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麗琴
圖/李麗琴提供
我剛出生沒幾歲就跟他了,一位來自貴州的軍官李存書。他朋友住在苑裡街上,認識海口的人家,我的原生家庭。襁褓中還包著尿布被阿嬷背在肩上。真希望那一年是聽得懂人話,看得清究竟發生了那些事。但零歲只是一個吃喝睡的嬰兒,不然會見到媽媽狂哭、阿嬷無奈的眼淚及姐姐們驚恐害怕的表情,但我只是個嬰兒。
我出生在小漁村,古早式台灣磚房,幾個沒門的房間、客廳和廚房。大門是厚厚的木板做成的,中間有木頭栓子,木門雖然和磚房連在一起,但下面會有一些小縫隙,光和風都會從這裡溜進來,幼兒為何會有這些記憶,因為在地上爬的關係。
五、六歲被祖母帶來台北,交給媽媽和貴州爸爸。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記得常常搭火車,由板橋到苑裡,再由苑裡回板橋。回到苑裡海口,那裡像我的家,卻又不是我的家。和姐姐及堂弟們去雜貨店,那裡的人都叫我「湖的小孩」。長大了才知道,生父名為鄭湖。
來台北後,跟著貴州爸爸和媽媽搬進了眷村。爸爸是外省人,媽媽則是一句國語都不會講,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溝通的。但很快被安排進入小學,每天被媽媽温柔叫醒。二位姐姐留在海口,媽媽把全部的希望和未來都寄託在我身上。從小就被灌輸長大要孝順媽媽哦!我是拖油瓶,在這個家,我們如同生命共同體,一起走向明天。爸爸非常嚴肅,我很害怕,他總是盯著我的功課,有一回得了一個丙字,就用橡皮擦塗掉改成乙。被他發現,氣急敗壞,說你這是偽造文書。一個小學生哪驚得起這樣嚇,但也讓我知道不管什麼都老實說,不要說謊。
假日回到苑裡老宅,我從小愛畫圖,那時會看著家中的觀世音神像照著畫。幾乎每個家庭都會擺神像,不清楚是用印刷還是畫的。畫的旁邊是父親的照片,英俊挺拔又有幾分秀氣,雖然家窮沒讀很多書,卻有著一股書卷氣。我常常站在他的照片前面凝望許久,但我終究只是一個小小孩子,無法理解人間的悲歡離合,記憶彷彿是天邊的雲霧。只要和媽媽回台北,姐姐們就痛哭。我不知道,當時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現在寫到這裡仍無法止住淚水,但當時呢!究竟在想什麼。
人歷經事情會長大,也易早熟,這些事在不知不覺之中產生影響,我不會向同學說我有兩個爸爸,也曾離家出走,雖然走不到三百公尺就回家了。也常常躲在角落不明的哭。還好時間會洗刷痕跡,和爸爸的關係也由緊張中得到緩解。
進入國中後更加學會看臉色。明白如何用話題找爸爸聊天,每年的年夜飯就是聊貴州,他來的地方。有說不完的話題,例如讀私塾、騎馬、賣煙草,釀酒等,他是家中的少爺掌櫃。老家由湖南搬到貴州,因為經商,舉目望去的山頭都是家產,十幾歲學習當家。他將家中釀的酒交與工人搬運,自己則獨行山路往返於貴陽和甕安之間。曾和父親回去過,那是一條長途跋涉的路,即使開車都要六個小時,因為身懷販酒巨款,必須一人獨行。家裡有錢,卻故意穿得破破爛爛,免得被搶。這些故事在他的講述中,我一一記下了。在高粱酒的乾杯聲中,穿入他的國度。理解才能認同。當年他因為國家一句「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代替尚未娶妻的弟弟當兵,為的也是解救同胞免受外國人的欺凌,誰知打跑了外國人,自家人也產生內鬨。只好逃離那個數十年都在黑暗中的世界。
