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1945年日本宣告投降後,10月13日,時任國軍70軍107師319團步3連上尉連長的向正泉接到命令,帶領弟兄到基隆接收台灣。
一般來說,「印象」的形成可能牽涉很複雜的因素,然而「第一眼」所見,仍然相當關鍵。根據包括褚靜濤和戚嘉林等文史作者的描述,當台灣人民看到來接收的國軍士兵竟然「穿草鞋,背著雨傘,甚至挑著鍋碗棉被」下船,不免嘖嘖稱奇:「如此部隊也能打敗日本人」?
上述士兵的形象,很快就成為70軍、甚至國軍在台灣人民心目中的代表。但是在美國國家檔案和記錄管理局裡一部70軍登陸台灣的紀錄片裡, 在基隆下船的先頭部隊卻是精神飽滿、穿著新的國軍制服和膠鞋,列隊整齊地下船的。那麼人們看到「衣著老舊,肩挑扁擔」的士兵又是怎麼回事?
向正泉一生隨70軍出生入死、征戰無數,不料竟在踏上台灣土地的那一刻,成為歷史性刻板印象的一部份;對於這一點,他提出了身為「當事人」的解釋。(汪琪)
文/向興華口述,孫曼蘋、賈誌承採訪整理,孫曼蘋編輯
圖/向興華、羅廣仁提供,羅廣仁攝影
我的父親向正泉,出生於民國8年,世居在湖南武岡洞口鎮。他的曾祖父向乃縣與祖父向迪繩是兩代進士,父親向傳舜學問淵博,不幸壯年失明,家務全由母親唐氏操勞,辛苦撫育兒女成長。可惜天不假年,1943年,父母相繼辭世,當時我父親正服務軍旅駐防福建,無法見到父母最後一面,令他終生耿耿於懷。
父親8歲入小學求學,七七事變爆發時他18歲,高中剛升三年級就遇上中央軍校招考十六期學生。在未經家長同意下,他毅然離家,先加入國軍第70軍部隊當步槍兵。為了報考軍校加強英文和數學能力,白天軍事勤務之餘,晚上他常常在-個昏黃的小電燈泡下讀到半夜,連上長官也鼓勵他去報考。十個月後,中央軍校二分校第十六期招生,父親報名投考,果然順利錄取。經過一年半軍事政治並重的教育,在1940年3月結業,他被分發到70軍107師,從此展開了從軍報國的軍旅生涯。
父親參與抗戰五年,剛加入70軍不久,就經歷了四次大會戰,分別是南昌會戰(1940/03)[1]、上高會戰(1941/03)、第二次長沙會戰(1941/09)與浙贛會戰(1942/05)。
血肉和鋼鐵對抗
父親的第一場仗──大規模的南昌會戰,他是以步兵少尉的身份參與戰事的;在這次會戰和隨後的湖南第二次長沙會戰裡,他的黃埔軍校同學都為國家付出慘重的犧牲。
事實上,農業國的中國步兵對工業國的日本陸空海合成兵力就是血肉和鋼鐵的對抗。父親說,抗戰前線傷亡率最高的就是初入部隊的步兵新兵,而步兵少尉和中尉就是其中的新兵。父親參與抗戰的前兩年,輕傷多到不可計數,被子彈貫穿手腳的中等傷勢至少二次,幾乎要命的一次重傷是在民國30年的南昌撫河之役,他的腹部被砲彈裂片劃開,父親昏過去,人家都以為他死了;當時他已無知覺,只知道後來又被同伴救起,站起來的時候還要抱著肚子,不然腸子會流出來。
上高會戰父親有不少感慨;期間某天,70軍會同友軍包圍進攻的日軍,父親連隊埋伏在山谷樹林中準備伏擊日軍,沒有攻擊命令不得曝露行蹤。不久日軍先鋒斥候小隊前來山谷探路搜索軍情,國軍隱藏得好,沒有被查覺;他們放過了斥候小隊,等待大隊日軍進入埋伏區。誰知此刻日軍又出動一架偵察機,在山谷上低速低空來回飛行、偵察國軍行踪。士兵紛紛表示要擊落低空偵察的敵機,父親壓制士兵的怒火命令不許開槍,但不久日機似乎察覺山谷中有敵情,飛行姿態突然改變準備逃逸,父親馬上用輕機槍對空射擊,敵機中彈,冒著黑煙逃走了。最後裝備精良的大隊日軍還是陷入國軍埋伏的包圍圈,由此證實當時的戰鬥指揮正確,但勝利卻是以慘重犧牲取得的。
勝利是血肉換來的。父親曾很感嘆的說,抗戰期間他參與數十次大小戰役,在江西,湖南,福建,浙江四省與日本部隊纏鬥,同期同學很多是在畢業後一年內,在江西南昌會戰和湖南第二次長沙會戰中犧牲的,「從犧牲的同學身上收集的畢業證章,裝了一個竹簍。」
日軍可怕的報復行動
1942年4月,美軍發動杜立德空襲,首度轟炸日本本土,以報復日軍突襲珍珠港。因為當時美國也在打敗仗,為了要在報紙上有些振奮人心的消息,就派了個航空母艦去轟炸日本東京、橫濱等幾座大城市。這次的空襲雖然沒有對日本造成太大的傷害,但戰略意義很重要,空襲事件重新激勵起美國人的士氣,又損及日本人的顏面。
