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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一點拍不了的紀錄片

我那遙遠的呼喚小海報
我那遙遠的呼喚小海報
本文是系列的第4篇,本系列目前有6篇文章,完整系列目錄請按:我那遙遠的呼喚
圖一 《我那遙遠的呼喚》海報。
圖一 《我那遙遠的呼喚》海報。

文/李立劭口述,陳淑美、羅國蓮採訪,羅國蓮整理、編輯[1]
圖/李立劭提供

問:《我那遙遠的呼喚》是一部與抗日國軍、中華民國遠征軍有關的紀錄片。您是台籍日軍、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後代,這對您拍攝這部作品會有影響嗎?您有沒有經歷過心境上的轉換?

答:我在2021年發表的《我那遙遠的呼喚》,是藉二戰的緬甸戰場,探討戰爭及歷史詮釋的議題。在此之前的2010年到2018年間,還有《滇緬游擊隊三部曲》,完整呈現自中國雲南撤退、滯留在泰緬之反共孤軍的故事。其實在拍攝上述作品前,我並不太清楚相關的歷史。

我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和這些紀錄片的題材沒有任何省籍上的關聯,生活周遭也沒有遇過來自滇緬孤軍,或參與過中華民國遠征軍的人物。而我的祖父是台籍日軍軍屬,他不是正式的軍人,但在部隊做事,曾經去過南洋;二戰結束後從海南島回到台灣,擔任鐵路局督察,後來因為「明朗俱樂部」案,被認為是參與「共黨外圍組織」,遭到逮捕、槍決。隔年我父親在週記上批評學校被北師音樂科開除,從此遭到有關單位監控,無法再接受正式的音樂教育。此外,我母親的家族其實還有日本人的血統。

不過我的父親在提及祖父及自己的遭遇時,沒有給我什麼仇恨意識。我們家還習慣講國語,我的台語很爛,甚至有人問過我:「你是外省人嗎?」常常被我母親取笑。從小也經常和不同省籍的人相處,例如小時候隔壁有一位老伯伯,我們都叫他「老公公」,他很喜歡抱著我、逗我玩。以前我只知道他是在市場裡做刻印章、打鑰匙、寫書法的小生意,後來才知道他是1949年撤退來台的老兵,才了解他們的經歷是這樣的慘烈。

1990年代我擔任雷驤導演《作家身影》的攝影師,這個系列紀錄片以3、40年代的中國作家為主題,為了拍攝作家故居的現況而去了大陸。課本上讀到的滬杭鐵路,還有魯迅、張愛玲、周作人等作家的故居,我都看到了。而後我在北京電影學院讀書,在北京生活過一段時間,認識了大陸各省分不同的人。由於家庭及成長環境、工作及求學經驗,所以我在接觸、拍攝中華民國遠征軍、滇緬孤軍的題材時,完全沒有經歷過心境上的轉換。

但我在拍攝《我那遙遠的呼喚》時,確實碰過「省籍」問題。有一位200師的老兵,問我是不是外省孩子?我回答:「是啊,我是福建來的。」平常我不會這樣回答,因為我們家其實來好幾代了,但我需要拉近和受訪者的關係,和他沒辦法說得太清楚,不然容易有隔閡。為影片前往日本高野山取材,參與了和戰歿家屬吃飯的場合,需要自我介紹,這時我提到我祖父是台籍日軍,稍微拉一點關係,對方才不會感覺怪怪的。

沒有任何相關背景的人,去做抗戰、遷台、孤軍等歷史資料保存這件事,社會才會進步。我們也應該要用歷史的角度去了解歷史,像很多年輕人喜歡逛眷村,可是往往是一種情調,只有消費情調就很可惜。

問:既然您自身與《我那遙遠的呼喚》的題材,沒有任何省籍上的關聯,又是什麼原因促使您拍攝這部作品呢?

答:我會拍攝《我那遙遠的呼喚》,是淵源於拍攝了《滇緬游擊隊三部曲》,但剛開始我並不認為有辦法將中華民國遠征軍的題材拍成紀錄片。而我有機會接觸泰緬孤軍,也是因為工作的關係。

我曾經在大愛電視台工作,要去泰北採訪關懷老兵的志工。第一次採訪的地點是泰北的熱水塘新村。一到當地就看到很多村民斷手斷腳,過著悽慘孤獨的生活,覺得非常難過。訪問後才知道,原來他們就是作家柏楊筆下、導演朱延平鏡頭裡《異域》這部作品裡面的人物原型啊!

