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張家閑將軍(1904-1996),字鉞,曾以字行,為著名作家張曉風女士的父親。出身貧苦農家,曾為小學教師,後投筆從戎,先參加學兵團,再進入軍校,為中央軍校第六期、陸軍大學第12期畢業,又曾以副武官身分赴美深造。北伐、抗戰期間多以參謀之職參與戰事,官至少將;抗戰後歷任參謀總長辦公室科長、聯勤總部副官處處長、陸軍步兵學校副校長等職。
然而,張將軍的妻子,卻曾對孩子說:「你們父親那一年多流亡,身上什麼都沒有,連個證件也沒有,就像是乞丐一樣,一路艱辛地從雲南山區一直逃到越南河內、西貢,⋯⋯富國島,最後到了香港。」這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張曉風和妹妹張和風[2]女士在和我們的訪談中,解答了父親遭遇的問題,也敘說家中其他長輩的事蹟,以及自己的逃難經歷、在眷村的生活等;本系列文稿即以張將軍為敘述主線,串聯起其他家人的故事。
由於訪談過程中,姊妹二人穿插敘述,但也有些內容是她們各自的經歷,因此必要時,我們會在文中的「我」後以括號標示人名,便於讀者了解這是誰的經歷。此外,整理本系列文稿除參考張將軍在中央訓練團黨政訓練班撰寫的自傳、人事調查表,以及國史館蒐得的其他相關資料外,也參考了張曉風女士的〈塵緣〉、〈不識〉和〈一千七百年前的一個下雪天〉等三篇文章[3]。(羅國蓮)
文/張曉風、張和風口述,汪琪、羅國蓮採訪,羅國蓮整理、編輯
改變父親命運的那些銀元
我們的父親張家閑將軍,生於光緒30年(1904),是家中長子。老家在江蘇徐州銅山,世代務農。爺爺張士登因為家中田地貧瘠,水源不佳,光靠務農無法養活全家,本來想參加科舉考試,卻碰上科考取消,讓他透過考取功名以改善家境的希望破滅。但爺爺不願意回去種田,便跑去隔壁村子當私塾教師。我(張曉風)曾經回去爺爺教書的村子,有一位老太太跑來說:「你爺爺都在我家吃飯呢!我管飯。」原來爺爺任教的私塾規模不大,沒有什麼經費,只能讓他在當地村人家中免費搭伙。爺爺教書也就是混口飯吃,過年過節時拿點小錢回家,可以說是個沒有遠大前途的鄉村教師。
即使家境如此貧困,父親仍然非常渴望讀書,當時他唯一的選擇是去讀免學費的師範學校,只是在外念書還需要生活費,爺爺就帶他到一位堂叔家借錢。父親那位堂叔其實也不富有,家中唯一有的大約是十幾塊銀洋,就吊在房子正中央的屋梁、比人稍高的位置,或許是隨時有人在家,也不怕外人進屋偷吧!堂叔這筆為數不算多的借款,對父親來說極為重要,他因此進到師範學校讀書,後來也還清了這筆錢。
徐州第七師範學校離家裏還有一段距離,父親大概是一個禮拜回家一次。據說回去學校的時候,可能是嫌正常的走路太慢吧,他會沿着城門在城牆上半跑半走,同時利用通勤走路的時間順便背書。為了節省餐費,他會從家裏帶一些煎餅,這是一種用雜糧製成、烤得極乾的薄餅,可以摺疊起來放在書包裏。父親就以這種煎餅當作主食,再到學校餐廳配着免費的湯來吃,夠他吃上一陣子。偶爾口袋裏有錢,才會去買一碗「啥湯」來喝,裏面有一些青菜和大麥,雖然有雞的味道,但實際上沒有肉。這就是父親讀書時的生活方式。如果是有雞肉的「啥湯」比較貴,雞很肥,會有一層油在表面,看起來極為誘人。現代人會把油撇了丟掉,以前人則會要求多給點油,可是老闆總是有本事,怎麼舀就不會多舀油給你,客人想要油還要不到呢!
走,我們去加入共產黨!
