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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生不是長這樣的」

向正泉與台灣姑娘張碧霞共結連理
向正泉與台灣姑娘張碧霞共結連理
本文是系列的第2篇,本系列目前有3篇文章,完整系列目錄請按:父親和70軍
圖一 首批國軍抵台成為各報頭條新聞,這是《臺灣新報》,民國38年,10月18日的頭版新聞。(攝自國立台灣圖書館微縮資料)。
圖一 首批國軍抵台成為各報頭條新聞,這是《臺灣新報》,民國38年,10月18日的頭版新聞。(羅國蓮攝自國立台灣圖書館微縮資料)

文/向興華口述,孫曼蘋、賈誌承採訪整理,孫曼蘋編輯
圖/向興華、羅廣仁提供,羅廣仁攝影

國事家事 雙喜臨門

國軍來台接收工作包括接收土地、收集及清點日本武器、管理日人。那些滯台的日人很安分,平時都躲起來,尤其軍人、警察、憲兵這種社會治安人員,被看到都要被打,當時被私刑的狀況很多。

70軍是湘軍,大多是湖南籍的,但部隊裡也有些福建人,所以與台灣人溝通不成問題,同時軍隊也會開課,教台灣人說普通話。 父親管理的轄區從台東、花蓮、宜蘭一直到台北新店都包括在內,因為不時要與地方官員、仕紳互動,就認識了我媽媽娘家張家族人,進而認識了我的母親張碧霞女士。據說就是,我爸爸每隔一、兩個禮拜就去我母親娘家那邊坐一坐,坐了一年多,他和媽媽兩人感情就升溫啦!

我母親是新店安坑人,當時張家是安坑望族,家大業大,有農地、茶山、店舖、也經商,商店賣樟腦及一般生活百貨用品,有兩層樓高的洋樓,也有汽車。我媽媽這位張家小姐中、小學都受日式教育,但家人也堅持讓她受漢文教育。為躲日本警察耳目,家人安排他們幾個差不多年齡的孩子,躲在山裡跟私塾老師偷學漢文,所以我母親會看中文,也會說國語。她記得小時候美軍飛機有來轟炸過新店,還親眼看到空中日機被美機打中、摔落到地面,也說過「瘦成皮包骨,看起來隨時會倒在地上」的西方戰俘,每次出門走到農地上工時,深坑當地人都會偷偷塞給他們食物、饅頭等,但若被日軍看守員看到就會遭到鞭打這類故事;日軍和本地人衝突的事倒是較少聽過。

圖二 湖南軍官向正泉與台灣姑娘張碧霞共結連理。
圖二 湖南軍官向正泉與台灣姑娘張碧霞共結連理。

父母親婚事當時娘家人都反對,唯獨大家長—我母親的祖父欣賞我父親,由他拍板同意這門婚事。兩人在1946年10月10日—也就是台灣光復後的第一個國慶日,在我父親駐地花蓮結了婚,那年我母親19歲,父親27歲。

沒想到兩個月後,母親就離鄉背井跟著父親去了戰況緊急的徐州。

國共內戰:「真慘」

父親在1946年底跟隨70軍被派往徐州,在台灣徵召、有訓練卻沒有戰鬥經驗的4000個台灣兵也一起過去。那時候大陸已是冬天下著雪,台灣兵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就穿著輕薄的衣服去了徐州,因為軍情緊急,軍隊也沒有提供冬天衣服,光是因為天冷就折了一半兵力。15天不到部隊開往山東戰場,3天就被打敗,沒被俘虜的就繼續作戰。父親從來沒用「很慘」形容一個戰役,就連對抗有先進武器的日軍時都沒有過;唯獨講到這次的國共內戰,每次講、每次都說「很慘」。

70軍前往徐州,主要打的是在山東戰區的戰役,巨金魚戰役羊山集戰役都是大敗,70軍幾乎全部被殲,損失了一萬五千多人。

民國36年上半年時,山東省的幾個大城市,由國民政府軍控制著,周圍鄉下都是共產黨軍佔領,他們是「鄉村包圍城市」,所以大部分的土地都是共產黨的。在羊山集戰役中,國軍只佔了濟寧、濟南幾個大城市,當他們在大城市被打敗了,想要回家,可是怎麼回?任何交通線都不通,只得走最小最難走的路,甚至繞過整條黃河,因為共軍在黃河邊布防大量軍隊。我父親不知道走了多久,要整條河繞過去,必須隨時繃緊神經,一路上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次遭遇戰,太慘烈了。

