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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新運第六醫療隊工作報告〉,收於何邦立編著,《林可勝追思論文錄》(台北:梁序穆暨許織雲教授基金會出,2020),頁414─420。原報告刊於劉磊、貴陽檔案館編,《戰地紅十字》(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
編按
抗戰期間,紅十字會救護總隊的醫護人員在極為惡劣的情況下搶救傷患;但「極為惡劣」究竟有多惡劣?「搶」救工作有多急迫?
以下是摘自〈新運第六醫療隊〉一份沒有署名[1]的工作報告。新運六隊是紅十字會最早趕赴滇緬戰場的醫療隊。根據一位隊員家屬的記載(見註1),六隊的隊員和戴安瀾的200師一起見證了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中「最重要、也是最血腥」的同古保衛戰。
這份工作報告以最簡樸的文字告訴我們,「極為惡劣」可以有多惡劣;「搶」救傷患可以有多急迫。(汪琪)
文/不詳,[2]蘇香霖編輯
圖/蘇香霖翻拍自《林可勝追思論文錄》
我國遠征軍入緬抗敵,本隊應救護醫療之需要,3 月初,梅隊長[3]隨從總幹事黃主任、委員潘晉謁委座夫人,恭陳本隊隨軍入緬,荷蒙俯允所請,於是本隊自 3 月 8 日起陸續出發,至 5 月 9 日返抵雲南驛空軍醫院原住所,前後兩閱月,茲將工作報告於下:
(一)入緬
3 月 8 日,梅隊長偕同第 5 軍軍醫處曾處長濟仁乘中國紅十字總會潘秘書長撥給本隊之救護車,由昆明起程,原擬赴緬先事接治,經雲南驛,派王、胡 2 護土乘本隊原有救護車一同出發,抵保山。聞我軍在緬已與敵人接觸,乃一面電駐雲南驛人員向前推進,一面兼程入緬。緬境風光明媚,綠樹叢中,白塔紅廟,僧侶黃衣褐帶,土人每衫長裙,饒有南國風趣。滇緬路上,我國健兒面帶笑容,口唱軍歌,雄赳赳直上前線,在緬僑胞,夾道歡呼。本隊救護車 2 輛隨軍前進,亦覺有光榮,路過臘戌(Lashio),車多人雜,頗有戰時狀態。經眉描(Maymyo)訪英國駐緬少將軍醫處長 Thompson,由其供給藥品敷料。3 月 21 日抵瓢背(Pyawbwe),謁杜軍長聿明,承其委梅隊長為上校醫藥顧間,並派本隊在軍部野戰醫院協同工作。
奔赴前線
第 2 批人員攜帶 X 光機器,於 3 月 24 日由雲南驛乘中緬運輸總局所派卡車前進,至畹町,值大火,又經交涉才得轉車赴臘戍及抵臘戍。司機堅欲返畹 , 嚴催卸物,可是諸多器物何處可卸,正在躊躇之際,適警報大作,人員、車輛疏散郊外 , 巧遇公誼救護隊(Friend’s Ambulance Unit )人員,問訊之後承其派車代為轉運,車經知模(Hsipaw),誤碰樹枝,隊員 2 人頭破血流,縫合後仍前進,4 月 4 日抵瓢背。
東瓜(Taungoo)前線已有接觸,本隊急於需用多數人員及全部醫藥器材 , 梅隊長實有立時返滇領運之必要,同時公誼救護隊 F. A. U 及 Dr. Seagiaye 所領之遊行醫療隊俱已到達前方。本隊第 2 批人員其時尚未入緬,梅隊長乃留護士在瓢背工作,即隨美上校醫官 Williams 同赴曼德勒(瓦城)(Mandalay)轉臘戍謁施副主任,飛昆明謁潘主任委員,商承擴大新運醫療隊在緬工作。