我們還參加了當地的教師節典禮,發現他們在唱泰國國歌之前,居然一定要先唱〈孔子紀念歌〉[2],最後再以中華民國國歌結尾,而且很多地方都掛了中華民國國的國旗。身處這樣的「異國」環境,我內心震驚不已:「這……這……這……這不是我小時候經歷過的情景嗎?這裡不是泰國嗎?我現在到底在哪裡?」奇妙的文化反差讓我印象深刻。

在拍攝《滇緬游擊隊三部曲》期間,也協助製作靈鷲山的短片,因而認識了心道師父以及他的特助陳慧興上校。從師父提供的素材照片中,赫然發現當中有個人物怎麼這麼眼熟?這不就是我正在接觸的──後來第二部曲《南國小兵》的主角──馬有福先生嗎?原來心道師父和他是同班同學,也是泰緬孤軍的一員。

圖二 《滇緬游擊隊三部曲‧那山人這山事》劇照,泰寮邊境帕黨培英中學慶祝中華民國國慶時國旗飄揚的畫面。李立劭認為身處這樣的場合,會覺得他們對我們這麼認同,為什麼我們好像忘了他們?
圖二 《滇緬游擊隊三部曲‧那山人這山事》劇照,泰寮邊境帕黨培英中學慶祝中華民國國慶時國旗飄揚的畫面。李立劭認為身處這樣的場合,會覺得他們對我們這麼認同,為什麼我們好像忘了他們?

問:您提到剛開始不認為能將中華民國遠征軍的題材拍攝為紀錄片,當中的原因是什麼?後來又為什麼開始拍攝了呢?

答:《滇緬游擊隊三部曲》播映時,邀請陳上校觀賞,他看完大呼感動。有一次我們要去泰北清邁、清萊巡演,他嚷著也要去,我說:「我沒有錢耶,我們自己籌出錢來都很困難。」他很熱血的回答:「沒關係,我自費去。」真的買了機票一起去。

在這次對清邁熱水塘新村一新中學這所華校的放映會,我簡直嚇壞了,沒想到居然來了八百多人,第一次遇到這麼多觀眾。活動當中還安排了經歷過戰爭的帶傷老兵親自講故事,孩子們非常感動,第一次發現爺爺、爸爸的故事原來是可以拍片上螢幕的。他們原先不是很了解自己的爺爺、爸爸是華人,為什麼會來到泰國人的土地上,因為即便是僑委會提供的教育,都沒有這方面的內容。

當孩子們看到有人大老遠拍紀錄片帶來給他們看,還把他們的爺爺、爸爸請到現場,那種學習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所以陳上校在這場放映會後,帶了一大疊資料來,和我說了他擔任駐印度武官時,協助整修中華民國遠征軍軍墓的淵源,很希望更多人了解流落在海外異邦的國軍事蹟,「催促」我拍遠征軍的故事。只是那時候的我無法理解遠征軍是什麼樣的故事,也沒有拍攝經費,無法處理這個主題。

很巧的是,同年孫立人將軍的一位義子回到台灣,想找人拍義父的紀錄片,但我和他聊完,借了三本書看得很過癮,卻發覺相關人物我一個都不認識,什麼線索都沒有。紀錄片一定要有真人,能面對面談話,否則就算我知道歷史實情也無法拍攝。

再過了一兩年,泰緬游擊隊的故事慢慢發酵,我發覺中華民國遠征軍和泰緬孤軍的歷史真的可以做連結。也是從此時開始有越來越多遠征軍、老兵的訊息進來,才發現台灣滿多人對這塊有興趣,有的人是喜歡故事,有的人在做田調,開始覺得或許這個主題可以動了。

決定開拍《我那遙遠的呼喚》更關鍵的因素,也是協助靈鷲山心道法師去緬甸北部拍專題,正好與遠征軍當年活動的地點重疊。雖然拍的是宗教事業,但中間休息常碰到很多與遠征軍牽連得上的人物。有了可以面對面談話的「真人」,頓時覺得中華民國遠征軍這個主題「有線」,那就開工吧!於是從緬甸著手;當地的華人大部分是因為二戰留下來的,多多少少都與遠征軍有些關係。

圖三 2016年《滇緬游擊隊三部曲》在一新中學的放映會,現場來了八百多位觀眾,座無虛席。
圖三 2016年《滇緬游擊隊三部曲》在一新中學的放映會,現場來了八百多位觀眾,座無虛席。

問:在當今的台灣社會,相較於促進轉型正義或是白色恐怖等的題材,您拍攝中華民國遠征軍、泰緬孤軍的紀錄片時,會不會擔心「不主流」?

答:2010年至2021年這10年間,發表了《滇緬游擊隊三部曲》、《我那遙遠的呼喚》,讓我有點被定位,別人會覺得我就是在拍老兵、戰爭,覺得我的政治立場如何如何。主流的立場確實會影響到藝文界的立場,有人是自願的,有人則是不知不覺被影響。

我選擇拍攝題材的時候,不會考量「主流」或「不主流」,而是一個題材如果沒有人為它講話,但我認定它很重要,就會想去做做看。這又必須要走入歷史現場,才能知道重不重要,不是讀了書、看了新聞,就能做出判斷。像在拍攝《滇緬游擊隊三部曲》時,台灣社會對於孤軍的熱頭早就過去,但是我去了泰北,對他們承受那麼多年苦難的感受很強烈,所以決定做下去。

《我那遙遠的呼喚》在聽陳上校說明中華民國遠征軍的資料時,由於生活周遭沒有這樣的經驗,我感受不到樣貌,不知道如何處理。但實際去了緬甸訪查,碰到與遠征軍有關的人物,和他們聊,發現遠征軍真的留下很多足跡,這甚至可能就是他們生命唯一的印記。拍紀錄片的人通常喜歡留下什麼,我單純就是想要把遠征軍的印記留下來;留下來之後,愈挖愈多連結,再看如何串起來,就會變成下一個課題

圖四 位於密支那的雲南人墓園,一些參與過中華民國遠征軍的逝世者也安葬於此。
圖四 位於密支那的雲南人墓園,一些參與過中華民國遠征軍的逝世者也安葬於此。

問:請問片名「我那遙遠的呼喚」有什麼樣的意涵?片名是一開始就確定的嗎?如何用敘事將遠征軍的題材講得大家都能理解?

