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譯自:松本洽盛編著,〈有關一生的摯友——宏君和驅逐艦被擊沉〉,《昔為日本人‧今為台灣人》, 頁70~85。
文/林秀吉口述,松本洽盛整理、廖文瑋中譯、馬芬妹校訂 、孫曼蘋編校
圖/林桂興提供
戰後來訪台灣的女孩悲情故事
問:後來變成怎麼樣了呢(笑)?
林:畢業之前我們每個人被指定分發的去向。誰知道西山分發去了台灣,我則登上了內地(日本本土)的戰艦。
我很想見家鄉的母親,希望被派回台灣,就和西山開玩笑說:「西山,你這傢伙居然被派去台灣,要不要和我交換一下?」但是,這是不可能的。每個人的目的地都是秘密的。結果,西山不知道被派到了台灣的哪裡﹖而我登上了九州佐世保基地的驅逐艦,和西山分別了。
確定了每個人的去向後,到了炮術學校的畢業日,我和西山去那戶農家留宿道別。雖然只有短短九個月,但卻發生很多愉快之事,他們也對我們很親切,我們和大伯一家人整個晚上都在談話。不管談了多久都無法結束。
問:這就是尾聲了吧。
林:還有後續呢(笑)。這戶人家的女孩,戰爭結束很久以後曾經來了台灣,大概是昭和32年(1957年)的時候吧。
對方打了電話到我們部落的派出所,說「我來到了花蓮」。好像是在我出門的時候,派出所的外省籍警官只傳達這些,我連他們住飯店和地點都不知道。
那個時候我已經結婚了,有三個小孩,長女國小二年級,兒子5、6歲,小女兒3歲。我想去見她,但我太窮了沒有錢。我每天去別人田地幹活,只有一點小錢存入專賣所,是這樣過著日子。
但是,她既然不遠萬里地來到台灣,我無論如何也想見到她。我跟妻子說「我想去」,妻子就問我:「你要準備多少錢出門?」
那個時候到花蓮港路程需要四個小時,搭火車車資大約40塊。賣兩袋稻穀就足夠旅費了。我賣了12袋稻穀,卻對妻子說只是賣兩袋(笑)。
早上,我拿著12袋稻穀換得的錢正要出門時,妻子快哭出來似的對我說:「孩子們都還小,你一定要回來。」
我到了花蓮港,找遍了所有的飯店,但是她沒有住在任何一家。我又去國民黨的縣支部、花蓮港廳、市公所、郡公所等四處打聽了,全部都繞遍,結果仍然沒有找到她。
問:如果,那個時候再會了呢?
林:不知道,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會怎麼樣呢(笑)。
問:以前您有和那個女孩談到結婚的事嗎?
林:沒有沒有,沒談過這些(笑)。因為女孩的父母都非常疼愛我,或許我曾有這麼想過。我覺得他們就像我的義父母。而且他們的兒子留下妻子和五歲大的孩子,在戰場犧牲死了,真的很可憐。
問:結果,您沒見到那位女孩,不明不白地回了玉里?
林:對,我找尋了一整天,什麼都問不到,沒有任何結果。我累壞了,只好搭上傍晚的火車回來。我在火車上哭了。想到她特地遠行來到台灣卻沒見到我,我明明也很想見到她,卻也沒見著。最後火車到玉里的時候,我轉念想出:「這是神明聽到了妻子的祈願,讓我不要和她相見。」(笑)晚上我回到了家裡,妻子喜極而泣:「哇,你回來啦。」妻子擔心我可能不回來,她也很可憐。
特設巡洋艦「護國丸」的對空機槍隊
問:您是什麼時候登上驅逐艦呢?
