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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華兵工廠──我的事業與家庭啟航地

本文是系列的第3篇,本系列目前有7篇文章,完整系列目錄請按:無憾人生

本文出自蔡宏通、蔡文怡《無憾人生:紀念父親 蔡宏通百歲冥誕》一書中之第82-94頁,〈六十一兵工廠與創始人蔣緯國〉、〈上海龍華宿舍掠影〉,明體文字蔡宏通自述部分,蔡文怡2020年出版。

圖一 上海龍華61兵工廠宿舍,是蔡宏通與妻子陳嗣雪的第一個家。
圖一 上海龍華61兵工廠宿舍,是蔡宏通與妻子陳嗣雪的第一個家。

文/蔡宏通撰寫,羅國蓮編輯
圖/翻拍自《無憾人生》

蔣緯國國產裝甲車之志與龍華兵工廠

蔣緯國,大家稱他蔣二公子,雖是蘇州東吳大學畢業生,少年即因喜愛軍事,蔣公便趁我國與德國交往甚洽之時,將他送到德國去學習軍事,後來大家看到的蔣緯國英姿挺發、器宇非凡的戎裝照片,真可表示他的英雄氣概。

當時正值我國近代史中的蔣中正「黃金十年之治」,起於1927(民國16年)蔣率軍北伐成功,全國破除多年來軍閥割據的亂世,在南京成立了統一的中央國府,同時在軍事、政治、文化、教育、財政、經濟、民生各方面都有顯著的進步。

可是日本人眼見我國日趨強壯,便於1930年出兵侵占東北,全世界稱「九一八事件」。蔣公以安內為先,下令張學良不作抵抗,日本鬼子認為中國好欺侮,隔年又在上海動武,蔣公於忍無可忍之下,出動菁英部隊奮戰。雙方都損傷不輕,全世界稱為「一二八事件」。經此二役,全國上下深知非自強不可。

圖二 蔣緯國(右)與養父蔣中正。(來源: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圖二 蔣緯國(右)與養父蔣中正。(來源: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圖三 美國所製作中國1912年至1936年的發展比較表(來源: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圖三 美國所製作中國1912年至1936年的發展比較表(來源: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當時我就讀杭州鹽務初中一年級,曾很好奇地跑到學校旁,一年前舉辦過全國運動大會的會場,去看由德國軍事顧問策畫下的機械化部隊演習。當時所謂機械化者,是指所有作戰人員都有車可乘,而不是我國傳統穿草鞋徒步步行軍的陸軍。當年醉心於提升國力的青年實在不少,我自覺亦是其中之一,更因我有父親的遺傳因子(父親是江五省[1]最大的浙江軍械總局局長),對武器有非凡的好感!

1937年抗日戰爭全國開打之時,蔣公召緯國回國備戰,在堅苦卓絕的八年長期抗日戰爭中,他的經歷與閱歷增加甚豐,電視中播放的《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由蔣公主持的一部最好的「抗日戰史」,撰寫歷史是千秋大業,令人欽佩。

美國的兩顆原子彈,逼使日本早一年投降,我國也因為勝利來得太快,形勢突變,全國人民急於返鄉重振家園。奈何長年戰亂已使得國家經濟崩潰,社會混亂,官員貪瀆,民心動搖,士氣低落,終於在短短二、三年便把整個苦撐八年獲得勝利的大陸河山,斷送在中國共產黨手中。

與我有切身關係的是如何進入61兵工廠,緣因蔣緯國將軍當年留德時的好友中,有一位學工程的李國琛,兩人對戰車維修工作都很有興趣,也覺得非常重要,乃創議腳踏實地成立小規模的兵工廠開始製造裝甲車。

實際上抗日勝利復原還鄉後的整個江南、華南地區真是一無所有。反觀在沖繩島上,美軍為進攻日本本土,準備了非常豐富的戰爭物資,據說存放陣亡美軍遺體用的優良屍袋便有30萬只之多,其他物資可想而知。美國於日本投降之後便將大批戰爭備用物資,集中到沖繩島,並成立了「善後物資總署」,中國是亞洲戰場最大盟友,理應成立一個分署,並指定在上海辦公,主持人則為兵工界前輩江杓

