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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鬥、下獄、逃亡:我父親反共鬥士楊益君的前半生

楊益君1987年春節獄中留影
楊益君1987年春節獄中留影
本文是系列的第1篇,本系列目前有3篇文章,完整系列目錄請按:反共鬥士楊益君
圖一 楊益君先生(1915-1987)兩次被共產黨下獄,第一次是大陸淪陷前後於騰衝被捕,第二次是1978年在緬甸密支那家中被綁架到大陸下獄。圖為1987年春節,楊益君在昆明獄中留影。這張照片寄到台北家中時,楊益君已在獄中病逝,但當時家人並不知道噩耗。
圖一 楊益君先生(1915-1987)兩次被共產黨下獄,第一次是大陸淪陷前後於騰衝被捕,第二次是1978年在緬甸密支那家中被綁架到大陸下獄。圖為1987年春節,楊益君在昆明獄中留影。這張照片寄到台北家中時,楊益君已在獄中病逝,但當時家人並不知道噩耗。

編按

本文是一個兒子楊瑞春對父親楊益君的追憶。

楊益君先生是科班出身的軍事情報人員、也是教育家;他生長在戰亂中的中國,但是戰亂在中國結束了,他的戰場卻移轉到隔鄰的緬甸:在華文教育的領域,萬難中他成功延續了僑教;在情報戰的領域,他被敵方視為必除的對手。

很遺憾的,楊益君的一切努力在民國67年的小年夜,他由家中被綁架到昆明下獄的那一刻被迫劃下句點。直到楊校長過世數年後,家人辛苦跨海追尋,才終於確知他已經不在人世。

在給家人的最後一封信裡,楊益君強調他在獄中「身心精神愉快無憂」;這或許是安慰家人的話語,反照的卻是磨難所無法打倒的靈魂。

在訪談中,楊瑞春先生強調,他和父親相處時間不多;有些關於父親的經歷,是他由別人轉述、或是法院文件得知的,在細節上的小錯漏或許難以完全避免,但經過他檢視,大體上是可信的。

楊瑞春和家人的努力,讓我們有機會認識到一位真正的「鬥士」。(汪琪)


文/楊瑞春口述,汪琪、羅國蓮採訪、整理、編輯
圖/楊瑞春提供

「楊總司令」出門,身邊小弟一群

我的父親楊益君烈士[1]生於民國4年,祖上原居安徽,到我祖父時遷至江蘇無錫,父親因此在無錫出生。父親家一連三代都是單傳,他到哪裡都不會有親戚,一旦離開某地,他就和那個地方沒有關聯了,所以江蘇無錫對我們後輩來說非常縹緲,知道自己是無錫人,但回到那裡什麼親人都沒有。

我父親是中等學歷。那個年代能讀到初中畢業已經很了不起。初中畢業後,他報考了江蘇省無錫警察訓練班,分配到無錫第二警察分局,升至警長,之後轉入湖南武崗的中央陸軍官校第二分校受訓,黃埔14期畢業。戰爭期間,正式的軍校生可能一年或一年多一點,就要讀完全部科目,分派到部隊打仗,更多不是正式的學生,常常讀幾個月書就要上戰場。

父親在軍校有一位很要好的同學,叫做吳祖伯[2],他是湖南人。我在政大讀書時,去他家拜訪過好幾次,他開心時偶爾會講一些我父親的故事。吳伯伯說在湖南武崗讀書時,同學大部分是從偏僻鄉下來的農村子弟,多半是沒有見過世面的老土,所以放假時大家都不敢獨自一人出門。而我父親在江蘇無錫出生,常常去上海、南京這些大都市,又當過警察、警長,見過一些世面,對社會上的情形摸得比較清楚,再加上個頭高、長得帥,所以放假時總有一票同學圍著父親,他去哪裡就跟著去哪裡,甚至還一起去打架!大家於是幫父親取了個「總司令」的外號,「楊總司令」一出門,身邊小弟一群,每次出去都這樣。

圖二 緬甸密支那育成學校校史室陳列的歷屆校長包含了楊益君,照片中的他目光炯炯有神。
圖二 緬甸密支那育成學校校史室陳列的歷屆校長包含了楊益君,照片中的他目光炯炯有神。

1939年父親軍校才畢業就下部隊打仗了,任預備第2師少尉排長,12月底到廣西南寧參加了崑崙關戰役。1942年日寇入侵滇西,占領騰衝,預2師調往雲南,阻止敵軍越過怒江。1944年中國遠征軍強渡怒江反攻滇西,包圍騰衝城,預2師擔任城南的攻擊任務,9月光復全城。

父親因為戰爭,離開了出生地江蘇,來到遙遠的雲南騰衝,在這裡遇到了我的母親。母親是雲南騰衝人,但在我外祖父時,從騰衝移民去了緬北密支那。聽一位住在泰國清邁的表舅說,外祖父年輕時談了一場不該談的戀愛,受到全家族的反對,逼得他出走國外。他到密支那後,開了一間類似客棧的店舖,除了讓往來的商旅休息、吃飯外,他也會提供一些中醫的醫療協助。由於隻身一人在國外,沒有政府的庇護,外祖父參加了洪幫(洪門),而海外洪幫幾乎都是孫中山的信徒,也都可能參與過革命。