答:《我那遙遠的呼喚》是指因為戰爭而滯留在海外那些靈魂的呼喚,呼喚大眾不要遺忘了他們。片名在決定拍攝後就確定了,不過「探討戰爭及歷史詮釋的議題」,是到了中後段的拍攝,才發覺需要這個方向。

陳上校看完影片後曾說:「打得不夠厲害,沒有坦克飛機!」原先我確實也想要拍遠征軍的厲害,想要拍緬甸戰場作戰方面的內容。但實地走訪之後,發現這場仗美國人、英國人占了很重要的位置,中華民國遠征軍並沒有完全主導這場仗。如果要重現戰爭場景,我最多也只能局部重現;區區一點經費,給人家做動畫十分之一的錢都不夠啊!不過即使有資金,我也沒想過要做戰爭場面的動畫。

我的拍片方式是「觀察式」,觀察要看導演站在什麼樣的立場。假設是站在把歷史資料純粹當作素材的立場,純粹只靠文獻和自己的刻板印象,使用很美術、純影像的方式來表現,像做一個實驗的美術作品,或許可以得到很多獎,但我不習慣這樣運用歷史資料,特別是歷史事件中的人物:他們不是素材,他們是活生生存在的人物,我必須站在對方的立場。如果能在人物生前採訪到他,算是跟他有緣;如果他不在了,也要想辦法找到他的後人、相關人物,和他們訪談。可能我比較老派,認為一定要呈現「人」。當然如果資金足夠,是可以使用一些動畫輔助,先前就有人做過,只是能做好的並不多。

歷史的呈現、書寫很奧妙,想完全客觀來談是不可能的。一部片子累積到很多資料,要賦予意涵的時候,就會遇到一個大難題,也就是拍片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剛拍完印度的部分,我覺得還滿有故事性的,可是拍到了緬甸,就覺得缺少一個觀點,好像只是在講故事,而且越拍越覺得像是中共中央台的作品,如果拍得雷同,哪還需要我來拍?

幸好文化部補助經費的審核評審馮賢賢女士,看完毛片後點出:「你是出生在台灣的人,你會怎麼看這件事?」我被這句話「打」到,開始思考我的觀點是什麼?如何讓影片不只是講故事,不會變成宣傳大於史實,如何與台灣連結?然後想到我的祖父是台籍日軍軍屬,如果從台籍日軍去看這件事,台灣的歷史在二戰要怎麼看,或許會有不一樣的視角,於是確定了探討戰爭及歷史詮釋議題的主軸,並且決定後半段轉往日本這一塊。如此,《我那遙遠的呼喚》「呼喚的靈魂」就不只是中華民國遠征軍,還包括台籍日軍、葬身在緬甸戰場的日軍等。[3]

圖五 在緬甸一間由日本後裔捐贈的廟宇中,住持拿出二戰日軍相關資料給《我那遙遠的呼喚》拍攝團隊瀏覽。
圖五 在緬甸一間由日本後裔捐贈的廟宇中,住持拿出二戰日軍相關資料給《我那遙遠的呼喚》拍攝團隊瀏覽。

注解

[1] (編注)李立劭導演三篇訪稿的部分內容,來源於他在2023年9月26日中研院「紀錄片放映暨導演映後座談」所講述的內容,以及提供給我們的故事大綱。

[2] (編注)1934年國民政府訂定8月27日為孔子誕辰紀念日,並令教育部製作紀念歌。〈孔子誕辰紀念歌〉以《禮記‧禮運‧大同篇》「天下為公」一段文字為歌詞,由國立音樂專門學校譜曲。詳情可參〈孔子誕辰紀念日案(二)〉,《國民政府》,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001-051616-00003-003。

[3] 還有一位對歷史很有興趣的朱賢哲導演看完毛片認為,各段呈現的順序對外國人來說可能會看不太懂,需要先講二戰,再講抗戰,誰跟誰打、誰撤退到哪,要先把來龍去脈建立起來。但我考量到對於台灣的年輕人來說,很難理解為什麼要派部隊出國打仗、這場仗究竟有什麼重要,因為他們無法體認,當年整個沿海被日軍封閉、被困在大後方,這起碼要80歲以上、有過流動經驗的人才能理解,我必須建構這個概念,就無法再去敘述來龍去脈了。

本系列上下篇
< 光榮的歷史不要再被「刻意遺忘」從印度開始的中華民國遠征軍紀錄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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