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彩美口述,郭以涵、陳淑美訪問整理
圖/林彩美提供
1950年代,台北的學校有很多大陸來的老師與學生,彰化女中也有很多大陸來的,滿是鄉音的外省老師,也有外省同學,我們的互動都很融洽,不會有過去日本時代,與日本小孩們的濃重隔閡感,但國府所謂的「抓共匪」,不只抓大陸來的老師,有時連學生也抓,所以社會氣氛很肅穆。我先生戴國煇在台北唸建國中學的時候,看到他的學長、同學被抓,不敢唸台北的大學,我們才能在省立農學院遇見。
我在1953年考入農經系時,戴國煇正值四年級。他和他的一幫同學一起玩,其中一個同學,是新竹芎林人,對我有好感。戴國煇為了幫他同學追我,也常在我眼前晃。戴國煇大四時,他二哥從日本寄來了兩百美元和一台相機作為他的畢業禮物。他生性慷慨,常常呼朋引伴,帶同學們去吃牛肉麵或紅豆冰,吃多吃少,都是他埋單的。起初我以為他是哪裡來的闊少爺或花花公子,感覺和我不是一掛的,所以對他不免有些提防。
我是鄉下長大的女孩,擲、跑、球類都行。也許是因為女生參與運動的人數比較少,又或許是因為當時的風氣認為,運動是玩樂,而非正經事。因此農學院有對外的球類比賽一旦女子組人數不夠時,就專抓我們這些住校生去充數。有一回與豐原紡織廠的籃球隊比賽時,戴國煇一群人愛熱鬧地,也跟著坐上貨車要去當啦啦隊。在回程微暗的車上,我看見對面一張黑瘦的臉上,有一對又大又亮的眼睛,這是我第一次開始認真地注意到他。
我雖然精通多種運動,可是「網球」這種運動,我一直到上大學前都沒有接觸過,當時硬式網球的球拍和球都很貴,場地也很稀少。我們農經系館旁恰好就有一座網球場,但通常都只有系主任宋勉南和一些高年級學生在打,我雖心嚮往之,但也只有爬在鐵絲網上觀看的份。可能是因為我們駐足看太多次了,有一回戴國煇他們就趁著老師不在的時候,大方慈悲地讓我們進去打,還教我們基本的發球和對打技巧,一來一往下我們就認識了。
戴國煇在台北唸建中的時候碰上二二八事件,看到他的學長張光直(張比戴國煇高一班,父親曾在北京教書,他們倆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還有其他同學被抓,學生在街上走,也常被無來由的盤問會不會說日本話或閩南語,不會說的就被推落水溝。他常說當時建中校長將校門緊閉,但包括他等調皮的男生還是爬出圍牆看暴動,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因此不願報考台大和台北的大學,當時戴國煇姐姐在台中,可以就近照顧,他才報考在台中的台灣省立農學院,我們才能在省立農學院遇見。
經歷過二二八事件後,戴國煇倍甚小心,大學時候都裝成吊兒郎當的樣子,深怕被盯上。有一次我去同學家玩,借了一本似乎跟農經相關的書《資本論》來看。當戴國煇問我最近在看什麼書時,我就照實回答,結果把他嚇了一大跳。他很嚴肅地要我馬上還給人家,還說那是共產黨的聖經,光是拿著被發現,就罪該殺頭。後來我們每憶起此事,他總說他是「被《資本論》給騙了」,我則回之「以紅豆冰釣我太便宜了」。
