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正文出自蔡宏通、蔡文怡《無憾人生:紀念父親 蔡宏通百歲冥誕》一書中之第74-81頁,〈岳父陳之佛任國立藝專校長的往事〉,明體文字蔡宏通自述部分,蔡文怡2020年出版;後記則為蔡文怡後來補敘。
文/蔡宏通撰寫,蔡文怡補敘,羅國蓮編輯
圖/翻拍自《無憾人生》
我已進入米壽之年,回憶一生之中,感恩的人很多,首先應是我的父母、岳父母這四位老人家,賜給我和嗣雪的實在太豐富了。本文所述則是一段艱苦卓絕的往事,容我細細陳述如下:
中華民國歷經艱辛,好不容易由蔣公統一了全國,並展開了短暫的新興局面。就藝術學校而言,當時成立了北平藝專與杭州藝專兩所高級學府。我出生於杭州,青少年時便知道位於西湖十景之一的「平湖秋月」附近有個猶太富商的別墅被政府沒收作為杭州藝專的校舍,曾由林風眠先生擔任校長多年,成績斐然。
好景不常,1937年(民國26年)日本軍閥侵略中國,北平、杭州相繼淪陷,政府倉促將兩校合併為「國立藝專」,先遷長沙,再遷昆明,歷經艱辛,最後在重慶郊外「青木關」這個小地方暫時落腳,同時將音樂科分離出去,另設國立音專。
當時國立藝專校長為呂鳳子先生,他曾在江蘇丹陽創立「正則專科學校」。抗戰發生後,正則亦遷校於四川璧山。呂校長一人兼顧兩校,實在力不從心。1941年(民國30年)政府對日本的侵略已孤軍奮戰四年,精疲力竭、物價飛漲,辦學十分困難。
當時岳父陳之佛先生剛舉辦了生平第一次個人畫展,盛況空前,一鳴驚人。不但個人名利雙收,也開啟了國內藝術家開展覽會之風,更替常年低迷的大後方藝術界注射了一劑強心針。當時藝術界師生紛紛懇請陳之佛出來擔任藝專校長,教育部長陳立夫尊敬他人品高尚、學藝雙全,於是三顧茅廬禮聘他出任。岳父深知當時辦學艱苦,終因盛情難卻,唯一條件就是要求將藝專搬遷至沙坪壩附近,如此方可利用中央大學藝術系的師資來作為支援。
但要在沙坪壩附近尋覓校地,非常困難。因為沙坪壩早年已由劉湘先生創辦重慶大學,佔地甚廣。抗日戰爭爆發後,羅家倫校長也將中央大學遷至沙坪壩,早在重慶大學後面松林坡上增建諸多校舍,已經滿上加滿。外加重慶市區當時已被日軍進行轟炸,難民疏散至鄉村,四郊鄉村更是擁擠不堪。國立藝專歷經千辛萬苦,最後才在川陝公路旁的一座農莊,找到了一個叫做「黑院牆」的破舊大院子來辦學。
從沙坪壩大街出發,先要步行一公里到渡船口,再爬百餘石階才能到達嘉陵江邊,再乘坐小木船渡江。夏日長江水流湍急,驚險萬分。等到了對岸,還要爬坡步行約三公里的碎石路,才能到達國立藝專校舍。
當年物質條件甚差,自來水、電燈、電話等等一概從缺,只有人力與意志兩樣法寶。岳父擔任校長期間禮賢尊師,首先聘任多位藝術界大師前來擔任主任及教授;例如西畫科的秦宣夫、呂霞光、李劍晨。國畫科的傅抱石、張書旂、李可染。可惜傅、張兩位大師,後來因各種困難,都未能到任,不過他們在中央大學藝術系授課也間接影響藝專學生。雕塑科則有王臨乙先生擔綱。其他藝術大師如徐悲鴻則在附近的磐溪創設了藝術研究學府,對於藝專師生亦有助益。
朱德群、趙無極、林聲揚、席德進、何明績等等揚名世界的第三代藝術家,都是抗日戰爭艱苦中發芽成長、奮發圖強,印證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歷史所稱之「重慶精神」,在藝術教育上亦是如此,令人感佩。
受到抗日戰爭的影響,辦學經費短缺到如何艱苦的程度,不妨舉些例子來說:校中原有一頂滑杆和挑夫兩名,是為了接送行走不便的老師。但為了節省開支,就取消了,將這筆預算用來聘請模特兒兩名。校長跟老師前往授課,都只得徒步跋涉、風雨無阻。而教師的膳食津貼,也全數用做購買學生晚自修點燈用的桐油,還規定每盞燈最多只能配發三根燈草心。
學生的膳食則有聞名天下的「八寶飯」就是:飯中除了糙米,還有黴米、稻殼、草籽、石子、沙子、鼠屎、蟲子。當時學生在學校食堂的標準吃法,第一碗要搶快,不能浪費時間裝太滿,第二碗要把飯壓的又結實又滿。配上下飯的豆瓣醬、辣醬、豬油。略有財力的學生,還可以買些花生、蕃薯、橘子慰勞自己一番。
四川天氣不冷,學生所穿衣物都是當年從家裏流亡來到學校時所帶的。抗戰八年沒有買過一雙鞋襪、一件衣服、一本教科書的窮學生也為數不少。
