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一個人恪守職務秘密,可以守多少年? 103歲高齡的王德輝將軍,守了將近70年,直到他100歲時,才終於決定把他一生的故事「解密」。
王將軍民國10年生,江蘇鎮江人。抗戰時期投考空軍官校,隨即派赴印度、美國受訓。他是最早一批接受美國最先進偵照飛行訓練的中華民國飛行軍官,堪稱是我空軍偵察祖師爺。
王將軍長年旅居海外,十年前返國定居。四年前和家人前往長江三峽旅遊後,決定寫下自己的經歷,同時接受外界訪問,講述他如何花費半年時間拍攝長江三峽航照圖,引起眾人關注。據說國府當時繪製的資料日後成為中共興建三峽大壩的重要參考來源。
本系列包括三篇文稿:王將軍接受本平台訪問的自述與子女的補述,轉載自《中國空軍》、敘述將軍一次九死一生任務的報導,以及摘自許劍虹先生〈空軍偵察任務的祖師爺王德輝中將〉一文,關於將軍在美國受訓的經歷。(廖文瑋)
文/王德輝口述,孫曼蘋、羅國蓮、廖文瑋採訪整理,王正清校訂 ,孫曼蘋編輯
圖/王德輝提供,廖文瑋翻拍
從戎抗戰
盧溝橋事變後,中國抗日戰爭正式開始,年輕人都想報效國家,我當時17歲,在上海工作,也決定從軍。當時國民政府及共產黨軍政大學皆積極招募青年抗日,雙方宣傳、競爭激烈,年輕人很難分辨出差別,部分青年隨共產黨去延安,我則選擇跟隨政府南下,這個決定改變了我的一生。
從上海到香港時,我攜帶的包袱下船時被偷走了,所幸得到曾經工作的美亞織綢廠在香港辦事處的協助與短暫收留,之後和青年們跟隨政府單位前進武漢。當時政府在武昌成立戰時幹部訓練工作團(幹訓班),團長蔣中正、副團長陳誠、教育長桂永清,學生分科成軍事、政工兩個專長,我選擇軍事科。
不久武漢吃緊,學生開始一邊行軍,同時接受訓練,步行途經宜昌、湖南的桃源、沅陵,駐紮一段時間訓練後,繼續通過湖南、四川邊界,在四川重慶南面的綦江完訓。陸官同等學歷16期畢業後,我被分發到70軍107師當排長,沿長江前往江西的部隊報到。
民國30年初,國軍集結11個師在江西南昌周圍對抗數萬日軍,開始將近一個月激烈的上高會戰。開戰後,70軍重創日軍混合旅團,日軍次日集結兩個師團夾擊70軍,107師在受到強烈陸空攻擊下突圍失散。後來部隊輾轉到浙江金華整補,我恰巧遇到陸軍官校第7分校第15期畢業的學長孔令晟,他正在第3戰區為軍校招生。他是我在武昌幹訓班受訓時的區隊長,於是我就跟著他一起經過湖南、江西、廣西、貴州,又回到重慶。
這時有幸遇到我中學時的臧老師,他當時在軍事委員會服務,推薦我至第二廳,就是現在的國防部參謀本部情報參謀次長室工作。昆明兵站總監(後勤單位)參謀長和參謀次長是至交,他急需後勤人員,得知我在美亞織綢廠有倉儲經驗,就請調我到昆明作他的參謀。雲南當時是抗日物資後勤補給的中心,我得以跑遍雲南的西面和南面地區。抗戰時內地缺汽油,經常轉運老美支援的汽油給空軍的飛行員,我對他們英勇刺激的工作非常嚮往,剛好空軍官校在招生,我就在昆明考取了空軍官校。
振翅海外
為了廻避日本對昆明的頻繁空襲,官校的飛行訓練基地設在印度臘河[1]。空軍官校每兩個月送60位學生軍,從昆明坐飛機到印度,再從印度的東邊坐火車赴臘河接受初期訓練。
印度的鐵路每一段軌距不同,沿途必須換火車,用了兩、三天才抵達臘河。兩個月期間天天飛行訓練,一共飛了60小時,當地天氣炎熱,忙碌且辛苦。結訓後,上級在同批受訓同學中,再挑選30人前往美國接受進一步飛行訓練,我是其中之一。
民國32年(1943年),我們30位學員從印度孟買搭船,經印度洋、南非好望角、大西洋到紐約,在海上要躲避專門攻擊美國軍用運輸艦的德國潛水艇,學生在船上要做勤務,大部分人都會暈船、很難受,就這樣前後歷時一個月。我們必須通過入伍、初級班、中級班、和高級班各兩個月的飛行訓練才能畢業。入伍訓練在加州洛杉磯附近的聖塔安娜(Santa Ana)營區,同時受訓的學員上千人,除了中國空軍,還有來自英國、澳洲、加拿大世界各地的盟軍戰友。
初級和中級班在亞利桑那州的鳳凰城(Phoenix)地區,附近有4、5個機場,當年的機場現在大都還在,只是有些已轉為民用。這是個沙漠地區,空曠、天氣晴朗、極適合飛行訓練。結業後,高級班分科成驅逐和轟炸科,發送至不同機場學習特定飛行技術。