母親民國8年在緬甸密支那出生,抗戰時在保山、騰衝一帶住過。那時候許多華人從仰光、瓦城往北部跑,有的跑到臘戌、密支那、八莫,有的又越過邊界跑回大陸,我母親大概就是在這股潮流下回到大陸的。那時騰衝的交通非常糟糕,她在騰衝與我父親結婚後,曾到隔壁村子居住,因為碰到雨季天天下雨,泥濘的道路漸漸無法坐滑竿(轎子)、騎馬,甚至無法行走,已經懷孕的她只好待在隔壁村子,直到生產後才回去。

圖三 楊益君出生於江蘇,因戰亂來到遙遠的雲南騰衝,在此地與妻子楊靜貞女士相遇。
圖三 楊益君出生於江蘇,因戰亂來到遙遠的雲南騰衝,在此地與妻子楊靜貞女士相遇。

要與長官的弟弟決鬥

我在建中讀書的時候,有一天午飯後新來的門房和一群同學閒聊,他問我們是從哪裡來念書的。我說我是緬甸密支那的僑生,他說他在騰衝住過一兩年,再聊發現他和我父親都曾經有一段時間在黃杰的部隊。這位老先生一直追問我父親的名字,剛開始我沒有告訴他,因為一個師少說也有一萬人,我父親又不是什麼大官,他怎麼可能認識?印象中父親用過好幾個名字,我就說了他最後使用的名字,結果這位門房說他真的認識我父親,並開始形容他的長相、軍校幾期畢業等等。我還是不太相信,老先生又說見過我母親,而且他形容的長相聽起來滿像我母親的,還說我有一個姊姊,小時候他還抱過,我姊姊是在雲南保山出生的,又說出我姊姊的名字叫楊敏,我立刻笑他講的都不對,我姊姊的名字是兩個字,不是一個字。然而隔了幾秒我冒出一身冷汗,因為我姊姊的名字是楊○敏,兩個字有一個字被他說中了!

根據大陸法院文件,父親曾被派去昆明幹訓班受訓。幹訓班是軍事委員會底下專門培養情報人員的機構,屬於軍統系統。他畢業後回部隊任諜報隊隊長,負責軍事情報的工作,就我所知他最後的職務應該是特務營的副營長。門房老先生說我父親是黃杰的重要部屬,由於父親畢業後曾任預備第2師少尉排長,而預2師隸屬於黃杰部隊[3],黃杰又是我父親在軍校時的老師,因此我推測他在保山擔任特務營副營長的職務時,和長官黃杰確實有密切的接觸。我母親也提過,黃杰只要出巡部隊就會帶著我父親,因為路途中會碰到各式各樣的狀況,這就是特務營要處理的事情:父親需要蒐集敵方的情報,以便潛入敵營,所以目的地附近有什麼村莊村落、村長是誰、手下有誰,他都非常熟悉;哪裡有樹木、池塘、山丘,哪裡有坑洞可以躲藏,他也都非常清楚,他對西南、中緬一帶的地理狀況極為了解。

據老先生說,我父親後來和黃杰弟弟鬧得非常不愉快,因為一山不容二虎,最後兩人決定像美國西部牛仔一樣,一人拿一把槍,背對背往前走數一二三,然後轉過身來開槍。不過到了決鬥前的最後一秒鐘,父親選擇離開黃杰部隊,轉到其他單位。1945年抗戰勝利,他奉命留守雲南,繼續負責情報偵蒐任務。不久國共內戰爆發,整個中國大陸再度陷入動亂,1949年年底雲南淪陷。

圖四 1979年雲南省人民檢察院的起訴書。楊家祖上原籍安徽,所以起訴書寫楊益君為安徽省人。當中也寫到他又名楊文義、楊文鈞、楊一鈞,還有化名楊天威、胡國華。
圖四 1979年雲南省人民檢察院的起訴書。楊家祖上原籍安徽,所以起訴書寫楊益君為安徽省人。當中也寫到他又名楊文義、楊文鈞、楊一鈞,還有化名楊天威、胡國華。

限你24小時內從我眼前消失!

