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我家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小公教家庭」,「父母親一生……似乎沒有特別值得誇耀的事功」,前台大校長管中閔先生不只一次這樣形容自己的家庭和父母親。[1]離鄉背井,在台灣赤手空拳建立家庭,「這樣的故事,在那個年代俯拾即是」。
確實,會感覺上面這段文字,幾乎可以一字不差地借用過來形容自己親長的人,恐怕還不在少數。
但是儘管「普通」,管校長同時提到這樣家庭一項珍貴的特質:「父母親在……崗位上努力,盡到了自己的責任」。
戰亂造就偉大領袖和無畏英雄,但是「國」和「家」的重建工程,靠的卻是無數盡責的平凡人;只是對於這些平凡人,我們又瞭解了多少?
也是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目睹國家被戰火吞噬、歷經骨肉離散;其中究竟埋藏了多少沒有說出來的大時代故事?管中閔校長父母親的前半生,述說的就是這樣的故事。(汪琪)
文/管中閔口述,邢若琳整理,汪琪編輯
圖/管中閔提供
母親「洋氣」的成長環境
我的外公林忠晉先生是福建同安人。外公年輕時正逢西方勢力在東南亞殖民地進行經濟掠奪,東南亞的菸草、可可等經濟作物和礦業興盛,吸引很多大陸沿海居民前往「淘金」。外公當年也曾是「華工」的一員,在緬甸作過苦力、挖玉石,辛苦攢下一些積蓄。
幾年後外公回到福建老家,在廈門開始經營南北貨的運銷買賣,逐漸成為廈門的大商號。當時廈門的英租界已經發展成商貿區,而鼓浪嶼作為列強的公共租界,則形成文化多樣、生活品質佳的大規模西式住宅區。外公的商行就面對著(往鼓浪嶼的)輪渡碼頭,在廈門思明區的天一樓巷子裡還有一棟三層樓ㄇ字形的大洋房。我 2004 年第一次造訪廈門時,那棟大房子在巷弄中仍非常搶眼,幾位表哥和他們家人也還住在裡面。我還記得許多房間地上有精美的馬賽克地磚,即使經過這麼多年,地磚色彩依然鮮豔。
母親林素粧出生於廈門。按母親的記憶,她是屬虎 (1926年)的,但她不確定為什麼來台時登記成1928年出生。由於外公生意相當成功,娶了幾房太太,家中子女眾多;母親在全家中排行第七,生母那房行三,所以親戚對她的稱呼各有不同(我小時候對此非常困惑)。由於家境優渥,母親成長的「小世界」是一個相對安逸的桃花源。1937 年日本侵略中國後,這個安逸世界就逐漸瓦解了。
亂世中的一隅淨土
中國的1930年代是一個充滿戰亂和殺戮的年代。日軍於1938年佔領廈門,但因鼓浪嶼是外國人群居之地,日軍最初不敢侵犯,許多中國人(包括外公全家)遂遷居於此。抗戰前幾年,中國各地戰火延燒,鼓浪嶼(如同上海租界)竟成為一方相對安穩的所在。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駐鼓浪嶼。母親就讀廈門第一女子中學時,每天須搭渡輪去廈門上學。母親印象很深刻的是,經過碼頭時必須向日軍行禮,心中充滿屈辱的感覺;學校規定要上日語課程,但母親說:「我才不要學呢!」這反映了當時許多學生的反日情緒。
這個時期的廈門雖然被日軍佔領,但是商業活動並沒有中斷。廈門和台灣有許多相似之處,例如都說閩南話、也都長期被日本勢力把持。母親曾經提到,當時台灣和廈門之間貿易來往頻繁,通婚也很常見。母親有一個哥哥娶了兩房太太,其中一位嫂嫂是廈門人、另一位則是台灣人。也由於外公家中經商,人脈甚廣,加上台廈兩地的文化背景類似,這和她後來來台應該有一定關聯。
動盪中的安定
1945年,對日抗戰結束,但隔年外公撒手人寰。母親的哥哥們接手家族事業,但因國共內戰爆發,局勢愈來愈混亂,南北貨的生意難以為繼,家道開始中落。在家中兄長的安排下,母親於1947年帶著兩個妹妹渡海來台。同父同母的六哥因為有朋友在航運公司,替她們安排了船位,而同父異母的五哥則替她們準備了盤纏。我始終沒搞懂,為什麼生性膽小、足跡從來不曾踏出廈門和同安的母親,會在當年做出這麼大的決定。但她確實就這樣離開了熟悉的家鄉,走上從不曾料想到的人生旅程。
母親有一位和她年齡相近的外甥女,當時已先來台灣唸書;母親她們抵台後,適逢暑假期間,沒有什麼人留校,於是姊妹三個就在學校宿舍打地鋪。住的問題雖然暫時解決,生計問題仍迫在眉睫。所幸母親寫得一手好字,透過她五哥當時任職於台大圖書館的朋友幫忙,母親在1948年初進入台大工作,成為教務處註冊組的職員。這份工作她一做就是45年,直到退休。