我分發到轟炸科,先後在德州艾爾帕索Marfa Field機場和科羅拉多州La Junta機場完成轟炸科訓練,正式從空軍官校17期畢業(注:因病調養延畢一年)。同期五位同學和我繼續留在美國接受偵察機訓練,其他同學則返國加入對日抗戰。偵照訓練期間抗戰勝利、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我們又待了一年,學飛新機種。
我們準備回國時,在舊金山附近等候軍船一個月,途經夏威夷時,船故障不得不在當地逗留一個月,得到當地華僑熱情招待,忘卻兩年來在海外訓練的辛勞,接著經過日本東京回到上海。同行的還有好幾批來美接受不同訓練的中國學生100多人。
在美訓練期間,我基本上都在西海岸和德克薩斯州受訓,很少到東海岸。我在美國起碼去過六、七個機場,亞利桑那兩個、德克薩斯兩個、科羅拉多的,還在俄克拉荷馬威爾羅傑斯(Will Rogers)機場學偵察。每個地方只待兩個月,只有禮拜天能上街逛逛,買一些生活用品。當時學員一個月有60塊美元生活費,畢業後存了100多塊美金,戰後國內物資缺乏,回國前大家都買些手錶、衣物、巧克力、照相機、鑽戒給家人。國內當時沒有管制槍械,有同學在美購回手槍,直到遷台後,被政府收繳賣掉。
航拍記錄三峽
民國35年(1946年)返國後,我到南京第12偵察機中隊報到。飛的是P-38,在二戰時是最好的飛機,外號「雙身子」。當時政府財政窘困、百業待興,飛機依靠美援。
抗戰勝利後,美國設計胡佛水壩的世界知名水利專家薩凡奇(John Lucian Savage)建議國民政府修建長江三峽水壩發電。這個計劃需要測量沿岸地形、水位、鄉鎮、人口、繪製地圖。我接到這個任務和同僚駐在重慶半年,從白市驛機場飛B-25,自宜昌沿長江河岸拍空照圖到瀘州,照片交給重慶的陸軍航測隊製圖。國共內戰重慶失守後,據說這些資料為共產黨接收了。
2020年,我和家人遊長江三峽,搭乘遊輪從武漢到重慶。三峽沿岸景色壯麗、大壩建設工程壯觀,對內陸經濟、交通、能源、觀光的效益難以估計,真是百年大計。過去四川山脈綿延,像樣的公路乏善可陳,如今跨江大橋比比皆是,高鐵穿梭其間,現代化的基礎建設令人稱奇、與有榮焉。當年我們住在重慶最好的旅館勝利大廈,已不復存在。
12中隊駐防南京大校場機場期間,華北、東北地區剿匪戰事方殷,我們派一個分隊進駐北平(即駐平分隊),隊員輪調到北方拍攝共軍調度,另外駐平分隊還外派一位飛行員及F-5E飛機在瀋陽,監測共軍在東北的動靜。
那時候在北平是空軍的天下,駐防有4大隊運輸隊、10大隊、12中隊。飛行員會玩、小有名氣,很多北平女孩子都嫁給空軍,我跟我太太就是那時候認識的。我有位同學當時已結婚,我們一起租房子住,房東跟我太太家有親戚關係,就介紹我太太跟我認識,我就在北平結了婚。
駕機攜眷來台
徐蚌會戰吃緊,國民政府軍逐漸失勢,層峰決定空軍要遷台,哪個大隊、哪個聯隊駐在哪裡都分派好了,從屏東、台南、嘉義、台中、新竹、桃園、松山都有部隊,我們12中隊跟五大隊派駐桃園,隊上派我來打前哨戰-就是來修建營房、眷房。
民國37年(1948)底,兩位同僚和我先搬到台灣。當時我太太正懷著第一胎就要臨盆了,就請五姑母一起到台灣來幫忙。
從南京飛來台北的那一天,陳嘉學長是正驾駛,我是副駕駛,一架B-25飛機共坐了六、七個人。到台北松山機場上空時,輪架無法放下,只好迫降,我們在上空轉了許久,等油燒的差不多時才落地,迫降時我抱著太太,還好安全著陸,這時天剛好黑了。
大女兒出生後,大陸失陷,五姑母無法回去,多虧有她和我們一起生活,幫助我太太照顧四個孩子長大,孩子們從小就叫她奶奶。當時眷村飛行員太太們都很年輕,不太會做家事,五姑母對家務、飲食、習俗等經驗豐富,給了鄰居太太們不少幫助。
女兒補述:「眷村那麼大,大概有五、六家有長輩。剛來眷村,二十出頭的年輕太太什麼都不懂。老一輩幫了很大忙,生小孩、帶小孩、過年、做家事,眷村文化這一點很重要。」
五姑母一生歷經生離死別,是那個時代的代表性寫照。她的夫家姓嚴,和前總統嚴家淦先生有親屬關係,原來在上海做警察局長,日軍佔領後轉入地下工作而殉職了。她有五個孩子,一家住在上海非租借區(華界),抗戰期間逃不過多次日軍轟炸,孩子在難民所裡得了疾病,一個禮拜裡四個孩子都死了,只有一個兒子得以倖存。
注解
[1](編注)印度臘河即今之巴基斯坦拉合爾。
[2](編注)〈長江三峽水利開發計畫(一)〉,《資源委員會》,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003-020200-06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