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戴國煇轉眼間就畢了業,受完一年的預備軍官訓練後,他就準備出國,也不打算學成後再回到氣氛不好的台灣。在他出國前,我們本來準備要訂婚,但卻受到我媽媽的阻攔。原來是因為戴國煇一群人去嘉義阿里山玩時,遇見兩個嘉義女中的女生,順便幫他們照了張相。之後,戴國煇去找他在嘉義糖廠做事的大哥,順便送洗好的照片給那兩個女孩子,剛好也見到了其中一個女孩子的父母,他們全都很喜歡戴國煇,還以為他們倆在談戀愛。另一個女孩子上了靜宜女子英語專科學校(現在的靜宜大學),和我的鄰居湯小姐成了同學,他們不知道為何,談起了戴國煇的事情,一致認定了他是壞蛋, [1]於是湯小姐就轉告了我媽媽,所以我暑假回家時,老是挨我媽媽的罵。
戴國煇到日本後[2],就幫他的嫂嫂(二嫂)經營一間洋式旅館。他哥哥和嫂嫂本來是在經營日本式的旅館(たたみ),旗下並沒有洋式的旅館。洋式旅館本屬於嫂嫂朋友的,但因為她先生和女幫傭(女中 ∕ じょちゅうさん)發生了曖昧,所以朋友最後就交給嫂嫂代管。那時有些美國兵休假來日本玩就會選擇住洋式旅館,並請戴國煇幫忙寫情書給女孩子。最後一傳十、十傳百,越來越多美國兵來找戴國煇,住在他負責幫忙管理的旅館、做接待,這些都是戴國煇寫信告訴我的。
這時候我在台灣則準備出國。戴國煇因為在建中二二八的經歷而決定出國留學,而我念的彰化女中也一樣;因為二二八,老師經常流動,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我們的功課學得「零零落落(閩南語:亂七八糟)」,我那時學得特別差。到了大學,那種肅殺的氣氛還在,我也不想待在台灣。更何況戴國煇已經打定主意不回來,我不去日本就等於失去了他。
以前出國旅行並不是有錢就能隨意買機票進出境的。首先要有國外的機構發邀請函或許可證,二是要大學畢業,還要通過教育部舉辦的留學考試,才能夠去外交部申請護照與申請外匯。戴國煇當初是拿東京大學農業經濟研究所的入學許可證,而我的則是早稻田大學的。當時我家經濟不是很好,母親後來招贅的繼父在我念彰女時也過世了,下面還有三個弟弟要養,她能給我一張單程機票已經傾其所有了,其他的生活費等都不可能給。所以我在省立農學院畢業後,還特意趁著暑假,花了一整個月在學校附近的旗袍店學習做旗袍,因為怕到日本留學後,盤纏用盡,沒有飯吃。我媽媽看我的心已經明顯不在台灣了,也不再反對我們。她標會幫我買了一張單程機票,並且叮嚀我:「妳要觀察他一陣子,沒有變心才可以。」
日本學校的入學考試訂在三月,1958年的二月,我啟程赴東瀛。行前我聽說日本很冷,於是做了一套有鋪棉的外套,裡面穿兩件棉的衛生衣,下面穿兩件褲子,看起來像一個球。當時我和朋友的朋友一起去,人家穿得很漂亮,相形之下,我像極了一個土包子。戴國煇帶著朋友來羽田機場迎接我時,還照了張相。後來我問起照片,他就回我說:「膠卷壞了。」我猜是因為我太土了,他不敢拿出來之故。
農經系在當時是很冷門的學科,沒有官費和公費的名額,所以我和戴國煇都是自費留學生。早稻田是私立的學校,學費昂貴,我唸不起,因此選擇報考東大。第一年因為來去匆匆、準備不足,不幸未能考取。當時日本剛經歷過二戰,街景雖然看不出轟炸的痕跡,但是經濟很明顯緊縮。那時候沒有什麼麥當勞,也沒有什麼地方能打工,所以有些東大的學生只能去工地搬磚。我找了好久,最後才在一位華僑家裡找到一份家教工作,讓我賺取生活費。戴國煇則託友人介紹,去中華學校當兼任老師。我們那時已經搬出二哥家,在東大農學部附近租房,其他時間去東大旁聽、準備考試,第二年我就考上東大農業經濟研究所。
