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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血紅》:隱晦的長春圍城戰史

書名:《雪白血紅:國共東北大決戰歷史真相》
作者:張正隆
出版社: 天地圖書
出版日期:2010年

圖一 《雪白血紅:國共東北大決戰歷史真相》封面 (魏宏晉翻拍)
圖一 《雪白血紅:國共東北大決戰歷史真相》封面 (魏宏晉翻拍)

文/魏宏晉撰寫,李汋浮編版
圖/魏宏晉提供

長春圍城戰」是20世紀前半葉國共內戰史中至為殘酷,且決定後來中國大陸易幟的一場關鍵戰役。它沒有典型速求取戰果的砲聲隆隆、血花飛濺;而是近於寂靜的痛苦低吟,以數十萬計的男女老幼生靈塗炭的代價作為終局,死亡的絕大多數是長春城裡的百姓,相對的殞命狀況,他們只有極少數是直接被槍炮殺害,多數卻因糧食耗盡而餓死,因絕望而自殺的也不在少數,原來可能更多,比起慢慢因爲飢餓絕望而斃命,選擇自我了斷也許相對最好的解決痛苦方案。這樣想的應該不少,但多數人到決定一死時,卻已經餓到連自戕的力氣也沒了,最後還是得活活餓死。民間傳言餓死30萬人,而最多也有估計高達60萬的。依解放軍作家張正隆《雪白血紅》的說法是餓死12萬人。

1945年8月9日,日本的長崎挨下美國投下的第二顆原子彈後,蘇聯對日本宣戰,出兵中國東北。蘇聯將接收來的大量軍事裝備轉給中共解放軍,接收東北的資源後,解放軍也越來越壯大,讓國民政府無法真正接收東北。1946年3月,蘇聯軍隊撤退,國軍接收四平街,但中共領導的「東北民主聯軍」,隨即進攻,擊退了國軍,經過歷時兩年的4次攻防(也有5次之說),國軍力量終於由巔峰下降。1948年3月,四平街攻下,解放軍接著劍指長春。

當時國民政府評估情勢,有放棄瀋陽長春的打算,將軍力集中固守由錦州到山海關的遼西走廊,與平津相呼應。解放軍方面,最高指揮官林彪主張,讓長春的國軍出城,半路截擊,予以消滅。但毛澤東則要林彪包圍長春,嚴密封鎖,不許一柴一米入城。

毛澤東的方法確實有效,這一「打」近半年,3月進逼,6月正式宣布圍城,10月佔領,解放軍對長春「圍而不打」,不只不用付出鐵血碰撞的軍事代價,不只最終達到讓敵方棄甲曳兵的目的,過程中恐慌效應還播散與延長甚久,不管從何種角度來看,取得的成果可謂空前;它不僅為場成功的戰役,且為一連串摧枯拉朽連鎖反應的起點,「就單純的軍事上講,大陸淪陷,淵源於徐蚌會戰失敗;徐蚌會戰失敗,淵源於東北失守;東北失守,淵源於長春被圍。」[1]

圖二 解放軍圍城部隊向長春國軍部隊進行政治宣傳的傳單,遼瀋戰役紀念館展出。
圖二 解放軍圍城部隊向長春國軍部隊進行政治宣傳的傳單,遼瀋戰役紀念館展出。(來源: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經過剪裁)

作家王鼎鈞回憶親歷的國共內戰,「1949年初, 共軍包圍北平,傅作義恐懼長春圍城重演,接受「局部和平」,25萬大軍放下武器。」[2]傅作義投共的原因很多,1946年二次國共內戰爆發,他被賦予在華北對抗中共的任務,初期雖有優勢,但是隨軍情被中共潛伏的身邊親信一再洩露而轉趨下風。1947年12月,蔣介石任命傅作義為華北剿匪總司令部總司令,五省軍隊悉數歸其指揮。但是長春圍城後,不到一個月,瀋陽陷落,東北全境「解放」。隨淮海戰局日益惡化,中共軍隊出乎蔣介石與傅作義的意料之外,並未先攻內蒙而直撲平津,蔣於是盤算讓華北部隊撤退,而傅作義則開始遊走於國共之間,以謀後路。幾個月後,傅作義投降,中共再一次「兵不血刃」,拿下北平。或許「恐懼長春圍城重演」不是傅作義失節的單一因素,但是長春的慘況殷鑑不遠,不管在哪兒,若是再度重現,任誰都必將驚恐膽顫吧。

