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峻瑋
圖/梁峻瑋提供
三樓,木質地面,誦經聲悠緩而來,繚繞的輕煙中我們站在阿嬤身後,聽她以喃喃細語緩慢唸過每個人的名字:「湯先揚,我是你在世的妻子王秀幸。你的兒子、女兒、媳婦、女婿、孫子都回來了⋯⋯」她的話語條理、細節,彷彿能從中拼湊出一整幅家族譜系,「⋯⋯桌上準備有飯菜和水果,請你帶爸爸湯祖斌、媽媽許三婆回來享用。」語畢,阿嬤彎腰拜了幾拜,轉身將我們手中的香逐一收回,以極其虔敬的躬身,將其插在飯菜前方的小香爐中。
數十年前的場景,年年我都反覆溫習。光禿荒蕪的烏溪畔正揚起沙塵,其南側一座靈骨塔裡,一座一座黑底鑲金的牌位在牆上排列。我在東面牆上來回逡巡,終於找到牌位上方橫幅由右至左寫著的「湖南」二字,眼神順勢往下,「顯考湯先揚⋯⋯」。阿公遷居於此多年了,阿嬤很是傳統虔誠,年年初一定要攜全家人提著重重的飯菜走訪一趟,以示慎終追遠。
十多年前,阿公還安放中興新村的阿嬤家裡,餐廳冰箱上方的牆上釘有一座木質神龕,這座牌位就置放正中,前方一座小香爐,兩側各有一盞壽桃燈。每年過年初一臨近吃中飯,阿嬤會命所有人一起來搬桌子,將餐桌移動至神龕下方,緊貼著牆壁置放。面對著神龕前滿桌的飯菜,阿嬤撥動打火機,一捆線香燃起後,她走過每個人面前,將香逐一分發到我們手上。緊接著是那段年年反覆,最是熟悉的台詞:「湯先揚,我是你在世的妻子王秀幸⋯⋯」聽著聽著,我往往分神。眼前線香頂端一球小小的火焰正顛仆地燃燒著,其下一小段木質顏色在乾熱中逐步轉為灰白,由筆挺漸至萎頓,最終撐持不住重力的拉扯,在火焰遠端灰白和木質色接壤之處傳來一聲脆響,碎裂的煙燼無可止歇地掉落,在底下黑白紛雜的磨石子地上,已經看不見了。輕煙還在空中旋繞,眼前的神龕和阿嬤的話語同時朦朧,「⋯⋯請你帶爸爸湯祖斌、媽媽許三婆回來享用。」看她顫抖著一頭白髮,年年我都納悶,她禱詞裡的最後兩個名字,究竟是誰?
而我從未意識到,那聽來遠在天邊的名字,早已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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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過年回阿嬤家,媽媽問我,有看過阿公以前的照片嗎?我搖搖頭,早在我出生前兩年,阿公就走了,對他唯一的印象只有以前餐桌對面牆壁上,高高懸掛的兩幅大頭照,其中左邊一幀就是阿公。我記得黑白素色的光影中,那身筆挺的西裝,梳得齊整的西裝頭,面龐瘦削而略微下陷,雙脣緊抿似不苟言笑,但雙眼透露著無盡的溫婉與敦厚。三歲前我和表妹在中興新村由阿嬤照顧,我們在餐桌吃飯時,他居高臨下與我們相對,表妹於是經常對我說:「好像不管移動到哪裡,阿公的眼睛總是一直盯著我。」
他也總是盯著我,當照片的輪廓浮現心中,那雙眼睛因為微微的失焦,彷彿能以任何角度,看向時空的任何角落。在阿公照片右側,是位女性,深青色帽子下清瘦的一張臉,緊抿著雙唇,周圍遍佈一條條橫走的皺紋。當我目光上移,她正以最凝定的眼神,無限的溫婉與敦厚,看穿過重隔的時空,竟與一旁的阿公無比相似。直到近乎成年,我才逐漸知道阿公旁邊的女性,就是禱詞末尾的我的曾祖母。
在積滿灰塵的櫃子裡,媽媽和我一本本相冊翻找,它們泛黃,有些沾染汙漬,更多的照片已和塑膠膜死死沾黏。我小心翼翼打開,如獲至寶般一張一張定睛,細看遠在我記憶之外,每一個時光的剖面。其中一本相簿裡,我竟發現阿公那張大頭照連同其相框,正縮身一張相片裡,不過前方的桌上還擺放著牲禮和水果。那一刻我才發覺,小時候在餐桌不斷對視的,正是阿公的遺照。翻頁過去,媽媽定格了一瞬,後略顯驚訝地問:「你知道這是誰嗎?」照片裡的人身穿深青色棉衣棉帽,笑得燦爛,一圈圈漣漪自嘴角泛起、擴散,額頭與眼周隨之蕩漾出粼粼波光。