美軍原來計劃在結束日本轟炸任務後,飛機要在江西南昌和浙江衢州等地機場降落。但當天實際戰況有變,由於機群起飛過早、導致燃料不足,又臨黑夜,與機場地面聯絡不暢、地面指引沒有及時到位,這項任務指揮官杜立德中校下令全部棄機跳傘。我後來查閱相關資料顯示,64位機組員大多被當地居民救回,但仍有8位遭日軍逮捕。
轟炸日本本土任務使日本不安,之後日軍發動浙贛作戰,企圖摧毀浙江衢州、玉山、麗水等地機場,防止飛行員安全降落、也避免日後繼續遭受美機穿梭轟炸。不但如此,為報復當地軍民協助美軍,在往後幾個月內,日軍在這些地區展開大規模搜捕行動,濫殺無辜百姓之餘,日軍並且出動731部隊,在戰役中有計畫的散播霍亂、傷寒、腺鼠疫及痢疾病原體。
父親行軍經過被日軍燒毀的村莊,目睹了不分老弱婦孺全村被屠殺的情景:「你不要聽人家說日本人怎樣殺人,我是親眼見證的。」走進一個村子,一路上都是屍體,不分老弱婦孺就死在路上,還有小孩被插在竹籤上,農田旁邊的水池裡面都是死屍,他們軍隊都不敢碰那個血水。當地人被警告,如果私藏美軍,整個村莊幾百人就都會像那樣被殺掉。
1941年3月江西上高會戰前夕,父親剛從少尉軍官升中尉排長,當時21歲,被年長老兵暱稱為小鬼排長;兩年後再升連長,還是被暱稱為小鬼連長。
1943年8月某日,319 團團部召開連長以上幹部會議,團長宣布要組織敢死隊60人去突襲佔領廈門的日軍,小鬼連長自告奮勇說,願意代表步三連接受這個任務,同桌的營長低聲說明:「向連長,這是一個有去無回的任務,要想清楚啊!」父親心理當然明白,只是報國心切義無反顧,就率領了六十位同樣年輕的自願戰士執行了那項突襲廈門的任務,且勝利返回!第二天,福建南平,漳州主要報紙都報導了國軍襲擊廈門的勝利。
抗戰勝利 即時率領軍隊搭美艦到台灣
1945年父親26歲,官職國軍70軍107師319團步3連上尉連長。那年10月13日,他帶領第3連弟兄從浙江寧波港登上美國海軍LST型戰艦航行到台灣基隆港,國軍70軍的任務是接收割讓給日本50年的台灣。
當時奉派來台接收的70軍部隊共有一萬七千人,分別從基隆、高雄登陸。我父親搭乘的這艘艦艇運載國軍官兵約500名,有點擁擠;他是全艦上最資深的國軍軍官,以副營長身份和美國海軍代表溝通、交涉船上所有中方人員管理事項。
據父親講述,當時他們在海上接獲情報說,雖然駐台日軍收到大本營的投降命令,仍有部分少壯派軍官寧願戰死也不願投降。美軍出動了航空母艦等艦艇,上百架飛機在基隆上空盤旋、空投傳單,上面寫著:「不投降,就毀滅」,也準備掩護70軍登陸台灣作戰。登陸艦隊在海上航行了四天,於10月17日抵達基隆港,還好沒有遭遇抵抗,而是見到在碼頭等候國軍的台灣同胞發出陣陣熱烈歡迎的歡呼聲。
我曾經陸續花了一個月時間,在美國國家檔案和記錄管理局的資料庫中,找到一部70軍在基隆港登陸的紀錄片「佔領台灣」(Occupation of Formosa)[2],影片中沒有找到父親,但重要的是,我們看到70軍先頭部隊精神飽滿穿著新的國軍制服和膠鞋,列隊整齊先下船,編隊和秩序良好;只是後下船的戰士衣著老舊,有部分後勤支援補給部隊用扁擔肩挑,這些人都是挑夫,我們叫他們代馬輸卒,他們就沒有統一服裝,看上去就破破爛爛的。所以有些人會說軍隊來台都破破爛爛的,其實只是後方的後勤兵沒有資源,裝備比較差。
當時的《臺灣新報》在10月18日頭版頭條的新聞標題中,證實前一天抵台的國軍70軍「步武堂堂意氣沖天」;「百戰不磨一騎當千 精強無比鎮守南邊 歡迎之萬眾感激欣然」。
注解
[1]此處所指對日軍的南昌之戰,並非1939年3月通稱的「南昌會戰」。
[2]美國國家檔案暨文件署和檔案管理局基隆港登陸紀錄片 佔領台灣 「Occupation of Formosa」,存於網際網路檔案館,網址:https://catalog.archives.gov/id/79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