我先生不是長這樣

當時跟著我爸爸的部隊有500多人,後來陣亡了很多,投降的投降,只有近70個不願意投降的官兵跟著他趁夜出寨突圍;最後回到徐州的,剩下不到10個人。一晚,父親全身衣物滿是血污的回到徐州官眷宿舍敲門,新婚妻子開門,疑惑的看著眼前這位臉色黑黝、全身髒亂、髮鬚亂長的年青人問說:「你是誰?」「我是你先生。」「不是,我先生不是長這樣。」

我聽到這裡一時失語,想到整個人大概都變形了。

一個19歲的台灣姑娘在婚後兩個月,忽然就被帶去徐州的官眷宿舍,與其他官眷一同在異鄉苦守著夫君平安歸來,但只聽聞前線戰事失利,卻始終沒有丈夫的消息,好不容易等到人回來了,卻不認得。

父親晚年每次講到這段,坐在一旁的母親就一直哭……。當下我就決定,一定要把這些經歷記錄下來。

第四軍官訓練班 是福也不是福

圖三 向正泉1948年向軍隊請假回台灣的請假單,上面的軍階是副營長。1
圖三 向正泉1948年向軍隊請假回台灣的請假單,上面的軍階是副營長。[1]
因應內戰敗局,1948年春,父親向軍隊請假,帶著母親從湖南老家探親後回台,因緣際會的投入孫立人麾下。他先在高雄鳳山陸訓部孫將軍建立的第四軍官訓練班受訓[2],結業後,留校任戰術教官、學生總隊中隊長。因為所有來台灣的軍官都要到陸軍訓練部的第四軍官訓練班受訓,而受訓軍官中也有一些將軍,所以父親常常很自豪地說:「你不要看他們都是將軍,官階比我大,他們都要聽我上課!」

圖四 向正泉因為投入第四軍官訓練班的訓練及教學,得以開創他軍旅生涯的高峰,卻也因為深得孫立人賞識、重用,被列入孫系人馬而受到政治牽連,仕途受阻。(羅超群攝影,羅廣仁提供)
圖四 向正泉因為投入第四軍官訓練班的訓練及教學,得以開創他軍旅生涯的高峰,卻也因為深得孫立人賞識、重用,被列入孫系人馬而受到政治牽連,仕途受阻。(羅超群攝影,羅廣仁提供)

會被選去當戰術教官一定不是沒斤沒兩的。那時候父親讀了很多書,學了很多外國戰術,他對軍官講述現代陸軍的攻防範式,並且寫了《陸軍教戰守則》,非常受到孫將軍的認可;每當孫立人到南部巡視部隊,總帶著父親隨行。

1950年孫立人到北部擔任陸軍總司令,父親也跟著到陸軍總部,擔任負責軍事訓練的第五署督訓組參謀。當時第五署署長鄭為元將軍很欣賞我父親;後來父親沒有被孫立人事件牽連入獄,有很大部分就是他幫的忙。

父親當過第四軍官訓練班第17期的學生隊隊長,打贏古寧頭戰役部隊中的201師基層排長軍官,就是父親教出來的。可惜的是,1956年孫立人兵變案爆發後,那些年輕少尉軍官因為被認為是孫立人系統的人,軍人生涯始終被限制在少校或中校階級。父親也同樣受累,那一年他晉升上校,又當選為特保最優軍官後,卻再也升不上去了。

父親只是納悶,明明比同期同學早了三年當上特保最優軍官、升遷也比一般人快,卻一直卡在上校這一階級,他去問鄭為元,又設法多方查探,才知道自己竟然在孫立人事件的黑名單上。

當時有許多和孫立人出生入死的將軍都成了「匪諜」,部屬有300多人受到牽連,包括陳鳴人和李鴻將軍等,被關了20多年不審不判。當上特保最優軍官原是意味著你可能就是軍中未來人才種子,但是一旦進了黑名單,有「特保」也保不住他了。

軍人就是要帶兵打仗

鄭為元於1966年當上副總司令,把父親從黑名單上拔除,也想提拔他作為第五署署長,但父親不接受。父親的軍職目標可能是野戰步兵師級,甚至是軍級部隊指揮官;軍人的個性適合帶兵打仗,不想坐辦公室。鄭為元將軍當時就和父親說,「這是我能為你爭取到最好的位置了,你是不可能當到師長的。」父親當然也明白:雖然已經不在黑名單裡,但名字是被記住了。

父親與孫立人將軍都是在眾多戰場上生存下來的人,有許多相似的個性,例如耿直、強悍,很有自信、自視甚高,可以說是志同道合。父親受到孫立人影響很深,尤其是「軍隊國家化」這個觀念的形成和堅持,這也導致父親跟整個政戰部隊的關係很不好,他認為軍隊要靠專業的軍人指揮,而不是沒打過仗的政戰部。當時有一件事鬧得很大,想起來挺好笑的。