長春戰役的主調是試煉人性的政治戰與心理戰,以求達到「兵不血刃」、「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戰爭最高境界。解放軍在圍城期間,不准一個老百姓出城,而國民黨軍隊則放老百姓出城謀求生路。圍困期間,老百姓不僅吃樹皮、樹葉,還餓到出現駭人聽聞的人吃人慘事。張正隆在《雪白血紅》第31章〈兵不血刃〉的引語是這樣寫的:「長春和廣島,死亡人數大致相等。廣島用九秒鐘。長春是5個月。」以12萬人計,一個月死2.4萬人,一天死近千人。正常的人體,完全不喝水、不進食,約可撐2到3天;若有水喝,硬撐14天後才會昏迷致死。被完全斷糧的長春市民,人人都在拼命找東西吃,扒光樹皮、挖盡草根,甚至皮件、細土都可以熬湯泡水充飢,多少求取飽足感。他們想盡辦法活下去,肯定可以苟延殘喘更久些,也許每個最終「餓死」的,都經過一個月以上的凌遲般的掙扎吧。

據說,長春沒有人家不死人的。在兩軍之間的長春郊區有2到3華里(1華里等於5百米)的「真空帶」,「10月24日,南京《中央日報》在一篇〈長春國軍防守經過〉中寫道:『據最低的估計,長春四周匪軍前線野地裡,從6月末到10月初,4個月中,前後堆積男女老少屍骨不下15萬具。』」[3]

「兵不血刃」的解放典範被刻意淡忘

按照中共一貫善於宣傳光榮黨史與軍史以激勵認同的做法,這樣一場「偉大」的勝利,應該大書特書才是。但事實上中共官方對此一直很低調,甚至從11月2日遼瀋戰役(中華民國政府稱作「遼西會戰」或「遼瀋會戰」)底定後,11月3日給解放軍前線官兵的賀電,便隻字未提長春半年圍城的「戰功」。時至今日,長春當地絕大多數人民根本不知道家鄉有過那一段慘烈的歷史,在教科書裡只餘「光榮偉大」勝利的標誌,被稱為「兵不血刃」的光榮解放。[4]

事實上,長春圍城戰在兩岸,似乎都在被「刻意淡忘」。先不論現在的台灣也許有「不在乎」那段發生在大陸的歷史的氛圍,而也許自始,這段過去,就有些曖昧。

已故的柏楊先生在民國55年,由星光出版社發行的《倚夢閒話第8冊,魚雁集》曾經談過長春圍城一事,他痛陳之所以死那麼多人,是因為國民黨在圍困之中,糧盡援絕,放人民出城卻又被共產黨趕回去,所以是共產黨「故意讓人餓死的」。[5]但是《魚雁集》只在最早星光初版出現,後來躍昇出版社重印時,已經以其他文章代之,《魚雁集》廢版的原因,似乎也沒人知道。

圖三 長春圍城結束,解放軍進城。(來源: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圖三 長春圍城結束,解放軍進城。(來源: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目前寫長春圍城最權威的著作,非張正隆的《雪白血紅》莫屬。「張正隆1947年出生於遼寧省本溪,1969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歷任部隊戰士、排長、新聞幹事、宣傳幹事、瀋陽軍區文化部創作室專業作家。他於1989年出版《雪白血紅》,描述第二次國共內戰期間林彪率領中共軍隊在中國東北戰場與中華民國國軍作戰的事跡,包括了大量林彪與中共中央之間的電報內容,書中涉及強制動員參軍、長春圍困戰中圍城餓死大量平民等敏感內容,出版後引起轟動,在1990年在中國被禁前已經賣出超過10萬本。」[6]