我和戴國煇的關係,一直到我碩一要結婚的時候,才正式對外公開。之前我們一直低調隱瞞,是因為害怕作為夫婦,有什麼親密的舉動,對周圍影響不好。因此連我去當聽講生,在走廊碰見戴國煇時,我們也只敢微微地點頭,一句話也不敢說。大家都不知道我們的關係,所以戴國煇的同班同學有時會告訴他台灣來的女孩子怎樣又怎樣,想要介紹給他,他都回「喔」或「嗯」。那位同學一直到了收到我們的結婚請帖時,才知道戴國煇的結婚對象是我,遂不敢來參加我們的結婚典禮。
戴國煇在博班時,就組了讀書會。讀書會還沒有冠上任何名稱,就因為「搞小團體」,被別人舉報上了黑名單。接著戴國煇又組了東大中國同學會,因為那時候我們留學生在外國很孤單,倘若生活上或學問上有遇到問題,這時有一個組織將大家組在一起,就可以互相討論、互相幫忙。我們當初取這個名字,是覺得自己身處文化上的台灣,也希望外面的華僑也都可以來,但因為當局覺得「中國」兩字就是指中國大陸。
上了黑名單後,生活就出現了問題。有天我的護照到期了,去大使館申請延期,卻遲遲不下來。我等了很久,最後跑去問,他們卻跟我說:「你碩士畢業了,就回去吧!」我說:「我的先生在這裡,我的孩子也在這裡,我怎麼回去呢?」他也不理我,也不予換發。接著戴國煇的也到期了,他去辦,他也卡住,於是戴國煇不敢交他的東大博士論文,深怕提交出去後,就被遣返。大概1963年前後,我們的護照被吊銷。後來東大的東畑精一老師要出任亞細亞經濟研究所的所長,找戴國輝去那裡當研究員,他這才敢提交論文,而我和孩子也因為家屬的關係,保有了長期居留日本的資格。
我們一直到1996年5月,戴國煇接受李登輝聘為中華民國國家安全會議諮詢委員後,才舉家回台,兩個兒子興宇和興寧[3]則留在日本工作。
離博士學位一步之遙
我去日本是申請去就讀碩士,拿到入學許可才出去,如果不念書,我就得回台灣,也不可能居留在日本。當我在唸碩士時,戴國煇在讀博士。平常他也不會指導我要唸什麼、不唸什麼,只是當我要寫論文時,他建議我寫婦女問題。我當時心想,一個戴國煇我都管不了了,還寫什麼各國的婦女問題,所幸後來我成功完成碩論,畢了業,也直升博班,和戴國煇一樣由東大著名的農經專家神谷慶治老師指導。
當然我是喜歡念書的,本來也想有新的人生發展,但博士班學分修完後,我沒有把博士學位讀完。一方面三個小孩陸續報到,另方面戴國煇忙於學術工作,需要有強力的家庭支援。戴國煇很好客,喜歡把客人邀來家裡。在日本,在外頭吃飯很貴,當然是我做菜最方便,所以我除了家事、帶小孩之外,還要做飯、幫他張羅「請客」的事。
「戴家沙龍」,每個月都舉行,最多時有二十多個客人,來的有大學同僚,也有記者、出版社的老闆、編輯等,這沙龍大家輪流設定議題,他們一邊喝酒,吃料理,議論時局講學問,記者也常藉此機會問戴國煇時局文化等問題,因為這些議論,也促成出版社出版戴國煇的書。我在廚房忙進忙出,有時也插一兩句話,算是幫他扶植事業。
除了料理,我也盡責帶孩子,三個孩子都沒有走偏路,也都自動自發的唸書。應該是我跟戴國煇的身教吧。我們教孩子都跟他們說,不要因為我們是中國人就自卑,要跟日本人平起平坐,大孩子興宇最強勢,我們從千葉搬家到東京時,他中學二年級,插班到東京一所學校,班上有一個號稱是頭頭的同學,拿午餐的麵包丟他,興宇不動聲色,把剛剛丟他的麵包,塞到那個頭頭的嘴巴,從此,頭頭換人做。哈哈。興宇小學就會領著班上同學去跟隔壁班打架,我都很怕見到他們學校的老師,有次,老師遠遠走過來,我心想:「糟糕了,不知興宇做了什麼壞事,要被告狀了」,結果老師跟我說:「你把長男教得很好」,可能日本人的教育裡,喜歡強勢的男孩吧。