我遲疑了一陣,「那應該就是曾祖母吧。」媽媽點點頭,1948年,她補述了這張照片的年歲。那比這棟房子裡的任何器物都古老,她的回憶遙遠,近若與阿公的追悔等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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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因主動脈剝離,阿公倒下了。病情複雜,救護車載著他北上三總求醫。在診間,阿公拉起上衣坐在名醫對面,見他將聽診器掛起,在胸前來來回回聽了數遍,後他搖搖頭嘆了口氣,將聽診器摘下,拉開抽屜對著裡頭的書本翻找查閱。沉吟半晌後對阿公說:「如果我們手術開進去,能找到血管破裂的地方,你就有救。這個需要開兩次刀,第一次先救命,第二次再細細縫補血管破損的地方。但如果之後又發作,恐怕沒有辦法再開第三次。」
那一場大刀,開胸又開心,數十公分的疤痕筆直而下,彷若真要將人從正中剖半,這想必是極其疼痛的,但也讓他得以續命。1991年,阿公將要再度躺上手術台,但某種顧慮讓他抗拒而遲疑,深怕這次開刀挺不過去,會死在手術台上。是時兩岸逐漸解禁,於是他執意要在開刀之前,回大陸一趟。他離家將近半世紀了,出走時一顆年輕的心,看盡生死與漂泊,如今歸來,儘管鄉音無改,鬢毛已衰。他撐著鄰近垂暮的身體,帶著阿嬤搭機香港,轉赴廣州,再乘臥鋪火車以逆反的軌跡,試圖迎回自己的青春年少,如同一個圓因黏合的首尾,收攏起一輩子的追悔。
阿公是湖南人,家族在湖南坐擁大片山頭,家境寬裕,惟其身處大庸群山之中,地勢偏僻,與城裡來往至少須花費近半日的路途。小時候的他每天凌晨三點便需起床,提著燈籠一個人步行過蜿蜒的山路,直到天色亮起,方能恰好趕上小學的上課時間。由兒童至青少年,阿公在家鄉生長,這近若遺世獨立的地方,無論外頭那些軍閥如何割據,國共如何爭鬥,八年抗戰的砲火如何摧殘,一切都彷彿與他無關。這期間,他順利完成小學、中學,及至高中的學業,他又是地主之子,這裡的生活平靜、安逸,彷彿可以永遠遠離戰火和動亂。
然而,是那一場考試讓他的一生徹底改變。大學聯考,阿公名落孫山,失意的他思索著未來,赫然發現自己從出生以來,竟若長久困居一般,足跡從未真正踏出這座山城。他渴望考上大學,去哪裡都好,只要能讓他離家看一看。是時一位與他熟識的軍官調任湖南處理軍務,聽聞他意欲出外闖蕩,便邀他同行。阿公不曾了解軍旅生涯是什麼,那支部隊又終將前往何方,但強烈的慾望驅動著他的雙腳,邁開步伐走向征途。阿公原以為那只是短暫出外看看,很快就會回來,身上只披了件破舊的棉衣棉褲便急欲啟程。
見家門外頭一陣騷動,曾祖母聞聲而出,她機警、憂患,因外面世界紛擾,強烈的不確定感讓她惶恐。聽聞兒子就要從軍,她滿懷不捨,勸他別走,雙目一串光潔頓時零落。她苦言相勸,卻怎麼也說服不動兒子,最終內心的成全與愛讓她心軟,轉身回到房間拿出兩大條黃金,以包袱巾包好,讓阿公揣在肩上。她揮動雙手,極目遠眺,看那踽踽的人影愈來愈小,愈來愈小,直到隱沒在這片環繞的大山之中。