林:昭和19年(1944年),美軍還沒登陸沖繩,我當上了一等兵。一開始是二等兵,但我射擊的槍法很好,所以很快就晉升一等兵(笑),那時才22歲。
我們的機槍隊有兩個台灣人和兩個朝鮮人是二等兵。平常都是由那四個人幫忙準備餐食或收拾餐具,他們還要為上司長官做雜事,因此一直被人欺負。有一次,一個日本一等兵打了台灣人和朝鮮人士兵,那個日本兵總是愛動手和擺架子。這四個人就來找我哭訴表示「很痛苦」。
於是我就叫那個一等兵來,好好對他說:「我們是在同一艘軍艦上,是隨時都可能遭遇被炸沉的同一夥伴,更何況機槍隊是首當其衝,處於危險境地的同伴。不能毆打或者歧視同伴。要是你不打算互相幫助的話,就無法和敵人戰鬥。」那個一等兵只能靜靜地聽我說。
在軍隊裏即使是同一級,可是我比他早一天入伍(笑)。就算是日本人也不能不聽我的話,這就是軍隊的規矩(笑)。
之後,我升級成為上等兵,部下有好幾位年紀比我大。我成為了上等兵,在澡堂裡部下會幫忙上級搓洗背部,這是軍隊的不成文規矩,可是都是年紀比我大的部下啊。我不認同這樣的事,也不要這樣的服務,於是我婉拒部下幫我洗背。
問:軍隊很嚴格,特別是海軍在狹小的船艙內過集體生活,紀律不能不嚴明⋯⋯
林:對,但是,這裡面也有和紀律無關,動不動就打人的壞長官。我們對空機槍隊的任務是負責用機關炮擊敵機,四個人編成一組。「右側確認,左側確認,射擊」、「咚」,我們要幹的是這樣的工作,所以對空中發射的機槍隊很重視團隊合作。
而且,敵機通常會最先瞄準軍艦上的機槍隊,團隊不合作的話就會被敵機擊倒。
問:林先生是個溫柔的長官(笑)。
林:不,普普通通。紀律雖然很嚴明,但也有溫柔的人。只是有一些動不動就打人的壞人,二等兵是最慘的。
問:林先生有被毆打過嗎?
林:當然有啊。在高雄海兵團接受訓練的時候,總是被用改心棒(木棒)打屁股。班上有誰犯了錯全體就得受罰挨打。打的人也很過分,一直打到人倒下,倒下了再潑水,拉起來繼續打。
此外班隊之間有競賽時,要是輸了競賽也不給飯吃,日本的士兵教育很嚴厲。登上船以後就沒被打了,因為我射擊很優秀啦(笑)。
問:林先生登上的驅逐艦叫什麼名字呢?
林:我快忘了,有一段時間忘了。後來我才知道,我上的船原本不是驅逐艦,是特設巡洋艦的「護國丸」,似乎本來是民間商船,被日本海軍省徵用改裝而成。
受到敵方潛水艇的魚雷攻擊
問:那您搭的船有被敵人的潛水艇擊中嗎?
林:有的、有的。我們的船被敵人的魚雷追蹤擊沉,幸好撿回了一條小命。當時在離五島列島很遠的地方,時間是11月10日0點,被第一發魚雷咚地襲擊到了。我第一次遭遇到危難,也感到很害怕。此時船體微微傾斜,電燈昏暗,艦內響起了「全員整隊」的傳令,大家手忙腳亂從左舷右舷飛奔而出。船上已經是一團亂。
問:在這之前沒有戰鬥經驗嗎?
林:第一次啊,這是第一次打仗啊,大家手忙腳亂,喊叫著什麼。甲板士官發出了「安靜」的號令。因為這個號令雖然安靜了下來,但月光和海浪濤聲讓人更加恐懼,這時觀測員喊道:「發現敵方潛水艇!」接著又喊出:「魚雷接近中!」
當時我們什麼也看不見,只能看到月光灑在大海波浪閃爍。果然觀測員受過訓練的眼神很銳利。然後就看到白色的魚雷咻地筆直前進而來。我想著要完蛋了,太遲了,沒法逃了,瞬間傳來「嘣」的很大擊中聲音。
問:那時候,林先生在想些什麼呢?
