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系列出自萬劍舞《可歌可泣衡陽保衛戰》一書。
文/萬劍舞撰寫,李莉珩編輯
日軍第三次總攻,我援軍遲遲未到
經過了二十幾天的戰鬥,各部隊兵員損耗很大,上級頻頻調整部署,幾乎將所有可用的兵力,都派上了第一線,而且指揮系統也已脫離建制。本連在回到團部的第二天,即奉令接替天馬山西南側陣地,這個陣地距團指揮所西面出口約百餘公尺,有交通壕相連,左側為第3連(連長馮Ⅹ係2分校15期生)我們兩個連歸團附劉浩剛指揮。左邊141高地,由第2營守備,右側為第2連及輜重團一個連,右前方西禪寺則仍為第1營王營長指揮的第1連及機槍連,山頂第二線由輜重團的部隊佔領,整個天馬山,以連的番號計,在10個以上,但實際兵力,不超過四百人。
本連正面約200公尺,右邊有個大水塘,擋住了陣地的1/3,形成天然障磚,其餘地區則是平緩的傾斜面,一直延伸到公路邊,散佈着一些墳墓,為敵人容易接近地區,因為沒有外壕,所以在陣地直前約三四十公尺處,築了一道木柵,高在3米以上,每根杉木直徑約十餘公分間閒隔不超過20公分,上下有數道橫木連繫,埋得很深,相當堅固,而在木柵內又敷設一道屋頂形鐵絲網。我將官兵區分為三個重機槍組及二個步兵班,由黃排長指揮機槍一挺及步兵班,擔任水塘方面的守備,並指定其機槍以側防為主,另以少尉排長(班長升充)率機槍一挺佔領左側陣地,我自己率機槍一挺及步兵班擔任連正面防守。陣地工事,除機槍堡外,全係交通壕,並在部份壕上加了掩蓋,作為掩蔽部,這樣一個地方,就是我今後生活的家園。
當時,根據上級電訊,衡陽外圍有國軍6個軍(包括74軍)發動攻勢,來解衡陽之圍,尤其是湘桂鐵路方面,由集團軍副總司令李玉堂(第10軍前軍長)親自指揮,並有戰車部隊前導,來電告知「近日即可到達,希望發揮最後戰力,固守待援。」這真是天大喜訊,士氣大振,根據第8團以一團兵力,在圍城後尚能衝入城來,則六個軍加上戰車,如此龐大兵力,要解圍該是輕而易舉。所以當時軍部曾傳達命令,「各部隊固守陣地3天,不准失掉一寸陣地」,同時令各連長應隨時將號兵帶在身邊,以便援軍到達,雙方連絡。
在這種狀況下,每一官兵喜形於色,雖在極度疲勞下,仍然鬥志旺盛。三天中,敵之轟炸,砲擊及夜間突擊從未停止,但我軍確實沒有再失一寸土地。三天過去了,非但沒有見到援軍,連敵後的槍砲聲也沒有聽到。不過官兵們仍有信心期待着,此時,師長又下達同樣命令「再固守三天」,我們仍然是咬緊牙關防守着,也伸長脖子,豎起耳朵,看着和聽看遠方的一切動靜。再三天又熬過去了,依舊是渺無音訊。接看,團長又下達類似命令,官兵心理上已沒有先時的興奮,反正失掉陣地一定是死,倒不如在陣地上拼,還有生機,管你是多少天,我不死,總要守住這塊土。漸漸地,產生了一種戰傷疲憊心態,什麼已不在乎,敵人來攻,我就拼,敵人不攻,我就休息,雖然這似乎過於被動,而實際上,以當時兵力、械彈、士氣來說,確實已沒有主動能力。能夠守住陣地,一方面靠外圍解圍部隊的精神支柱,另一方面也是處於「置於死地而後生」的環境,非拼不可。就這樣,官兵的心情反而豁達了,一掃初期的緊張氣氛,陣亡負傷,司空見慣,殺人被殺,理所當然,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輪到自己,到不如把握現實,盡量活得舒坦、活得驕傲。
炊事班長為了改善伙食,竟犧牲生命
首先,我們注意到改善生活,陣地上很潮濕,過去都是席地而臥,現在,官兵在城內斷垣殘壁中,找些破門板,鋪在掩蔽部內,我自己也在碉堡內用板凳門板搭了一個高鋪。吃的問題,也改進了,不再是討厭的鹽水泡飯。當時日軍每日砲擊,有些砲彈落在水塘裡,炸死很多魚,把這些死魚撈起來,用豆瓣醬一燒,真是美味可口。寫在這裡,想起了那個可愛可敬的炊事班長,為了改善我們的吃,竟犧牲了生命,使人痛心。