阿公離家了,有些親戚跟著在後頭送行一段。遠去數里,一陣扯動自他衣襬下方傳來,低頭一看,是一個遠房親戚的孩子。是年他僅五歲,兩人在輩份上算是叔姪。那支遠房親戚家貧,和阿公如此富家公子,生活本應無所交集,但阿公和那個侄子竟意外地投機,總如大哥哥一般親近。阿公見他緊跟後頭,揮了揮手,示意他回家,但他卻執拗地拉著阿公衣襬,哭著說他也要一起。無論怎麼趕他走,不消數刻便又見他迎頭趕上。阿公莫可奈何,只好帶著他同行。叔姪二人一段小小的旅行如此展開,他們興奮地急欲看看外面的世界,打算數日後旋即歸返。他們必然從未想及,曾祖母當年的睿智與機警,竟在四十年後巨大的追悔裡如此清晰,而他臨行前隨意拿起放進口袋的照片,那些皺紋裡圈圈漾起的笑意,都成為他一輩子無從再見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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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阿公成為軍人,同一年,國共戰局丕變,雙方勢力出現交叉。部隊從湖南出發,竟一路敗潰,被逼南撤。當他在久遠的記憶裡翻找,往往上排牙齒不自主地緊扣下唇,他想起每一回衝鋒,只要機槍上膛,一陣鑼鼓點密,敵方陣線便會倒下一排。於是共產黨便將俘虜或者投降的國民黨士兵全安排在前線。「面前都是自己的親友,你根本就打不下去!」
無止盡的敗退與跋涉讓阿公迷失、混亂,不明白身處何方,只知道已經離家愈來愈遠。1949年,他和同袍上了船,前往一個從未聽聞過的地方,台灣。曾祖母臨別的贈物緊緊揣在肩上,但渡海船隻遭遇的風浪極大,一眾人在甲板上劇烈搖晃,推擠之中只聽見有人大喊:「快看,掉到海裡的是誰的黃金!」阿公趕忙回頭,才發現肩上已經空空如也。動盪與漂泊裡,他身無分文地踏上異鄉,復於往後數十年裡通過雙手,在這裡打造了自己的第二個故鄉。
來台之後,阿公的部隊分派到花蓮駐紮。一同跟著他離家,最終帶著一起渡海來台的侄子,阿公讓他在廟裡寄居。然而寺廟衛生環境不佳,三餐也不定時,他總是小病不間斷,直到一次高燒到四十度,終於讓阿公驚覺不對勁。在廟裡照顧不易,又無法讓他接受教育,不如還是送回軍中吧,那是唯一可以供他依靠的所在了。多方拜託之下,部隊破例收了侄子當少年兵。長大以後,他有段時間派駐金門,於是南投阿嬤家的客廳櫥櫃中,隔著透明玻璃總能見到許多迷彩塗裝的戰車。小時候的我看見,還未能明瞭那是什麼,心想如此多的模型玩具肯定需要花費相當時間蒐集,但究竟是誰呢?年齡漸長,我終於知道每一部戰車頂端皆有一個旋鈕,轉開後酒香撲鼻而來,原來都是阿公侄子每次放假返台,自金門帶回的伴手禮。它們外層塗裝的綠色迷彩隨著時間內隱、收斂、銹鈍,彷彿飽經時代的風霜,在櫃中一角靜靜佇立。
退伍之後,阿公來到中興新村,在省政府的公共事業管理處謀得一職。他也在此認識了阿嬤,結婚、生子,由光華里一帶的單身宿舍,搬遷至光明里一廳兩房,帶有寬敞庭院的房子,即現在的阿嬤家。戒嚴時期,台灣與大陸沒有直接通郵通航,但對於來台老兵的家書,仍可通過退輔會及在香港的駐外機構,輾轉寄到大陸,那也成為獲知家鄉消息的唯一渠道。
來台的外省士兵多半貧困,且階級上相當卑微,但在大陸的親人同樣不好過。共產政權建立後,開始了一系列的左傾運動,他們擅於無中生有,創造鬥爭與仇恨,及至文革,無數知識份子與中產階級被打為黑五類,有家人滯台者,更成為當局的眼中釘。在湖南,曾經擁有的大片土地被悉數收走,阿公姊姊的三個孩子被禁止上學讀書,動亂之中,曾祖母被驅趕進入豬圈角落,瘦弱的身軀因為數日的饑饉,終究無法再撐持下去。間隔著一灣海峽、迢迢千里的雲靄,她盼望了許久許久,卻始終沒能等到兒子歸來。身後她被葬在附近最高的山頭上,墓碑向東南方靜立,彷彿以一種絕對且不移的耐心,要用超越一輩子的時間,等待兒子自東南返航。