從小媽媽並沒有說出她的遭遇和不幸,在那個舉目都貧窮的年代,如何賺外快成了我們的生活重心,我在小學四年級就是客廳即工廠的刺繡高手,媽媽和對面的阿姨競爭工作成果。她哪是我的對手,花樣只要縫過幾次,就非常神速,還發明了一些快速縫的方法。那是毛衣上的花樣,像北歐人穿的那種有鹿的圖案。功課和做事讓我在忘記自己的身份中長大,姐姐們在小學畢業後也來台北做事。等到大一點,媽媽說了當年發生的事,那是一個冬天即將刮起大風的日子。
媽媽總是懷念爸爸,她說他人真好,一個好字即足以形容。她住大甲,約二十多歲由家中一位姨婆做媒,不知是上天的預告還是湊巧,訂婚那天,媽媽由外面回到家,廚房的鍋子旁的炕上,攞滿了喜餅,她問這是怎麼回事?姨婆說,寶貝姪女啊!我在擔這餅過溪流時,有一邊的餅不小心掉到水裡去了,對不起,啊!這太觸霉頭了。媽媽後來轉述這些事時,為自己的不幸下了註解。婚後,爸媽相處融洽,對比在新婚之夜就大吵的叔叔嬸嬸,爸媽約定一輩子都要和樂融融,本來爸爸預定不再打漁而要去遠方的工廠上班,但媽媽私心說,怕爸爸被別的女人拐跑,因此不讓他去。
那一天原本由阿公和鄰居駕著竹舢舨出海捕魚,但阿公感冒,爸爸和鄰居幾人各自搭著自己的舢舨,在清晨天未亮時出海。媽媽身為長媳,煮討海飯是她的工作,清晨她點著油燈在廚房內做著準備給爸爸的便當,這是討海人的生活日常。想像爸爸在寒冷的天氣走出家門,天上的星星仍然微閃著。和鄰居們在港口集合,各自駕著自己的舢舨出海。每當我回到這個海域,望著這片深不見底的海洋。只有呆呆的看著。
媽媽常常提起起部頭,那是閩南語中形容風雲變色吧!那一天就是風雲變色,狂風大作。沒住在海邊的人很難明白,冬季的風大到像颱風一樣,我每回回到苑裡,刮風時都站不住。細節媽媽已經不想再說了,只說了爸爸和鄰居們躺在梧棲的沙灘上,幾艘舢舨還用繩子綁住,據發現的人說沙地上還有爸爸的手的抓痕,但已無氣息,他們奮力游回岸上,若當時有人救也許⋯⋯那一年我才出生沒幾個月。
同時期貴州爸爸也落腳台灣,當他們落難逃出那個國度時並非井然有序,而是上級交代不能穿軍裝,要向老百姓買衣服穿。撤退更像逃難潮,大船停在廣州還是海南島的外海。我忘了,大船不能靠近岸,只有纜繩放下來,上面打著一個一個的結,爸爸將衣服和必要用品頂在頭上,拉著繩索上大船,人很多,所有人都爭先搶後要上船,有些有帶家眷的,因為女生個子小,怕水,要飄在水上,就退卻了。好不容易上了船,但會被拒絕,必須說出自己軍隊名字,並有熟識的人擔保,否則不能上船,爸爸到了年紀很大時才被我追問,他在已經有點失智的情形下說他一生沒哭幾次,除了母親和妻子離開人世哭了以外,這次他在船上也因驚恐而哭了,他不能回家,因為他從小就是藍色徽章的支持及擁護者,若不跟著部隊走,回去只有死路一條。為何世界要將人區分誰是誰的支持者,他只是一名愛國愛家的人,單純的心思卻被推上了海的兩邊。
這幾年,我以創作拼貼為主,我喜歡將圖片或相片組合,或者用紙張及布料來表現,這種將不完美變成完美的過程讓我心醉不已,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直到寫這篇文章,才恍然大悟,原來我的名字就是拼貼而成的,生父給名字,養父給姓,媽媽常說我的眼睛像無緣的父親,他給我以性命,性情和基因,而養父則是養育我長大及讀書受教育,並且照顧母親。二個爸爸有一種拼貼的幸福。拼貼是將不相關或者完全不同的照片或紙張貼在一起,而產生新的意義,有時要表現完美,但也可詮釋衝突,端看創作者內心的遐想,我常想緣份就是膠水,意外將我從原生家庭中的照片剪下來,然後黏貼在新爸爸和媽媽中,舊照片和新照片會有一些不協調,但再加一些命運的色彩和裝飾,雖然已和原來大不相同,卻有一種不和諧的和諧及獨特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