(二)在瓢背(Pyawbwe)
救護 — 瓢背在東瓜、瓦城之間,衛生列車載來榮譽軍人,本隊救護車轉運至軍部野戰醫院,傷胞經過相當醫治,傷勢已見痊息,遂轉後方療養,復由救護車運其至火車站,如此送往迎來,為本隊經常工作,女護士亦常親為擔架。
野戰醫院褚院長受傷,車送曼得勒醫治,適值敵機轟炸,車被擊傷達 60 處,紅十字標記上亦被機槍射有彈孔,經 1 星期之修理,才得恢復行馳。
在平蠻(Pyimana)離火線 5 英里處濃樹成蔭,傷胞由擔架運此休息 , 形成露天收容所。本隊救護車前往接運,傷胞見女護士深入前線,莫不投以驚異眼光,及至運上救護車,紛紛以戰利品相饋送。往返 200 英里,絕早而去,夜半而歸,終日賓士,汗流浹背,途中以歌詠自娛,兼以慰勞傷胞。有次衛生列車被第 5 縱隊暗算,在他希(Thazi)出軌,傷胞傷上加傷,本隊護士隨曾處長前往急救,在當地包紮多人。
完整之瓢背鎮市,在敵機轟炸下,變成一座火窟,幸緬人事前疏散,本隊尋遍全鎮,只見 2 人受傷,即施急救。當本隊救護車穿行於火窟中,引起英當局之重視,彼謂:「在戰局緊張中,帶領女護士遠赴前線,而且救及當地民眾,貴隊具如此精神,此處公立醫院足堪付託請即接收。」本隊接收該院後,即將在院病人移治于野戰醫院,其中有印度人、有緬甸各種人、有在東瓜負傷者,更有在仰光負傷者。此外,本隊對於並肩作戰英美盟軍,亦曾有所救治。
警報聲中照常工作
醫療 — 離瓢背約 1 英里,軍部野戰醫院在焉,收容量經常300 人,其中半係重傷。本隊到時,行裝甫卸,即行醫療,警報聲中 , 護士仍照常工作,傷胞勸其暫避,同聲道:「小姐們,你們應留有用之身,為今後無數負傷者服務。何必作無謂犧牲。」護士答道:「同志們,你們創傷早得一分鐘治療,即國家早增一分鐘抗戰力量,警報整日有,整日躲警報,其如工作何。」有時機臨上空,傷胞且作安慰道:「小姐們,不要怕,萬一敵機投彈,我們所臥之病床下亦可一避。」其實小姐們並不怕,更不躲,傷胞作此語,完全出於其感激。及至瓢背鎮市被炸,傷胞不能安居院中,乃改為黎明換藥。
日出時,將 X 光機及重要器材隨同傷胞運至鄉村疏散,傍晚歸來,工作開始。手術室中,汽燈燦爛,X 光室外,發動機軋軋,傷胞躺於擔架上,列成一字長蛇陣,按次候行手術。梅隊長雖一目腫痛,仍力工作,每晚施行手術計 4 人至 8 人,X 光透視均在 10 次以上,全隊人員常至通宵不眠。
第 164 兵站醫院距曼德勒不遠,本隊曾派護士 3 人前往換藥,傷胞創口俱已化膿,蒼蠅麋集,驅之不散,創中有蛆者,達 90%。清除傷口,尤為當務之急,工作數日,頗能減輕傷胞痛苦,待紅會醫療隊至該院後,乃由其繼續工作。
日軍當中有被迫作戰華人
查傷胞創情,肉搏傷占三分之一,餘多為炸彈傷及炮片傷。東瓜前線, 敵眾我寡,敵人火力旺盛,飛機大炮輪互轟炸,我軍頗有傷損,但白日所失陣地,常於黑夜肉搏戰中恢復之。惟事最堪痛心,傷胞中有,一機槍射手謂彼在陣中,聞敵方有人作中國語者,乃於戰壕中互相問訊,知敵軍中夾有東北偽軍甚多、偽軍被迫作戰,擔任前線衝鋒,陣後列有機槍,退者即遭掃射,逃脫更所不能,雙方接火,無論認勝認負,死者多係華人,敵人以華制華,計誠狠毒。但偽軍這樣喊:「同軍中亦有深明大義者,腦中印有『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交綏時,常這樣喊:同胞們,我們槍口朝天打。」敵人毒計至此亦為之失效。