而他終於真正返航了。1991年,阿公和阿嬤搭機香港,轉赴廣州,後乘臥鋪火車抵達湖南,此時的大庸已不再是大庸,改名張家界。他們在帶領下,沿著蛇徑曲折地爬上山坡,來到了最高處,焚香,祭奠。跨越陰陽的重逢,等了超過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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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過後,阿公恢復了日常的活動,他總在每天清晨四點起床,以一兩小時的登山健走開啟一天的行程。經過了兩場手術,他陸續見證子女畢業、步入社會,也迎來自己的退休時光,然而第三次很快來到。1996年過年,阿公不斷喊著全身發冷,一整天瑟縮在床上不動。二姨察覺有異,趕忙將其送往台中。然而過年的急診室人滿為患,門診停診,醫師也都休假去了。他們於是推著病床,一整個下午都被晾在急診室走廊。苦等許久,心臟外科醫師卻還在路上,恐怕仍須一兩小時才能到院。阿公那時平躺床上,雙腳微微躬曲回縮,嘴裡不斷唉聲喘氣。突然,他的雙腳鬆軟了,由彎曲的姿態下滑,癱在床上,眼球向上一吊,嘴裡不再有聲息。「救命啊!救命啊!」阿嬤見狀焦急地奔跑過走廊,沿路大喊。醫護人員聞聲,趕緊將病床推入急救電擊,但為時已晚。就這麼在急診室的走廊,阿公走了。
九零年代,肯定沒有如今日完整的急救責任醫院制度,也沒有相關的人力配置。事後,大姨曾考慮過對醫院提告,但阿嬤搖搖頭。「當初阿公在三總開刀,算一算也讓他多活了八年,已經夠了。況且三總的醫生也說過,不能再開第三次。」在我面前,阿嬤經常舊事重提:「後來想一想,阿公走了,也好,這樣阿嬤才能專心照顧你啊!」
也是在相近的時間裡,家中的電話響了,湖南那邊來電。他們說傍晚時分,大風刮起,一時霞光漫天,滾滾雲絮向東南方翻湧。他們見天象有異,於是打來詢問是否出事了。「其實認真說來,是我們害了他們。」提及那邊的親戚,媽媽總這麼說:「要不是因為當年阿公跟著國民黨來到台灣,他們早期也不會生活得那麼艱難。不過,他們也沒有特別怪罪我們就是。」和湖南那邊的聯繫過往還算頻繁,在那個大陸仍比台灣更窮困艱苦的年代,阿公固定每月在信件裡夾帶等值人民幣六百塊錢寄回湖南老家。戒嚴時期針對寄去大陸的信件,政府定會逐一詳查,但凡敏感不適宜的文字,就將之塗銷抹去。不過金錢財物倒是完好地寄送,分文未取。
進入八零年代,隨著經濟逐漸自由化,親戚在信中說,不用再寄錢來了,生活條件已經改善很多。而是更多年之後,適逢全台電話號碼改制,縣市碼之後的號碼開頭統一加二。電話裡,對他們重複說了好多遍號碼記得要加二,要加二。但或許是口音的差異,他們聽懂了多少無人可知,只知道自此之後,對岸便不再來電,音訊也隨之斷了。回想起這件事,阿嬤說:「湖南人口音很重啊,他們講起話來,嘰哩呱啦到底說了什麼,你二姨還可以聽得懂一點點,我們的話就幾乎沒辦法。和他們的這些聯絡,終究有一天也是會斷的。」
而那懸垂著的牽連早在阿公大病前,便已開始斷裂。跟著阿公一起來台的侄子,在軍中度過了兒童,迎來成年,後派駐金門。他雖平安長大,在軍中升遷倒也一帆風順,但從未接受正規教育,也沒有習得一技之長。退伍後求職屢屢碰壁,最後在聯結車公司裡謀得一職,婚後夫妻育有三子,幸福的日子本應到來,但某日他駕駛聯結車不慎發生了嚴重車禍,夫妻兩人雙雙傷重不治。小時哭哭啼啼,吵嚷著要離家的他或許從未想及,一次出走,就是一輩子。
1996年仲夏,阿公第二次回到大陸,只不過這次超越了肉身與物質,不再為形體所役。阿嬤、二姨、舅舅三人再經香港廣州前往湖南,帶著南投墳上的一坏土,灑落曾祖母墳前。燃燒的香火,繚繞的輕煙,碎裂的灰燼,阿嬤顫抖的一頭白髮:「湯先揚,我是你在世的妻子王秀幸⋯⋯」時空的阻隔之外,他回到了故土和故人重逢,也同時在海峽的另一端,看顧著子女的生活。1997年爸媽結婚。1998年,我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