這一大批剩餘物資中真是應有盡有,按美國的計畫:第一步是將老百姓可以運用的東西,以一個非常低廉合理價格,標賣給中國人民,將所得之款來做各種非常急需的善後工作。據我記憶所及,我和嗣雪常在上海地攤上,購買到最喜歡的冰淇淋粉、果凍粉、美軍口糧盒中的低糖純巧克力塊,同時還買了一個非常非常便宜的屍袋,那屍袋質料實在不錯,經嗣雪巧手縫改成一個大行李袋,後來我在台灣考取留美軍官赴美受訓時,還隨身帶去美國,由此可見,1949年剛到台灣時,物資多麼缺乏,大家又多麼克難刻苦。

當時無償撥交我國政府的戰爭物資中,包括有日曬水淋過的十輪大卡車數百輛,以及美軍計畫在沖繩島海邊,建立一個大型軍用快速而防彈的碼頭時所需用的物資,其中包括八百噸優良防彈鋼板,其長度為六呎,寬度為三呎,厚度為16分之5吋,這種鋼板能抵擋一般機槍或步槍在100公尺近距離垂直射擊不穿,其性能之佳使我這個冶金工程師衷心讚佩。

此外,還有相當數量的普通鋼材、由汽油做動力的電焊機、電焊及氧乙炔切割鋼板的配合器材等等。有了這批贈與物資,政府立刻將它運到距上海很近的復興島儲存整理。

此時緯國將軍和他的好友李國琛想自己製造裝甲車的計畫已非空想,於是在兵工署署長唐君鉑的努力下,先奉准成立「兵工署駐滬修理處」,處長則由李國琛擔任。開始籌畫工作時全部官兵只有10人。第二步是考慮在何處設立兵工廠,當時想到清朝末年張之洞曾在上海市郊龍華創立龍華兵工廠,雖然計畫並未順利成功,但大片基地及少數廠房迄今尚在,正適合建廠之用。

奈何當時該地已被派到上海擔任警備任務的國軍第21師所駐用,任憑兵工署及緯國將軍的背後撐腰,國防部堅持駐軍優先,不予核准歸屬兵工署。正在一籌莫展之際,突然台灣發生了「二二八事變」,蔣公親下手諭:第21師必需於24小時內開拔離滬赴台維持局勢。於是該師才肯離去,駐滬修理處便緊跟進入廠區展開建廠工作。

由於李國琛是留德工程師,兵工署長唐君鉑則是留英學工程的,所以工程人員全是留德和兵工學校出身的菁英。後來廠方擴建廣徵天下賢材,工程方面新進人員便包羅清華大學、同濟大學、浙江大學、兵工學校畢業生。

摸索製造「陸上飛行堡壘」

重慶大學冶金系畢業五年,曾經在抗日戰爭時期,在四川山區從事過超小規模的煉鋼及鑄造的冶金工程師,即使有這樣的經歷,我在勝利復員自請資遣回到江南的人潮中,竟然全無一處金屬工廠可以就業,雖屢承岳父關心請託,待業年餘仍是毫無結果。直到1947年9月承蒙兵工署署長辦公室主任馬維軌伯父及駐滬修理處處長祕書傅狷夫兄兩人大力推介之下,我終於進入61兵工廠修理處擔任鋼鐵處理工作的工程師。

初任階級是同少校工程官,國防部認為我們這些大學畢業生是老百姓,僅能以等同少校資格任用,一直到後來通過國防部舉辦的任官考試,我才正式被總統蔣公任命為冶金官,據說我是中華民國第一位被正式任命的冶金官,是否自吹自誇,讀者可以查證。

既有這麼好的一大批物資掌握在手,緯國將軍與李國琛便網羅各方菁英,立刻從事腳踏實地的裝甲車製造任務。基本設計第一步是將業經日曬雨打多時的數百輛美軍十輪大卡車中,憑目測選出其中的百餘輛,先行撥交61兵工廠備用。

當時龍華兵工廠內廠房有限,僅能從上海近海的復興島先行拖回十輛到廠,略經初步維修之後,只要能夠發動,便算檢驗合格,立刻將該十輪大卡車的車底盤大樑,用氧乙炔切去中部的兩公尺,然後妥善電焊成一體,再適度加強該處,立即變成一輪超短型十輪卡車,仍維持前後都能驅動,要使該車能夠隨時發動行走非常重要。為此,廠中第一個成立的製車工作單位是「修理所」,所長是兵工學校畢業不久的高材生陳錕。

