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胡厚祥《七十回顧》一書中之第4-17頁,〈童年時期〉、〈立志飛行〉、〈遭受轟炸的慘景〉等九篇,全友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10月出版。
文/胡厚祥撰寫,羅國蓮編輯
圖/翻拍自胡厚祥《七十回顧》
人生七十本無奇,於我真如一瞬移;壯志獻身猶未達,老懷伏櫪尚堪為。
一生飽受無邊苦,成果遺留後輩知;但願兒孫勤且奮,為國為家創宏基。
──胡厚祥〈打油詩一首以紀念七十誕辰〉
飛行,就是我的終身志願
我生於民國5年12月4日,祖籍廣東省開平縣儒良鄉那羅村。父親椿昌公、母親陳氏,世代務農,家境貧寒。兄弟姊妹中,我排行第六,上有二兄三姊,下有一妹一弟,先父深感不識字之苦,重視子女教育,在家計萬難之下,仍送我到本村管仔(私塾)求學,唸了三年(時係胞兄輝和當老師),後在赤坎道南私塾唸第四年,老師關崇海為我取了一個學名叫「任天」,期望我能承擔如天那麽大的責任。第五年是在黻國小學讀了半年,以後又在私立天然小學讀了半年,適家鄉遭受天災,影響收成,家境日益困苦,因而輟學。父親希望我擔任管仔(私塾)教師,但教師非我所願,經向父親禀明我的志願係當飛行員。
民國20年九一八瀋陽事變,日軍侵占我東三省,繼又在上海製造一二八事變,引起我同胞強烈地反抗並抵制購買日本貨品。而此時共匪又乘機到處刧掠,凡此種種使我那幼小的心靈已深切體認到國家的重要,因此乃立志從軍報國,但我之所以選擇飛行為我終身志願者,實受當時里(村)中,眾多擔任飛行員及從事航空機械工作之叔伯兄長或鄉親們的影響甚深,他們的英勇事蹟,令我非常羨慕與嚮往。民國22年7月,我接到三姊夫司徒湘由廣州來信,要介紹我到廣東航校學習機械,我徵得父親的同意後,立即啓程。
民國22年8月,時年17歲,單槍匹馬,背著一個小包袱,由家鄉赤坎墟乘船,航行16小時左右,經三埠到達廣州,會晤姊夫後,隨同前往拜訪漢賢叔父,經其介紹進入航校機械班學習航空機械,階級是空軍機械兵,總算我進入了空軍之門。初時因人地陌生,言語不通,諸感困難,學習頗覺吃力(因家鄉開平縣係講四邑話,四邑係指台山縣、開平縣、恩平縣、新會縣四個縣的總稱,與廣州話大不相同),經一段時間的專心努力與學習,終於克服語言的障礙,工作也頗有心得,心裡至為喜悦,惟自覺讀書太少,乃利用空閒或例假時,不斷進修中、英文及數學等課程,以充實自己學識。服務日久,總覺得機械兵無法像飛行員一樣能在空中大顯身手。某日週一塵教官要我隨他坐上飛機升空,他讓我嘗試第一次感覺操縱飛行的經驗(因機械人員可以隨所管理之飛機試飛),令我興奮得數夜連做夢都在飛行,因此更加強了我對飛行的興趣與嚮往,且當時家鄉的青年們最羡慕的就是飛行,益發堅定我「不遂凌雲誓不休」的決心。
都是辨色能力惹的禍
黃埔軍校成立不久,即在廣州市大沙頭成立廣東航空學校,最初都是遴選黄埔軍校畢業生至航空學校受訓。北伐成功後,因飛機數量日益增多,大沙頭機場無法容納,廣東航校乃遷至白雲機場繼續辦理飛行訓練。
民國25年春天,我很幸運地考入廣東航校第8期受訓,同學們來自全國各地,但以粤籍為多,在習飛之前照例先在教室上課,學習各種與飛行有關的課程。惟學校上課均以廣州話教學,我對廣州話已略可應付,但非粤籍之同學在語言方面卻遭到很大的困擾,此種情形由於同學們的團結與合作,不久都克服了。大家起居、飲食、上課、出操、休息同在一起,過著嚴格的軍事生活,的確另有一番樂趣。大約過了四個月光景,我還是一個沒有離開地面的飛行學生,旋因時局變故,乃隨校北上杭州。