《雪白血紅》除了參閱大量中共官方第一手原始文獻資料,還做了許多田野調查,有許多當年親歷長春地獄現場的倖存者的口述歷史,內容翔實,文獻紮實。雖然他的資料來源都在大陸,但已經是目前少數最完整且客觀的國共內戰的作品。幾乎所有提到長春一役的著作,無不加以引用,包括龍應台、王鼎鈞等。王鼎鈞甚至說:「有人問我,寫內戰的書這麼多,到底該看那一本,我說如果『只看一本』,就看《雪白血紅》。」[7]。據說張正隆在寫作《雪白血紅》期間,很想到台灣查閱相關資料,但當時時空背景顯然不太可能,而他說這是該書最大的缺憾,可見其企圖心之大。

成為禁書

《雪白血紅》1989年8月在中國由解放軍出版社出版,當時出版的背後到底有何秘辛?實在令人好奇。畢竟兩個月前才發生震驚世界的「六四事件」,兩個月後政治最敏感的時機,竟然出版一本讓一向強調「人民」本質的解放軍難堪的「實事求是」的作品,此事令人難以想像。雖然作者對國軍方面在長春城內的作為,仍採官方定調的「殺民養軍」說法;但解放軍這邊,佐以大量白紙黑字的文件證據證明,中共高層決意「阻民殺軍」,借阻絕無辜百姓的生路,震懾十萬長春守軍,以及百萬人民,和全天下的百姓,在政治以及軍事的成就上,可謂完美之作。

不出所料,《雪白血紅》出版後隔年旋即被禁,但據說當地包括已經銷售和流出的數目已達10萬冊之多。而作者張正隆本人也因書賈禍,曾被捕審訊,關押了一個月之久,但最後有驚無險地被釋放了。張正隆在2000年後繼續出版其他國共內戰的紀實文學作品,但已經沒有《雪白血紅》那麼的震撼人心了。

《雪白血紅》在中國大陸仍屬禁書,不過1991年香港的天地出版社已經有繁體字版上市,2011年又重排再版,於大陸以外的海外市場長銷。

國共內戰一向是中國大陸各種藝文項目的熱門題材,但調性單一,觀點、表達方式以及價值觀等與官方或主流意識形態有異的作品很難在市場被認同。王鼎鈞近年出版的回憶錄四部曲,除了台灣以紙本的形式出版,中國大陸還多了電子版的選擇,也十分暢銷,只可惜有國共內戰「敏感」內容的《關山奪路》,當中寫到長春圍城慘況的部分,完全被刪掉,想看到完整版的,只能找台灣的紙本了。而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一度在大陸上市,但隨後很快地也被禁止銷售了。

南宋詩人盧梅坡有詩:「梅雪爭春未肯降, 騷人擱筆費評章。 梅須遜雪三分白, 雪卻輸梅一段香。」雪梅競逐,誰也不讓。梅雪爭春好風景,民國詩人徐志摩品賞雪景,引申盧詩說:「殘落的梅萼瓣瓣在雪裡醃,我笑著說這顏色還欠三分艷!」白梅欠艷,血染增色,點點灑落,許了的卻是英雄相爭,人民遭劫的血梅厄運:「運命說!你趕花朝節前回北京,我替你備下鮮豔的春景;白的還是那冷翩翩的飛雪,但梅花是十三齡童的熱雪。」詩人寫的是1927年北京群眾要求廢除與各國簽訂的不平等條約,包圍位在天安門的北京政府國務院請願,遭到武力鎮壓,造成包括孩童傷亡的事件。這是國共兩黨第一次聯合發動反政府的抗議活動,被軍警擊斃民眾、學生近50人;近20年後,昔日聯合陣線反軍閥的國共反目,「兄弟」對陣更加殘忍,犧牲人民以數十萬計。血紅雪白,白雪大地染紅,隱晦不明,遠看淒美,近看著實滲人。


注解

[1] 柏楊,《倚夢閒話第8冊,魚雁集》,1966年:台北,星光出版社。

[2] 王鼎鈞,《關山奪路》,2018年:台北,印刻文學。

[3] 張正隆,《雪白血紅》,1989年,北京:解放軍出版社。

[4] 龍應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2009年:台北,天下雜誌。

[5] 柏楊,《倚夢閒話第8冊,魚雁集》,原載於1966年3月21日《自立晚報》《倚夢閒話》專欄。

[6] 參閱維基百科「張正隆」,https://zh.wikipedia.org/zh-tw/张正隆

[7] 王鼎鈞,《關山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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