父親就讀徐州第七師範學校期間,因為參加讀書會,開始有點左傾,覺得共產黨說的很有道理。那時候他們年輕,又看到張勳復辟[4],不免心憂國事,於是和幾位同學決定出走,去加入共產黨。但走到半路上,碰到一個遠房的本家叔叔,問要去做什麼?他們回答要進城去參加共產黨。那位叔叔自己是游擊隊[5]的,就說:「共產黨哪裏好?共產黨和國民黨完全不一樣,當然是國民黨好,幹嘛要去當共產黨!」然後拿了一些孫中山的書,叫他們回去看一看。父親看完覺得三民主義比較有道理,於是改為加入國民黨,沒有再去走共產黨那條路。
聽母親說,父親在師範學校讀了兩年[6],然後到附近鎮上當小學老師,音樂、體育、國文、數學等科目都需教授;他也曾經在我們外公自辦的學校教過書。那時國民黨剛開始北伐,奉系軍閥頭目張宗昌的軍隊駐紮徐州,要抓「亂黨」國民黨人士,父親聞訊連夜逃離徐州。由於黃埔軍校(即中央軍校)已經停止報名,於是聽從友人建議,先進入學兵團;受訓及擔任排長將近一年,被選送入黃埔軍校六期,考試後分入砲科──這是比較高深一點的科系,需要懂物理,一聽到砲聲就知道砲往哪裏打。父親的黃埔六期,其實是在南京小營子的第一期,不是在廣東的黃埔六期,這是因為當時廣東局勢不穩,蔣介石打算遷校,就在廣東、南京兩地都招人。
父親做「學兵」的時候,大概因體格、相貌還不錯,在孫中山遷葬南京中山陵時,還被選為抬棺手。葬禮中執事者雖多,但親身抬棺者是16人。正式抬棺前,他們先在棺木中裝上石頭,練習很多次,以求步伐整齊。大舅謝慶年與父親同是黃埔軍校的同學,可惜大舅畢業後參加北伐,還沒有上戰場就得到傷寒病走了。父親後來還讀過陸軍大學,「煤球將軍」劉放吾[7]是他的同學。「煤球伯伯」是我(張曉風)年少時私下偷偷給他取的外號,我家和他家住隔壁,我只見他終年辛苦打煤球出售,完全不知他在二戰中援救大批英國軍隊的英雄事跡。
外公院子裏的學校
剛剛提到父親曾在我們外公開的學校任教。外公家在雙溝鎮(今屬江蘇省徐州),外公是東晉名將謝玄的後代,家境十分富有。一般人家的田地大概三至六畝,他們家卻擁有將近1,000畝的田地,橫跨三個省,要交三個地方的稅。一般人家大概是三進院,外公家很大是七進院;雖然是用普通黃土蓋起來的房子,但聽母親說,房子的牆可以厚到三呎,大約九十幾公分。日本人占據徐州時,外公家的家譜便藏在這堵厚牆裏,可惜躲得過日本,卻躲不過後來1949以後的政權。父親去世(1996)後,我(張曉風)曾陪母親回老家,但找不到家譜,甚至根本沒有人再看見過它。或許是厚牆檔不住共產黨的搜查,也或許是留在老家的親人們畏懼清算批鬥,自己就把家譜給燒了。
外公的觀念很先進,像是會在家中掛起世界地圖,從小培養孩子的世界觀。還有一般人家通常不會給女孩子依家譜輩份取名字,多半取個漂亮名字,甚至,是沒有名字。沒有名字怎麼叫呢?例如將來說好要嫁入王家的,從小就會叫她「老王」;還沒有說好親,將來要再去「碰」的,就會叫她「老碰」。外公對於女兒的名字,不僅會依照字輩,還會配上古人之名來命名:母親叫做「慶歐」,一位阿姨叫做「慶卓」,她們是「慶」字輩,「歐」指歐陽脩之母,「卓」指卓文君。從這可以看出,女孩子在他們家裏是很有地位的。
外公觀念新穎,又有足夠的財富,原本就想辦學,這時一位來中國宣教的美國長老教會牧師海牟登(Rev. E.H.Hamilton)[8],在徐州辦了男子小學,也想在雙溝辦個女子小學,當地人說「這人最有錢」,他就來找外公合作。外公於是在自己家的院子裏、靠牆的地方蓋了一間大教室,面積猜想大概是15公尺長,10公尺寬,前後牆壁都是黑板,高年級和低年級分成兩邊。老師在教室前面教課的時候,一部分的學生就在後面寫功課或去外面上體育課;上完一節課,剛剛上體育課的就進來上課,本來在上課的就寫功課,本來寫功課的就去上體育課,這樣輪流。學校老師由海牟登牧師和師母擔任,牧師教歷史、地理,甚至可以教中文,師母教儀態、跳舞、唱歌等。母親就在外公開的學校讀書,上過師母的儀態課,也學過華爾滋,所以我們小時候,家裏地板上就畫了一條線,幾個姊妹要頭頂課本、抬頭挺胸走直線,也跟着母親學了華爾滋。
母親11、12歲的時候,離家到南京就讀師範學校,這是當時女孩子最好的出路。除了自己去讀書,同時還要帶着比她更小的妹妹一起住校上學,早上要幫小妹妹穿衣服,就像是個小留學生一樣。那時舅舅在另一間學校念書,外公若到南京辦事,禮拜天就會和孩子們見見面、吃吃飯。母親剛到南京讀書時,有些科目不太會,一開始降了級,等到會了再跳回原來的年級。結果我們讀書的時候,母親一直誇說自己可是「跳級生」呢!大約民國26年,學校開始兵荒馬亂,本來快要畢業的母親就逃離了學校,沒有拿到畢業證書。
你們外公也在忠烈祠耶!