民國25年8月,即七七蘆溝橋事變前一年,廣東空軍航校歸併入杭州筧橋空軍軍官學校,我仍併編為第8期,分發洛陽分校初級班受訓。搭乘火車經開封前往洛陽分校報到,途中在開封站花了二毛錢買一隻炸雞,既便宜又可口,迄今難忘。到了洛陽分校,因辨色力弱,體檢不及格,遭遣送回籍,這真如晴天霹靂,內心之難過,非筆墨所能形容,幸獲洛陽分校王主任叔銘之召見。他的態度仁慈親切,有如對自己的子弟一樣,首先問我的家庭狀況,再問今後志願如何?是否願入陸軍官校第12期?當時我答以從小嚮往空軍,以做飛行員為職志,今既停飛,但只要能留在空軍服務,不論什麽職務,我均願意,王主任要我留下廣東的通信地址,囑我先回家待命。當時我心裡茫茫然不知前途如何,又恐怕所領到的資遣路費30元大洋不夠花用而流落異鄉,乃冒昧地懇請王主任酌予增發。他因礙於法令規定,不能破例,但仍以個人名義,私下贈予大洋20元,當我垂頭喪氣面臨失業的時刻,能獲得如此慷慨幫助,著實令我非常感動,至今雖時隔50年,我仍記憶猶新。王主任真是我的恩師,他對我的關懷與協助,我將終身不忘。
「飛」不了也希望能航空救國
當不成飛行員,實在有些不甘心,不過若能暫時留在空軍單位工作,實現總理的「航空救國」,也是不錯的,民國25年10月間,我即由洛陽搭乘火車至上海轉乘輪船返抵廣州市,就地住在親友家,一面待命,一面補習英文,在等待的日子裡,真是心灰意冷,不知將來何去何從,月餘之後某日,忽接洛陽分校來函,要我立刻赴南昌空軍機校甲種機械班第1期受訓,這真如一支強心劑,又給我一線曙光,一時興奮異常,但囊空如洗,思慮再三,冒昧地向我那位叔父校長胡漢賢借了美金20元作盤纏,便動身上路了。至南昌報到後始發現該班教育課程大部分我都已瞭解熟悉,而不願再訓,以免浪費光陰,特請求校方指派工作。經測驗後,呈奉航委會核准授與下士機械士階級,派南京航委會偵察班服務,就這樣我去幹起空軍士官了。
民國26年元月7日,我由南昌搭乘郵船赴南京,在航程中一日三餐,均以搖鈴為號,無事時目睹水天景色,日間但見浮雲片片,飛鷗點點,無所拘束,安適自在;夜間則仰望高掛天空的星光月色,以及遠方指示船引航向的閃閃燈塔,雖單調但有規律,亦能引人入勝。抵達南京,步出碼頭,搭乘馬車進入南京城內時,馬車蹄聲得得,配合御者的呼叱聲,頗令人興起懷古之幽情。看到挹江門高大城垣與海軍部營舍,相互峙立,氣勢雄偉,引起心中無限壯志,不久馬車離城到達大校場,跟著即赴偵察班報到,擔任汽油管理,這是我當士官的第一件工作。我把這項工作,當作我的過渡時期,擬等待空勤機會的降臨。
半年後,七七蘆溝橋事變爆發,國土遭敵人蹂躪,同胞慘遭浩劫,我熱血沸騰,報國心切,乃又鼓足勇氣,請求參加空勤工作,旋奉航委會核准前往柳州加入轟炸員訓練班第1期受訓。我由南京經漢口、衡陽至柳州,報到後,又是辨色力弱而惹下了禍,我雖然重遭挫折,內心亦頗覺無奈,可是志未稍減,仍本著「有志者事竟成」的明訓,返回原單位繼續工作,並決定再接再厲,以待機會。在這段期間,真是兢兢業業,席不暇暖,尤其加緊鍛鍊體格,對辨別顏色方面,下了許多工夫,我絕不相信我會失敗到底,我總會成功的。
城裡城外,河裡河邊,一片悽慘
航委會偵察班於民國28年初,由重慶遷駐昆明,空軍官校亦在昆明。由於日軍瘋狂侵略,整個華中落入敵手,以致敵寇空軍力量可達於我西南大後方,重慶和昆明相繼遭到日機日以繼夜的轟炸,天天均聞警報聲,日機則兩三天,即來空襲一次,起先轟炸之地點多為機場、兵工廠等軍事用地,未幾即展開對城市平民轟炸,甚至低空飛向蜂擁逃難的民眾以機槍掃射,其殘忍與瘋狂的態度可見一斑。一般老百姓於經歷過一次日機空襲的殘酷局面以後,天不亮即扶老攜幼往郊區避難,市面幾已形成癱瘓,同胞們聞有警報聲而色變,因為日機施行濫炸,城裡城外,彈痕處處,死傷枕藉;有一次,彈落昆明小東門城邊,該處有一護城河,但是河裡河邊滿是屍體,一具具血淋淋的屍首,有的無頭,有的無手,或無足,河裡染滿血跡,真是血流成河,慘不忍睹!
我清楚記得本班在重慶梁山時,日機轟炸重慶,我們的同胞有數萬人在山洞中避難,後因洞口中彈,洞內人均窒息而亡。
很遺憾的是斯時我國的空軍力量較弱,雖然昆明空軍官校英勇的教官,也曾不顧生死,冒險駕「霍克三型」高級教練機升空迎擊,但是因飛機性能不足與之抗衡,目睹數架壯烈犧牲,心中至為憤慨。當時真恨我自己為何不能飛行,同時立下心願,發誓「倘他日我能飛時,我一定要以牙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