第二步是替這種「超短型十輪卡車」裝上防彈鋼板,則是「製造所」的任務,我非常榮幸,被選中擔任所長。如今回憶起來,恐怕最主要因素是我身上有著父親(浙江軍械總局局長)的遺傳因子。

在此之前,紙上設計工作早在籌備之初已經開始,並成立「設計組」,主持設計為清華大學機械系的留美工程董謨春,及浙江大學機械系畢業的王光萍(王的胞姊便是中共要員劉少奇的夫人),設計組第二位工程師是同濟大學機械系畢業的吳家駒(他是黨國要員朱家驊的遠房晚輩親屬),當時就業確實非常困難,學歷、經歷、背景、時運等等,缺一不行。

裝甲車的設計工作,固然有歐美先進國家軍備武器可以摹仿,但是要獲取一輛真實的裝甲車到手,還是不可能。追其原因,當時美國堅持的國策是國共和談,可是雙方均無誠意,一直無法達成,氣得杜魯門、馬歇爾火冒三丈,決定「且看塵埃落定」,而蘇聯當然積極扶助中共,德、義、日本投降後已自顧不暇,那敢相助。處於如此困境,可說一切全憑自力創造,無緣按圖索驥,所幸「克難精神」是我們那一代人士最大法寶。

最後工作是車上該配裝什麼武器,當時我國能夠大量生產的,僅有仿德自製的馬克心水冷式重機槍,這種重機槍於早年經陸兵二廠在德國顧問協助下,購得整套設計資料及製作設備,故為多年來我國陸軍近距離作戰的最佳武器。它的性能是有效射程600公尺,子彈口徑七點九公釐,鋼皮鉛芯是標準子彈,尚有鋼皮鋼心的穿甲子彈,初速800公尺,一串彈帶為250發,可以連發射擊,亦可點發射擊,稱得上是當年步兵手中的王牌。但若與二次大戰中研發成功,口徑半吋的五○機槍相比,還是差得很多。

圖四 寧造二四式七九馬克沁重機槍,是抗日期間國軍代表性的裝備之一。
圖四 寧造二四式七九馬克沁重機槍,是抗日期間國軍代表性的裝備之一。(來源:維基共享資源,CC0)[2]
我們將一挺馬克心重機槍裝在車頂迴轉塔上,它能作360度的射擊,另一挺安裝在駕駛座之右側,可作正前方120度的射擊。另外車身之左右後三面尚有小孔作為輕武器之槍孔。

為了製作簡單起見,操控人員一律由車後進出,如此車上作戰人員五名即足,如欲兼載步兵,可再擠上七人成為標準的12人「一班一車」,因此61廠生產的裝甲車被當時在長江南北,尤其是大上海地區稱譽為「陸上飛行堡壘」。

該車在全體同仁日夜24小時不停不息的趕工之下,總計生產達百餘輛。平心而論,對大上海地區的軍警維安的確發揮了很大效能,但若開赴前線作戰,說實話仍比不上任何坦克車。

圖五 1947年,蔡宏通與上海龍華61兵工廠改裝的裝甲車。
圖五 1947年,蔡宏通與上海龍華61兵工廠改裝的裝甲車。

岳父母在我家打地舖

我在兵工廠的住宿可分三個階段來說。

第一階段是1947年的下半年,我初到兵工廠任職冶金工程師,那時距離正式找到廠址僅僅半年。新建首幢眷舍早已分配給創辦最初期那些有眷屬的要員。我雖已婚也只能安排在一間單身職員宿舍暫時居住。

第二階段是1948年初,我已升任為製造所所長,亦是全廠僅有兩個所的所長之一,另一所是修配所,所長為兵工學校近期畢業的優秀人員,但尚未結婚。為此當第二幢眷宿建成之時,循例我可分配到眷舍,但因當時人多屋少,言明先要與會計室重要科員周樹忠及其老母合住一陣子。

那時嗣雪經她爹的多方拜託,在爹的好友陳鶴琴先生所辦的私立小學擔任教員,學校在上海市區靜安寺路,回想起來當時要在上海謀取一職,真是比登天還難。不久嗣雪身懷文怡,她的工作地點到我的龍華兵工廠宿舍之間,並無任何一種公共交通可以到達,必須徒步走上一、二公里路,實在非常辛苦。為此,她於任滿一個學期小學教員之後,便自請辭職回家。這也是嗣雪一生中唯有的一次替別人做事。