我們外公最早是在招商局工作,屬於揚子江的緝私隊,專門查緝走私。後來從事交通、鐵路事務,待過津浦鐵路;抗戰政府撤退的時候,他被調去桂林,做鐵路司令,專門調派火車。有一天,一列裝滿傷兵的火車,正要開入山洞,卻有一架日本軍機逐漸逼近,司機一看苗頭不對,嚇得跳車逃跑。外公一看司機跑了,立即找人推火車,要將傷兵推進山洞避難。空中那架日本軍機其實是在返航途中,剛執行完其他地方的轟炸任務,機上砲彈已經丟完;由於他們飛得極低,看見一矮胖子──我們的外公──在那邊指揮,就認定這人一定是個長官,於是開機關槍掃射過去。外公沒有中彈,不過猜想沒有受過軍事訓練的他,不知道該怎麼閃躲,結果跌倒陷入昏迷,兩天後因為腦震盪走了,安葬在陽朔。在去世前的一陣子,外公或許感知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曾獨自去陽朔獨秀山附近走了一趟;懂風水的他回家後提到「死後葬在那裏很好」,沒想到一語成讖,真的就葬在了陽朔。這時是民國29年初(陰曆是前一年的年底),他才50歲。
外公並不是軍人,是從招商局借調過去擔任鐵路司令的,薪水比照上校,但也被國家當作殉難人員,入了忠烈祠。原先家裏的人都不知道這件事,連一位當到空軍官校副校長的表弟(謝元),都不知道外公的牌位就在那裏,他還常常代表學校在3月29日去忠烈祠祭祀。是過了很久以後,一位朋友說:「你們外公其實也在忠烈祠耶!」我們才知道這件事。不過舅舅、母親、父親等長輩都沒有去忠烈祠祭拜過,因為他們認為外公不是軍人。其實那時候中國是全民抗戰,只要覺得國家需要我,我就去了。
外公以前常常去上海捐款,不是帶着票子捐,是長工推着一輛裝着銀元的車子去捐,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有點可怕,難道不怕遇上土匪搶劫嗎?這些捐款可能是捐給猶太會堂,因為外公的外公是俄羅斯來的猶太人。那人因死了父母,只好入贅求生。我猜想那是180年前的事了,是俄國人驅逐猶太人的時代。母親講過老家的一些事情,我們發現怎麼和《舊約聖經》提到的內容有點像。例如猶太人會畫六角的大衛之星,我問母親,你看過這樣的✡︎六角星嗎?母親就說:「看過啊!小時候總有些『大鼻子』會到我們家來,拿粉筆在我們家外牆上畫這個星星。」她和阿姨覺得好討厭,就帶着個小凳子、拿着個小水桶躲在旁邊,等那些「大鼻子」前腳一走,她們後腳立馬就把星星給擦掉。所謂的「大鼻子」其實就是賣俄國毯子的猶太人,在外牆上做記號可能代表這裏有同族猶太人。母親小時候搞不清楚猶太人,所以叫他們「大鼻子」。
注解
[1](編注)〈張家閑〉,《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侍從室》系列二十一,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129-210000-3522。
[2](編注)張和風,現居馬來西亞,為輔仁大學社會學系傑出校友,目前是「愛‧關懷之家」理事副主席,也在教會擔任志工以及義務傳道人。
[3](編注)(1)〈塵緣〉、〈不識〉,收於《星星都已經到齊了》(台灣:九歌出版社,2003)。
(2)〈一千七百年前的一個下雪天〉,《聯合報》,2021年9月13日,聯合副刊。
(3)張曉風女士亦向我們推薦了2023年11月23日公視首播的紀錄片《離亂之歌》。影片中藉由蘇偉貞、陳義芝、張曉風、桑品載、隱地、王健壯、向明等七位當代文學家的訪談與資料畫面,回顧了1949年這段歷史的重大轉折,重現了外省第一、二代遷台的流離人生,讀者亦可瀏覽參考。
[4](編注)張勳復辟的時間為民國6年7月。整理本文時,始於國史館查得張家閑的自傳。根據自傳,民國6年時張家閑考入徐州第七師範附屬小學高一年級讀書。
[5]北伐後各地都有鄉團,也就是保護鄉裡的地方武力,他們打軍閥也打土匪。土匪當中有些是共產黨,但不是所有的土匪都是共產黨。
[6](編注)根據張家閑的自傳,他於民國9年考入徐州第七師範學校,民國14年在該校內加入國民黨,則推測他在第七師範讀書或為五年。
[7]劉放吾是滇緬戰爭中孫立人的手下大將。
[8]海牟登又翻作漢彌爾頓,除了到徐州傳教,也曾來台宣教,退休後返回美國。其子後來留在花蓮的教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