成為台大的職員後,母親再次因為同鄉的幫助,分到了台大的單身宿舍(隔壁鄰居後來有些成了台大著名的教授,包括華嚴和裴溥言)。不久,與母親一起來台的一個妹妹因為不適應這邊的生活,過年回鄉後便留在廈門;母親則替另一個妹妹爭取到一份台大醫學院的工作。於是兩姊妹相依為命,就此在台灣安頓下來。母親還有一個小弟後來也來了台灣,但僅在台北一段時間後就轉赴台中自謀生活。
母親後來已經說不清楚當年來台時的許多細節,但談到找工作或宿舍分配時,總提及多虧了許多廈門(同安)同鄉的幫忙,可見當年兩地來往極為密切。母親的母語是廈門話。廈門話與台灣話極為相似,她也慣於說廈門話;一般人其實聽不出來她並不是台灣人。
寄人籬下的懷寧少年
和母親優渥與安定的生長環境相比,父親管起予先生的生活則艱困許多。父親是安徽懷寧人(懷寧縣現屬安慶市),生於1920年,是家中第十個、也是最小的孩子;父親一歲時祖父在外地過世,所以他從小就跟著在郵政局任職的二伯(父親的二哥)一家,住在安慶市天后宮街,只有過年才會回到懷寧老家。父親有些姪子們比他年齡還大,他們用安慶話稱呼父親為「小佬」(小叔叔之意)。
1937年蘆溝橋事變,日軍進攻華北,中日大戰全面爆發。父親當時就讀安慶高中,1938年初跟著二伯回懷寧老家過年。由於局勢惡化,年初五、初六時,父親就跟著二伯全家匆忙離開老家,往大後方去。他們從望江縣(現屬安慶市)過長江到江西,再坐船到九江,然後搭火車到武漢;一路上僱得到車便搭車,沒有車只有走路。他們離開老家幾個月後,安慶就淪入日軍手中。
當年政府許多單位均已遷至武漢,許多人寄望國軍可以在武漢一線以東堅守較久時間。二伯一家抵達武漢後,很快安排父親去唸當地的中學;但是戰事日趨不利,暑假時父親又跟著二伯全家轉赴雲南昆明,就讀昆明的昆華中學,並在那裡完成了高中學業。那時因為二伯任職郵政局,由武漢到昆明這段旅程應該得到郵政體系的很多幫助(郵政局是當時中國比較有規模和組織的政府單位)。
二伯家裡小孩多,家庭負擔很重,父親高中畢業後必須儘早獨立。當時的中央政治學校(即政治大學前身)除了有公費補貼,畢業生還可以分發工作,正是父親所需要的保障。我記憶所及,父親政校畢業後,最先在重慶復興關的(三民主義青年團)中央團部工作過一段時間,後來轉任川康鹽業局。
1945年抗戰勝利,人人都想趕快回到家鄉,但船位根本不夠,只能按照職位等級排隊候船。父親等了半年多,才得到機會東歸。那時朋友已替他在南京安排了一份工作,所以他在1946年7月就直接去了南京,開始在交通部公路總局工作。當時除了交通部的工作,父親還幫安徽一家報社寫些通訊稿,生活逐漸安定下來。
證件永遠找不回來了
那時的南京非常熱鬧,先是1946年底制訂憲法,接著是1948年4月辦理總統和副總統選舉。總統一職雖有居正參加競選,但大家都知道非蔣委員長莫屬;各方勢力競逐的是副總統一職,參選副總統的包括廣東的孫科,廣西的李宗仁,湖南的程潛,陝西的于右任等六人,均具相當實力,也都積極活動拉票,特別是拉攏各地報紙。父親曾說,那段時期各方交際,他忙得根本抽不出時間回老家;加上他總覺得南京到安慶不遠,坐船不過一晚時間,也就不急著回去。只是一旦離開南京,父親再回安慶老家就已是50年後。
從1948到1949年,國軍先後在三大戰役敗北。1949年4月中,解放軍發動渡江戰役前幾天,父親和同仁匆匆離開南京。當時局勢非常混亂,火車才到鎮江就停了,他們只好下車步行。後來父親輾轉經上海到廣州,再於8月從廣州搭船到基隆。父親曾提到,他們走到上海外圍時,已看到解放軍部隊,情急之下將重要證件(包括國民黨黨證)包在油紙袋內投到一座橋下,相約有機會再回來撈出證件;這當然變成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了。
父親抵台後,在同鄉的幫助下先任職於桃園農校;後來得到以前三青團團部老長官的幫助,轉任臺灣省行政幹部訓練團(省訓團),才搬到台北。父親在重慶時認識的一對友人夫婦,來台後因故離異,當時那位太太任職臺大,並住在單身宿舍。父親有一次去宿舍探望她的時候看到母親,遂展開追求。
父母親在1953年結婚,證婚人是曾任北洋政府司法總長、也曾代理過總理職務的安徽前輩許世英先生,隔年我哥哥出生。父母親至此在台落地生根了。
注解
[1] (編注)管中閔,〈遠離戰火、踉蹌奔跑的身影〉,管中閔vs.楊渡,聯合副刊,《聯合報》, 頁D3,2023年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