父親在楊梅當團長時要帶兵去演習,帶了幾千兵在半夜出勤,因為離台北很近,政戰主任有意見。父親說「演習視同作戰,我是指揮官,我最大,我說出發就出發。」政戰主任不准,父親就把政戰官給綁起來,說他陣前抗令,打電話去國防部政戰總部,說有個主任妨礙軍令。

父親的真性情溢於言表,做事情始終秉持原則。在管理訓練署的那段期間,他是步兵參謀組長,有權決定誰可以進來受訓、受什麼種訓練、誰可以送去美國受訓等等,當時就有很多人想走後門,有很多這種過手財神的經驗,但我父親一概不收,說這不是他的錢。

轉戰商場

父親51歲退伍後,選擇做不曾做過的進出口貿易;不顧年齡、軍階,放下身段去經濟部進修了六個月,也時常問學商的子女關於貿易實務問題,讓我們都自嘆弗如。隔年他成立了三湘貿易公司,憑著毅力走遍歐亞各國尋求商機,曾成為香港李錦記蠔油總代理,使其成為台灣家喻戶曉的產品。

少小離家的父親,民國77年開放探親後立即回鄉,與分隔40多年的哥哥相聚。當時眼見家道中落,他資助了三位家鄉晚輩的求學經費。也秉持著「取之於社會,用之於社會」的精神,長期贊助慈善機構,並且認養多名弱勢孩童。

父親80歲出頭時,說了好幾次要自己寫本回憶錄;他寫了些草稿,終究沒有完成。2010年、父親91歲過世。

後記

父親的那一代軍人經歴了抗日戰爭、國共內戰、保衛台灣、建設台灣的歷史,九死一生都不夠形容他們救國奮鬥的血汗歷程。父親三十多年的軍旅生涯,到哪裡都動盪不安,抗日和緊接著的國共內戰,繞過黃河的徐州大撤退;來台後又遇上孫立人事件,影響仕途。他和孫立人的關係, 一直到1990年後我結婚時、有二、三十個老學生不請自來參加我的婚宴時,才聽他說起那段高雄鳳山的往事。在解禁前我根本不知道這些事情。

圖五(左)、圖六(右) 向興華編製父親軍旅生涯經歷,特意走訪父親曾經的故地,追尋父親駐足的蛛絲馬跡,也把父親軍旅生涯紀錄留下一份,填補陸軍官校歷史的一小角。(圖五,羅廣仁攝影,圖六,向興華提供)
圖五(左)、圖六(右) 向興華編製父親軍旅生涯經歷,特意走訪父親曾經的故地,追尋父親駐足的蛛絲馬跡,也把父親軍旅生涯紀錄留下一份,填補陸軍官校歷史的一小角。(圖五,羅廣仁攝影,圖六,向興華提供)

2000年後,我利用每次回台陪他的兩、三個星期時間,有意的跟他聊天、聽他重複講述他的戰場經歷,連續聽了五、六年。父親過世後九年,也就是2019年的春天開始,我前後搜集了幾千份軍事歷史參考資料,來填補當年的鬆散鏈接的口述歷史,編寫出一本他的軍旅生涯故事;2022年底我從美國回台探親時,特意專程南下高雄鳳山,循著他曾經走過的足跡,走訪陸軍官校,校史館找出了少許他當年的照片及活動紀錄,複製一份給我,我也贈以我為父親編製的一本《國軍七十軍 向正泉 抗戰老兵的故事》,留在校史館內典藏傳閱,成為校史的一部分。

追溯父親的完整軍人足跡,才真正深切體會到父親多次重回軍旅,歷九死而不悔,保家衛國的職志之偉大。


注解

[1](編注)其實當年向正泉離台前往山東作戰時就是副營長了。魯西南會戰 -六營集、羊山集大戰前,因為營長受傷入院,師長發人事命令,暫升向正泉為營長。沒想到魯西南會戰70軍幾乎全軍覆沒,師長被俘,他帶少數人員脫逃。之後70軍重整,新任師長仍將向正泉留在副營長位置,因此他到台灣的請假單上,軍階還是副營長。

[2]1947年10月,第四軍官訓練班成立於台灣高雄縣鳳山鎮,在組織上隸屬於成都本校,指揮上歸位在鳳山的陸軍訓練司令部,由陸軍訓練司令部司令官孫立人兼班主任。第四軍官訓練班也就是陸軍軍官學校的前身。

本系列上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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