事情是這樣的,陣地前的水塘,大約有二、三百公尺長,延伸到馬路邊,馬路那邊就是日軍陣地,在靠日軍岸邊有個南瓜棚,掛着幾個青翠的南瓜,很久沒吃蔬菜的人,看着實在口饒。有一天,炊事班長送晚飯來,我偶然說了一句,能吃到南瓜多好,當時他也沒有什麼表示。第二天,吃早飯時,他突然間我:「連長,南瓜怎麼吃?」我被問得莫明其妙。他笑着說:「昨夜,游水過去,弄了兩個南瓜來」。這真是好消息,一高興,忘了告誡他不可如此,只說:「清炒好了,裝一大盆來,我要請客」。黃昏,碉堡中高朋滿座,木板床上放着兩個面盆,一盆是紅燒草魚,一盆是清炒南瓜,還有兩水壺的紹興酒。客人有二三兩連連長,特務排李排長,軍部兩位同學曾治、陳連新及團部賴附員,這一頓,確實是賓主盡歡,客人們頻頻向炊事班長敬酒,感謝他這美昧的東西。誰知道,第二天上午,特務長跑來告訴我:「昨夜,Ⅹ班長又游水過去了,到現在沒有回來」,我真是又難過又後悔,三天後,水塘上飄浮著他的屍體,不知道是溺斃抑或被日軍所殺。
7月21日上午,我正在團指揮所瞭解狀況,忽聽洞口有人叫:「飛機來了,快鋪布板」 (布板是一種對空連絡的器材),在當時,我飛虎航空隊在白晝常有野馬式戰鬥機臨空支援,每當我機向敵陣炸射時,官兵們都喜歡在高處欣賞,拍手叫好,因為多年來,我們都是挨炸,難得有這種揚眉吐氣的機會。所以我立刻跑到天馬山上,見團長也在看士兵們鋪布板。兩架飛機,漸漸接近,突然,我好像看到有點不對,而且有一架飛機已開始俯衝,我大叫一聲:「是敵機」,就向交通壕內跳,剎那間,嗚聲入耳,轟的一聲,山搖地動,狂風大作,接着大塊泥土,打到我頭上、身上,在幾分鐘的空襲中,敵在天馬山投彈四枚,並作掃射。俟敵機逸去,我正爬出壕來,聽得士兵叫道:「團長負傷了」,急忙過去,只見團長臥在地上,腿部血染紅了一大塊,即同衛士將團長抬回指揮所,經檢查,尚幸不算太重,自此以後,蕭團長即帶傷指揮,迄戰後終了,仍未痊癒。而這次空襲,本連右側機槍堡不幸直接中彈,陣亡排長及士兵四員,機槍損毀。
七月下旬,敵人仍不斷向我攻擊,但大部份是在夜間,白畫則是砲擊。所以一到晚上,我就端坐在重機槍後面,兩手把看板機,在碉堡頂上,則輪流由班長俯伏着監視前方,一有動靜,就告訴我射擊。同時,為防敵人爬過來破壞木柵,我曾利用夜聞,派兵在木柵外,鋪了約20公尺縱深的瓦片,只要敵人踏上,就會發出聲音,我就用猛烈火力射擊,幾天下來,在木柵直前,就遺留下幾十具敵軍屍體(因距離太近,敵無法拖回)由於天氣太熱,這些敵屍,第一天還是好好的,可是第二三天黑腫得像條死豬,當蛆蟲從五官中向外爬時,就開始流出其臭無比的黃水,隨風飄過來,聞之會作三日嘔。可是,時間一久,也漸漸習慣了,正是「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第一線兵員的損耗很大,每天都有傷亡,團經常向上級要求增援或補充,這個接兵的差事,就落在團部賴附員身上,開始時,每當這長沙佬從軍部回來,總可以帶來二、三十個徒手兵(軍部雜役兵或輜重團伕夫兵),每連分幾個,還得派班長臨時教他們如何投手榴彈。久而久之,大伙兒都叫賴附員為「程咬金」,專門討救兵。可是,到七月下旬,這程咬金也不靈了,軍部師部根本無可派之兵,而那時,部隊連傷亡也不必報告了,「程咬金」無事可做,只落得在防空洞口帶班守衛。不過,雖然上級無兵可補,第一線也就想出一個減少損耗的辦法,官兵們除非是打死了,算是少一個,否則,負傷的,根本不離陣地,有手可用,就放在交通壕上丟手榴彈,有腿可用,就擔任監視或傳令,總能派上用場。而事實上,負傷官兵也不願被送到城裡去,衛生單位同樣沒有醫療,在斷垣殘壁下,日晒雨淋挨火燒,倒不如陣地上安全得多,最少有熟人關注和照料。
援軍仍沒有音訊,我們也漸漸地淡忘了這件事,號兵已不再跟在身邊,反正陣地要守,而且目前守得好好的。8月初,日軍增援部隊第13,第40,第58等師團相繼到達,連同原第68,第116師團,共五個師團,輕重砲百餘門,在橫山軍司令官親自指揮下,於8月3日起,對衡陽發起第三次總攻,妄圖一日內攻佔衡陽,(敵戰史記載),攻勢之猛烈,遠超過第一、二次總攻。
這實在是一場不成比例的決鬥,不要說兵力是數十倍以上,而火力更是懸殊,日軍是百餘門大砲齊嗚,我們所有的砲,俱都啞口無聲,唯一的火力骨幹,是機槍和手榴彈。官兵們以疲乏的身心,用血肉之軀,與敵人展開浴血拼命,只要有一口氣的人,都投入了這次決戰,沒有建制,沒有指揮,每一官兵,除了拼殺,還是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