(三)轉移知模(Hsipaw)
英軍撤退,我軍右翼受威脅,4 月 20 日本隊奉命隨野戰醫院轉移知模,乃連夜將傷胞 329 人先行運上火車,直至瓢背醫院中空無一人,本隊乃最後就道,第 2 天清晨,敵機到此掃射,得以無人受傷。
曾作緬京之曼德勒,本甚繁榮,自經敵機大轟炸後,景象十分淒涼。昔日燈紅酒綠,都付與斷井頹唌,屍首露陳、奇臭刺鼻、野狗哀嚎,益助心酸。入晚緬奸放火,尤為可惡,「瓦城」、「瓦城」,名副其實矣。全城無處可得飲食,忍餓再行。途遇兵站醫院,看護兵運糧回院,其中一兵年 14 歲。在湖南自動參加入緬長征,身佩長刀,問作何用,彼謂:「緬奸懷刀殺人,曾有 3 華人被殺,故我帶刀自衛」,緬奸無知,麻醉於敵偽宣傳為虎作倀,可恨亦復可憐。
4 月 21 日,本隊抵知模,聞衛生列車在他希被炸,野戰醫院損失頗重,傷胞一傷再傷,前進因之遲緩。本隊先至,即為傷胞預備住所,與英當局 Bazott 交涉,彼謂:「知模城中,不能收容中國傷兵,城外跑馬廳正擬新造房屋,可往居住」,梅隊長親往觀看,見係一片原野,即嚴正說道:「我國將士在前方抗戰,保衛後方安全,如今負傷歸來,何得任其風餐露宿,跑馬廳一片原野,無從駐足 , 其實城中之皇官、學校、戲院均皆空無人居,在新屋未造成以前,為何不看撥給傷兵居住」,英人無可再推卸,只于連夜將難民先遷入皇宮而已。
知模華僑聞傷胞將至,群集火車站,簞食壺漿,熱烈歡迎,傷胞得此慰勞,亦多忘其自身痛楚。僑胞中有憶及當日我軍出國時之雄姿,如今歸來,肢斷膚裂先為之黯然神傷,繼為之志切報復。
以英軍棄置物資應急
傷胞到後,重者隨本隊住於學校及公立醫院,輕者隨第 180 後方醫院住於戲院,惟給養成為當前最困難而且急需解決之問題。駐知模雖有軍事醫院,遙住國外,對此問題均皆束手無策,適英軍撤退,兵站倉庫中儲有糧食極多,緬人看守,預備焚燒,梅隊長即往商洽,運出罐頭牛奶、鹽、米等物、足供傷胞 1 月食用。此時,醫療隊長事實上已成為傷胞給養處,兼任副官、交涉員、招待員、管理員,更係救護車之司機,繁忙情況誠非筆墨所能形容。
迨第 x 師師部駐知模,負責有人,本隊乃將全數傷胞交由第 180 後方醫院接管,手續辦清,準備再赴梅苗,重上前線,器材剛及上車。敵機已臨頭頂,爆炸彈、夷燒彈紛如雨下,本隊所駐之處,面積不及 60 方丈,中彈 8 枚,護士隱于地洞中,炸彈落處,僅離 4 碼,黃土橫飛,衝擊王護士手臂,幾疑為受傷流血、教護車滿身創傷,玻璃粉碎,鐵殼洞穿,發動機亦生故障,不能長途行駛,欲往梅苗,勢非先至臘戍修車不可(知模距臘戍 45 英里)。
敵機剛去,本隊人員各背上急救袋,跑至傷兵醫院,見牆傾壁倒,柱折樑摧。傷胞未被炸死者,亦多埋於瓦礫中,僅頭部露於土外,此時所當急者乃為先行施救。一傷胞腿部曾於瓢背裏著石膏,彼謂:「從前上石膏時,隊長囑我不可搖動,現在一拖,勢必脫落,如何是好?」梅隊長即解釋道:「前是醫腿,現是救命,命重於腿,故此必得要拖。」
一看護兵年 14 歲,面部常帶著天真笑容,此時被炸得皮離破碎,面色慘白,口喊救命,其實彼之生命無從救起,只有對之浩嘆,在此施救工作上,女護士尤為賣力,其熱忱可佩。