林:第一發魚雷最嚇人,因為是第一次經歷,我覺得快不行了。我在心中說道:
「母親,不要哭泣。我的船也許快不行了,不知道是生是死。我當兵是自己報名參加的,不是母親的問題。所以,不要哭泣。」我不停地重複著,盡量平穩當下的情緒。
問:軍艦是被那時的魚雷所擊沉的吧?
林:是的,不只有一發,被連續擊中了好多發。第二發被擊中的時候,船體已經在逐漸傾斜,最後船尾向下沉沒了。士兵們陸續跳入海中,這種時候老兵跑得快(笑)。
我沒有跳海。我那時的念頭是「死了,算了」。船上不是有那種圓形窗嗎,然後我就背靠那個窗口想和船一起沉沒。我那時也對母親說:「不要哭泣,母親。我是男子漢,死並不可怕。我不在以後,兩個姐姐幫我好好照顧您,請珍重。」我不停地重覆說著這種話。
不知為何,遇到危難的時候都不會喊叫「父親」,絕對不會(笑)。
(旁邊友人的老婦人出聲說:「大家都是喝媽媽的奶長大的嘛。」)
「別自大,別自大啊,女人啊─(笑)。」
一起漂流的同伴的名字真巧合
問:您是怎麼得救的呢?
林:我背靠著的圓窗不斷湧入海水,不知何時就被推出船外了。
我雖然擅長游泳,但不敢亂動,就讓身體隨著海浪漂浮著。因為是夜晚,所以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11月的海水已經十分冰冷。
等回過神來發現身上衣服已經被沖走不見了,我赤身裸體(笑)。
那時就我一個人,周圍不見人影。船沉下去不見了,一陣陣大浪襲打我的頭部,我已經不再考慮是生還是死,突然間神明顯靈,我的手觸碰到了木板,仔細看是翻覆的小船。我拼命朝它躍上,終於跨了上去。
但是,爬上了木船也無法安心,可能會被大浪打下去,我將身體緊貼著小船板。當時還有大魚撞上了我的腳,嚇我一跳。
我突然想起在農學校的時候,聽過石山老師說過的話:「日本有像鯨魚那樣大的烏賊,能把整船掀翻,把人吃掉,所以不要太常下水游泳。」
想想巨大的烏賊很可怕。過了一會,聽到了小木船底下傳來的咚咚的敲擊聲,還聽到了「喂」的聲音。我高興起來,不停喊著加油。但是天色又很暗,大浪又一直打過來。抓住木板就已是用盡全力。
天色稍亮,終於成功把發出聲音的主人拉上了木板。兩個人都光著身子(笑)。但是,我們沒有餘裕嘲笑彼此。好害怕,好寒冷,好想得救,我只想著這些。
太陽升起,我逐漸能看到遠處,遠處那一頭也有幾個人。大家都抓著木板或木片。這時來了架飛機和一艘小船。可是我們怎麼揮手喊叫都沒靠近來。它們徘徊了兩三次,最後離開了。
大概是去叫更多人來幫忙,我也不清楚。此時小船的同伴說「我們也許要完了」,我就跟他說「是生是死都是命,不要擔心」,因為不知道會怎麼樣。我們詢問彼此的名字,誰知他說:「我是來自中壢的許安全」。居然是「安全」,這名字實在太巧合了,所以我們都獲救了(笑)。
等到最後我們坐上救援小船,到達佐世保軍港已經過了晚上九點。我們沒穿衣服,馬上就被叫去軍需部。軍需部的女孩看到我們的樣子都哭了。船沉沒以後我們就一直沒吃飯,沒睡覺,沒穿衣服,感到十分寒冷。身體疲憊到連走路都快不行……。
但是,軍港那邊的上等兵卻不是這樣。「就是你們這幫人不像樣,才會被敵人幹掉的!」他怒駡道,等穿好衣服後,他仍然高亢訓斥著「給我小心點!」
雖然我覺得「這人實在是太傲慢」,但也沒辦法,只好忍著,到了十點半才吃上粥填肚。
我是這麼想,男人一定要忍耐著,忍耐著,不能欺負女人或是用毆打凌虐他人,女人也不能過分自大,這樣神明一定會來保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