相較之下,老二興寧就很溫柔。學校有坐他後面的女同學拉他頭髮,他也不會反抗,居然說「跟著拉去的方向就不會痛」,哈哈,老三興夏也是「恰北北」強勢的,家庭日時,老師跟我說,「興夏好像不太像日本女孩在框框內」,我說,「這有什麼不好,我們家的教育沒有男女之分」,日本老師很無言,
在日本,我常跟孩子說,不要因為你是中國人就自卑,要跟日本人平起平坐。每次家長會叫名時,都叫我「林」(はやし)的日本音,我都鄭重地跟他們說我是中國發音「林」(りん)。戴國煇在日本從沒有被日本人看不起,我們都用實力去拚。比方說「戴家沙龍」,客人從晚上七點就陸續來到最後一班車要結束的十一點才回去,日本住宅安靜,出入難免會對鄰居有些干擾,但我們從來沒被抗議過,可見鄰居對我們的尊重,知道戴國煇是大學裡教書,一定是在談學問,不是無緣故的玩鬧。
當時女性在東京讀博士 學位,可以算是當時很少的事情,我大概是通霄第一人吧,但我從沒覺得自己很驕傲什麼的或值得炫耀。後來放棄學業,不是沒掙扎;如今回顧過去,也很難說沒有遺憾,但我一生所做的事情都是因為「機緣」跟「需要」,戴國煇那時候需要我幫忙煮飯持家,我就努力去做好一個主婦、母親的角色,協助戴國煇做他想做的,我很值得。
戴國煇也「讓」我往料理發展,我後來在日本出了兩本料理書,兩本都有在台灣翻譯成中文(《中菜健康瘦身法》,1998台北文經社出版;《灶腳的健康料理》,1998文經社出版)。我還在東京開了一個料理教室,教很多日本太太做健康又美味的中國料理(那時日本營養學,藥膳料理正流行),來的有日本皇族去念的學習院大學畢業的太太,很多都變成好朋友,我去日本時也會跟她們見面。
說起來,人的命運天定。去日本改變了我「刺牙牙」的個性,年輕時像刺蝟般的個性被磨平了,但我還是那個「什麼事要做就要做到最好的女孩」
注解
[1]戴國煇跟我坦承說,他沒有追那個嘉義女孩子;她沒有念大學,沒有辦法出國,而戴國煇早就打算大學畢業後出國。
[2]戴國輝本來要去美國留學,他的二哥早在二戰時就到日本留學。光復以後,他哥哥都沒有回臺灣,也不寫信回家裡,因此戴國煇的爸爸就說:「你要出去留學,你就先去東京,看你哥哥是在搞甚麼,不回來、也沒消息。」所以戴國煇就先去找他哥哥。兄弟見面後,他對哥哥說,「我要去美國求學了,因為日本侵略臺灣,我不願意留在日本唸書」。他哥哥要他去考考日本的學校,他說:「你也不要急,兩、三年,或四、五年在東京,之後你要再去美國都行。」所以他去考了東京大學,而且考上了。在東大農經所的一些老師,很多都是自由派的,不會介意學生來自哪裡、身分為何,他們鼓勵學生自由旁聽,如果有喜歡的其他教授,也會幫忙寫介紹信,對他很是照顧,於是他就留了下來。
[3]戴國煇與我育有二子一女,分別為興宇、興寧、興夏,其中「興」為戴國煇家族之字輩。1962年出生的興宇,名字之「宇」字,取自宇宙時代之開端;1965年出生的興寧,其中的「寧」字,取自台灣的古名——東寧。而唯一的女孩,1972年出生的興夏,她的名字則是我在她出生後自己命名的,我沒有因為生了一個女孩,就放棄使用字輩,再加上我的孩子們已經有帶有宇宙和台灣意涵的名字了,因此第三個孩子我想取「中原華夏」之意涵,故命名為「興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