第三階段是第三批眷舍建成,那是面對花園及菜園的一排平房,我身為唯一的有眷屬的所長,當然分配到最好的一個單位,所謂最好者便是朝向好、又是邊間三面有窗之屋。該批眷舍是平房,磚牆、瓦頂、木質地板離地約一公分,拾級而上非常利便,一道玻門玻窗,外加紗門紗窗,正房兩大間,外加沖水馬桶及小廚房等等,一應俱全,真是上好眷舍。

1948年底全國人心惶亂萬狀,甚至盛傳謠言:中共一旦攻下南京,也許會像抗日戰爭那樣再來上一個南京大屠殺。於是岳父母全家承蒙京滬鐵路局陳局長的特別照顧,撥了一節該路車廂,讓岳父母全家及南京地區中央大學好友多人,一同乘搭專車前來上海避難。

1949年正月正巧又逢文怡滿月,外婆抱著她,大家順著站在我的眷舍門前的台階上,照成一張非常有紀念價值的親友合影。

岳父母非常客氣,堅持他們全家老少共五、六人在進門那間房間裡打地舖,而讓我與嗣雪、文怡依舊住在原來的臥室不動,所謂五人者,除岳父母外,尚有修範妹妹、小弟家宇二人,至於大哥家墀則以留守南京陳宅為主,有時也來上海探望一下。至於二哥家玄則不安於位,既不用功讀書,也不願閒居龍華,一心只想跑單幫賺幾個銀元,岳父給嗣雪家信之中,常提及此種使他老人家煩心之事。

岳父母全家來上海與我倆同住不滿兩個月,鑒於南京不可能有大抵抗,同時總覺南京自己的家居住起來比較安適,亦放心不下,就在61廠隨時待命遷台之時,岳父母全家便又回南京。就此一別竟長達38個年頭。

1987年蔣經國先生開放台灣國人可回大陸探親時,我和嗣雪立即整裝返鄉,曾記得岳母見到我們夫妻對我講的第一句話:「宏通你是福人。」轉過頭瞧著嗣雪說:「妳怎麼變得這麼老了?」其後,我和嗣雪每年必回大陸探親兩次,依政府規定可在大陸長住三個月,除陪伴親人外,也邀約兄弟姊妹們結伴遊歷名山大澤,重續空白了將近40年的手足之情。

岳母終因年邁於1989年1月15日壽終正寢在北京,享壽九十又六,在台北的嗣雪接獲電話通知立刻飛往北京,得以隨伺在側為母送終。

圖六 蔡宏通長女蔡文怡滿月時,親友團聚於上海龍華兵工廠宿舍,第二排中間是岳父陳之佛與抱著外孫女的岳母胡筠華。蔡文怡回憶母親曾說,1948到49年在上海,是她一生中第一段感到幸福甜蜜的日子;蔡文怡對於自己曾經被外公外婆抱過、逗過、疼愛過,則感到無比驕傲。
圖六 蔡宏通長女蔡文怡滿月時,親友團聚於上海龍華兵工廠宿舍,第二排中間是岳父陳之佛與抱著外孫女的岳母胡筠華。蔡文怡回憶母親曾說,1948到49年在上海,是她一生中第一段感到幸福甜蜜的日子;蔡文怡對於自己曾經被外公外婆抱過、逗過、疼愛過,則感到無比驕傲。

注解

[1] (編注)根據《無憾人生‧我的父親》頁10,江五省應指江(江蘇)、浙(浙江)、閩(福建)、贛(江西)、皖(安徽)五省。

[2] (編注)南京國民政府的金陵兵工廠,從1915年以來就一直在生產德製馬克沁機槍,但未取得原廠授權,是由工程師逆向工程仿造,難以控制出產品質,因此留德的兵工署署長俞大維向德國交涉,1934年德國將MG08重機槍的完整設計圖、製造規格說明等資料都送給了國民政府。兵工署與金陵兵工廠根據相關資料再作了改良,於1935年即民國24年完成預量產型,定名為二四式重機槍,並開始量產。而馬克沁機槍是由英國海勒姆‧馬克沁爵士(Sir Hiram Stevens Maxim)所發明,因槍管外層有預防在高速發射下過熱融化的水冷套,所以正式名稱為「馬克沁水冷式重機槍」。

本系列上下篇
< 我被捲入學潮人生中最慘痛的海上回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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