出傷兵醫院,赴市區急救,在當地包紮 300 餘人,需施行手術者,運送公立醫院(Civil Hospital)。詎料該院英、印籍醫師、護士早已不知去向,本隊乃下行裝,動手術時,一日之間,計救治 60 人,因傷重無救者亦 6 人,一婦人抱一小孩,婦腸炸裂,孩腳炸斷,氣息奄奄,雖施急救,亦未能挽回其死亡,彼遺有一年 4 歲黑皮女,操粵語,本隊憐其無依乃暫攜歸,將轉送保育院撫養,諸護士倍加愛護,為其製衣、購鞋,稱其名為「Hsipaw」。
在知模,曾謁晤中國紅十字總會救護總隊林總隊長及衛生署沈副署長,取得聯絡。及至救護車被炸,須修理後始能再赴前方,即將藥品、糧食移交於第 180 後方醫院,本隊暫至臘戌修車。
(四)撤退中
撤退人群勢如潮湧
車於 4 月 26 日傍晚抵臘戍。郊外防務森嚴,公路橋下,滿儲炸藥,車緩行而過夜宿旅店,聞炮聲隆隆,槍聲拍拍,市內居民撤盡,不但無處可以修車,而且無處可以得食。公誼救護隊在柯克(Kutkiar),仍往就修車,車修竣後,擬回臘戍。聞公路橋已炸斷,欲行不得,兼之電訊不通,無從請示,只得會同公誼救護隊于柯克設傷兵換藥站。為時不久,局勢更見惡化,退駐遮放醫院,仍設傷兵換藥站 ,每日換藥者約 300 人,傷重者且給以特別營養。但返緬計畫,仍未放棄,擬取道八莫,謁陳俞部長飛鵬,承其允准供給汽油。梅隊長先往探明路徑,途遇戰地服務團史股長謂畹町亦將淪為戰區,赴八莫交通線,有被切斷之虞,於是本隊乃只得折回保山。
三天後領隊再赴前線
保山新運服務所唐主任克敏會同縣中各界募得捐款 10 萬,設傷兵收容所,第 1 所醫療工作已有他隊負責,第 2 所設於離城 10 公里之板橋,由本隊主持治療,收容量雖規定 300 人,實際就診者常超過500。傷胞多係第 5 軍部下,一曾在瓢背經本隊治療之營長,聞本隊駐此特由他院趕來就診,舊友重逢,倍見歡欣。本隊救護車停於板橋,人員寄宿于新運服務所,往返多係步行。4、5 兩日,保山慘遭轟炸,死傷盈千,本隊於板橋包紮 20 餘人外,更趕回城區急救。
保山大轟炸後,滇緬路上整千累百汽車,頭銜著尾,向東趲行,所有駐保山機關均皆撤退。本隊在板橋仍工作如故,夜宿保山,城中居民寥寥,一憲兵滿面流血,來本隊請予裹傷,彼謂:「我係守惠通橋者,敵炮轟來,我因受傷,保山現係危城,護士小姐們,實不宜留駐。」
天剛曉,本隊乃東撤,經板橋收容所,傷胞多已自動附車東行。公路上,車群、人群勢如潮湧,險峻處,交通為之阻塞,三步一停,五步一攔,10分鐘不能蠕動數碼。經一瀾滄江橋,耗油 15 加侖。叱喝聲、啼哭聲混成一片,有司機因受傷致失駕駛力而被遺棄者,有傷胞被車主驅下而躺于路邊者,有難胞因翻車而仰臥溝壑者,情狀至慘,本隊除沿途施行急救外,更由救護車載運至雲南驛者計 3 人,供其膳宿臨行並給以川資,一受傷僑女,無所依歸,現尚住於本隊中。
5 月 9 日,全隊返抵雲南驛,同來者有皇家空軍傷患 2 人。次日,梅隊長自駕救護車將其送至昆明,同時晉謁總幹事黃,請示今後工作動向,敬承面容機宜。即于 12 日午夜趕回雲南驛,再領隊員重上前線,謹希在救護醫療崗位上,得能以再盡綿薄。
注解
[1] 〈新運第六醫療隊工作報告〉沒有具名,根據隊員家屬的查訪,推測應為醫療隊中一位陶姓文書。參見高德敏,〈尋找新運六隊的足跡〉,收於何邦立編著,《林可勝追思論文錄》(台北:梁序穆暨許織雲教授基金會,2020),頁412。
[2] 〈新運第六醫療隊工作報告〉沒有具名,根據隊員家屬的查訪,推測應為醫療隊中一位陶姓文書。
[3] 新運第 6 醫療隊梅國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