雲南淪陷後,國民黨人撤退的撤退、逃亡的逃亡,我父親與上級失聯,轉而幫助騰衝反共游擊隊打游擊,不幸被共產黨逮捕入獄。關了將近一年,大約是1950、1951年,可能是因為管理小區域的司令換了人,新司令到大牢視察,於是把囚犯通通抓來點名。叫到我父親的名字時,司令愣了一下,說:「你出來,我要親自審判你,你是共產黨的重要嫌疑犯!」就叫衛兵把我父親綁起來,送到辦公室,等點完名後審判。沒想到司令一進辦公室竟和我父親說:「老楊啊,你怎麼搞的?怎麼還在這裡?怎麼沒有跟著你的部隊到台灣去?」原來他們兩人是軍校同學。司令接著下令:「我給你24個小時,這時間內你趕快滾得越遠越好,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否則我就重新把你抓進來!」說完就悄悄放走了父親。

這時父親聯繫到吳伯伯,兩人立刻展開逃亡生涯。由於中緬邊界上都是重重高山密林,他們在山區裡躲了將近一個月。這裡的山區很可怕,除了螞蝗和紅蟻等天然禍害,更有「人的因素」。山區本來就有馬幫、土匪,再加上脫離了國民黨部隊的士兵,拿著武器往山裡去,有些說是打游擊其實就是逃命。槍是這些士兵手上唯一的武器,別人要是打他,他馬上就打回去;三個、五個,八個、十個人一組,到處流竄,衣服一脫,其實跟土匪沒有兩樣。父親和吳伯伯逃亡時,非常有危機意識:他們都是軍校畢業,都屬於國民黨的軍隊,不抓他們要抓誰啊!有一天兩人躲在山坳裡頭,突然一排槍啪啪啪掃射過來,吳伯伯非常緊張,想說是不是被發現行蹤了?那時他因為天熱,脫了長褲只穿短褲,聽到槍聲一邊穿褲子一邊衝出去,結果沒幾步就往前撲倒。唉呀,原來褲子穿反了!爬起來回頭一看,發現我父親竟然老神在在,翻個身躲在樹底下,繼續抽菸,什麼也不管。看到同伴絲毫不緊張,吳伯伯才慢慢起身,把衣服、褲子穿好。

在山區躲藏將近一個月後,二人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走;我父親要下山去找已經在緬甸的母親,吳伯伯卻堅持不下山,他們意見紛歧,最後決定分道揚鑣。當初父親留守雲南蒐集情報時,母親也在雲南,但時局惡化後,很多重要人士開始準備撤退。父親是和國民黨有特殊關係的「危險人物」,如果不走等於送死;考量國府可能會撤退到台灣,於是他讓母親先去緬甸密支那省親,回來後再準備去台灣。沒想到這段期間整個中國大陸淪陷,母親與父親也因此分隔兩地,所以此時我父親決定去找母親。

吳伯伯不肯下山,一方面是他在緬甸沒有親人,二方面是他希望找一支大一點的軍隊,如果要死至少是和一群人死在一起。誰知道分手不到兩天,他就被一群土匪給抓了。土匪頭子問他原來是幹什麼的?吳伯伯個頭矮矮壯壯,講話嗓門又大,像一個農民的樣子,他就說自己是個種田的什麼都不會,於是土匪頭子要他每天替自己洗衣、煮飯、打雜,完全不知道他是軍隊下來的。吳伯伯在土匪窩待了一段時間,在土匪們交換意見、討論計畫時,聽到哪個方向出去,就能在最短距離內遇到國民黨的部隊。沒多久這些土匪又出去幹活,吳伯伯趁機開溜,順利逃到了那支「比較正規」的國民黨部隊。[4]


注解

[1]父親從來不和家人說自己的經歷,又因為父親的遭遇,我和他相處的時間也不長久,所以只能參考母親的回憶、父親友人和同袍等人的描述、我從大陸取得的法院文件,以及其他的相關資料,來了解我父親的經歷。

[2]吳伯伯退休後,在眷村分配房舍的院子裡,蓋了一排用來出租的房子。為什麼他需要這些收入呢?我第一次去他家時,看到七、八個年紀相仿的小孩,還以為是隔壁家的孩子。第二次又看見他們,心想這些小孩怎麼這麼喜歡過來,在那邊吵啊鬧啊的。第三次我終於忍不住問怎麼會有這麼多小孩,難道不會嫌他們吵嗎?吳伯伯回答他們不是隔壁的小孩,通通都是他的小孩;很多個是從滇緬游擊隊帶回來的孤兒,他只能帶在身邊養。我非常吃驚,也了解到吳伯伯雖然是將軍退休,但家裡有一堆孩子要養,所以生活很辛苦。

[3](編注)(1)預2師在1943年轉隸第11集團軍第6軍,1944年第11集團軍編入第二次中國遠征軍。
(2)1939年至1943年第6軍軍長是甘麗初;黃杰是在1943年調任第11集團軍副總司令兼第6軍軍長,1944年再升任第11集團軍總司令。

[4]吳伯伯還講了土匪後續的故事。中緬山區原本到處是土匪流氓、散兵游勇,李彌的反共部隊出現後,很多原來國民黨部隊的士兵就投靠過來,甚至連土匪也投向反共游擊隊。吳伯伯逃到部隊先被任用為營長,有一天一個土匪頭子帶了一二十個手下前來投誠。但那頭子一看到他,驚覺這不就是以前天天幫自己洗襪子、洗內褲、煮飯的那個人嗎?怎麼會在這裡當營長?他媽的!那時整了他半個多月,現在反倒成為長官,怎麼辦?土匪頭子害怕自己小命不保,就獨自一人開溜了。吳伯伯說對方一進來,自己其實也認出了那個土匪頭子,只是他都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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