每天晚飯後第一件事,就是趕快到圖書室或大教室去搶一個座位,因為當時財力有限,只有少數教室有提供夜間照明,學生如果要夜間自修,不得不搶。
所幸全校師生都認同抗戰必勝,基於偉大情操,雖然艱苦萬分,但學校人員都盡心盡力,為學校服務;例如校醫熊老先生還兼任總務主任,受盡責難,毫無怨尤。庶務多虧趙人麐、吳家麟兩位先生支撐,才能維持學校運作不亂,實為難得。
我當時是「毛腳女婿」,也就是已經訂婚但尚未正式結婚的未來女婿。雖然自重慶大學冶金系畢業,在郊外的小鋼鐵廠中煉鋼鑄鐵,但是規模太小,對於國家起不了什麼作用。於是臨危受命,以出版股員的身分,替岳父分憂當起不支薪的校長室秘書。當時由於常身懷校印,被戲稱為地下校長。岳父後來健康日漸惡化,歷經七次懇辭,才由潘天壽先生繼任校長。
岳父陳之佛教授畢身奉獻給藝術教育及繪畫創作。他1918年考取公費留學日本,1924年在東京美術學校畢業返國,先後在東方藝專、上海美專、廣州美專教書,直到任南京師範學院美術系主任、中央大學校長、國立藝專校長,他一生盡瘁於藝術教育,同時他校務工作再忙,仍潛心創作工筆花鳥,也為提升中國圖案畫及工藝美術不遺餘力,中國現代工筆花鳥畫家中,具代表性的首推「北于南陳」,指的就是于非闇和陳之佛。
在工藝美術方面的貢獻,他曾為成立南京雲錦研究所不遺餘力,使得這項面臨「人亡藝絕」的傳統工藝美術能重放光彩。他也為創建蘇州刺繡研究所,做過不少努力,除提供畫稿外,還幫助她們提高刺繡工藝的技巧,使這古老的藝術綻放生機。
大陸解放不久,他曾因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在反革命反動派迫害下,這位認真教學從不涉及政治的教授所有的課都被精減掉,相知的老友如徐悲鴻等不斷給他安慰,也為他鳴不平,1949年7月問題查清,則於這次平反之後,南京師範學院(前身為中央大學)才繼續發給聘書。1958年還應邀去波蘭、匈牙利訪問,很被中共優遇了數年。
1961年5月岳父赴北京參加全國高等藝術學院校教材編撰工作,由他主編《中國工藝美術史》一書,最後因責任心重操勞過度,竟於1962年1月5日返回南京休假,8日為了趕寫其學生石魯的首次個人畫展的推薦文時,突然大量腦溢血昏迷,多方搶救無效,15日晚不治去世,享年66歲。
後記:外孫女的補充說明[2]
外公過世後的四年即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紅衛兵開始「除四舊」運動。地方文化部門的官員與外公交情不錯,他們見情況不對,擔心外公的作品被瘋狂的紅衛兵燒掉,於是立刻通知外婆將置於家中的作品共九十多幅打包,他們沒有造冊僅打上「陳之佛作品」的白條,就全部運往南京博物院的庫房──「北有故宮,南有南京博物院」,南京博物院跟北京故宮是同等級的博物館單位。
大陸在1949年以後,人們都是根據單位分發,舅舅們就因為工作關係在外地落籍無法回家。在北京工作的大舅一聽說紅衛兵的消息,連夜趕回南京老家把外婆接走。紅衛兵來到外公家後,從鄰居那聽聞此處已無人居住,竟然還將外公挖墳曝屍。外公是非常好的老師,晚上他的學生立刻偷偷趕來,用草蓆將遺體蓋起來保護。
外公的畫作在南京博物院的庫房一擺就擺了40年,院方整理過後願意把這批作品還給家屬。不過母親與舅舅、阿姨秉持著外公「好的藝術品應留給全民共賞,不可以私藏」的理念,將畫作全數交給了江蘇省文化當局,又把博物院給予的感謝金,捐給了南京美術學院與南京博物院。母親還請了當時在台師大任教的雕塑家何明績教授,雕塑了外公的半身像,特別運往博物院。
1999年「陳之佛藝術陳列館」成立後,南京博物院藉由舉辦外公畫展的所得,編印了他的作品畫冊。後來外公設計的圖案也捐了出去,也舉辦了展覽,我受阿姨邀約前去致詞,可惜那時候母親已經去世,無法一同前往。
注解
[1] (編注)陳之佛是中國最早的圖案畫大師,也是開創中國現當代圖案設計與設計教育、設計研究理論的奠基者。在抗戰時期因圖案畫顏料難求,所以開始專攻工筆花鳥。
[2] (編注)「後記」整理自2024年4月18日蔡文怡女士與平台編輯討論稿件時的補充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