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鈕先銘著《還俗記》,中外圖書出版社於民國60年出版。
文/鈕先銘撰寫,李莉珩編輯
在我做和尚的事蹟中,永清寺時代,是佔了極重要的關鍵。因爲我投門僧侶,在素無一面之緣的人群中插足,竟能因緣際會,得以化險爲夷,這一切都是在永清寺中。
永清寺時代可以說是本篇空門行腳的最高潮,迄至大灣子收屍,則已屆曲終人散的時候了。
終得化險為夷
經過了一段時期,連鬼子兵都懶得到永清寺來了;只是部隊換防交代後,來作一次公事式的巡邏,這倒使我們落寞得無法形容。我除了伺候瞎子師叔的大小便以外,所有廟中的粗事,都是我和那老農兩個人做。施先生是老施主,和尙是佛門的主人,只有我和老農才眞正是寄人籬下,所以有事也該我們兩個做。而我則更甘心,永清寺對我,不能不說恩同再造。
閒來無事,便在太陽下捉蝨子和默念着做詩。只有一套在身的和尚內衣,有四十天之間沒有擦過身,更談不上洗澡,在腋窩下便生了蝨子,捉蝨吟詩,便是我消遣的方法。
在一段時間以後,施先生常於傍晚的時間回到八卦洲去。他的女兒還是在白天躲在漁舟上,他有一個暗號,晚間則同渡回家。早出晚歸,施先生白天反而來到廟裏!我想那與其是逃避日軍,毋寧是逃避地方上的對他不利。
有一天的早晨,但不是拂曉,施先生還未來到廟裏,我們聽見江中有機動船聲,接着又是一排輕機槍聲,不知向什麼地方掃射?在江陰我軍連唯一的一艘好軍艦「海平」都鑿沉了,來做阻塞的工作,所以有一段時期,日海軍無法溯江而上(當時在南京江面上的美國砲艇「潘南」號,是日軍飛機所轟炸的,並非受襲於日海軍艦艇),兩個月以後,才來到下關。先前所聽到的槍聲,是發之於極小的快艇,這種淺水輪連八卦洲南邊淺水的一面,都可以通過。
我們爲這件事很爲施先生担心,更爲他的小姐憂慮,雖然我並無意做他的贅婿。從那以後施先生就沒有再來到廟裏,我們也沒有去問過他的下落。
老農也在打主意將他家的茅屋頂蓋起來,可是守志師却對他說:「用不着蓋了,你橫豎是一個人,就在我這裏住下去好了。二覺、你、我,我們三人過下去。」
守志留老農,等於用了一個長工,六畝地的石榴園,本不是一個人可以照料。可是也拿我計算在内,眞的希望我從此出家嗎?守志師出身行伍,也行走過江湖,難道對我這件事,看得那樣的單純?
無論如何,我總是感激他的。自從我稱呼他爲師父之後,誰都知道,這本來是一種形式的,而他却眞的將我收爲徒弟,處處都維護我,幾乎是無微不至。
人到底是人,儘管守志師出了家,却希望有一個徒弟來承他的衣缽,所以他拿我也打算在內。而對守印師叔和二空,他卻口口聲聲常在說:「他們總要回雞鳴寺的,我也養不起那麼多人。你可不用走,苦飯總有得吃。」
南京首都雖然淪陷了,抗日戰爭還是再接再勵,我當然不承認我是亡國之奴,可是我却不能不承認我等於是喪家之犬,而守志師傅能給我這種溫暖,這不僅是身體的收容,而且是心靈的倚托,焉得不使我感激涕零!
縱使不談國家民族,可是佛學所謂貪嗔癡愛,一個廿六、七歲青年的我,眞能五蘊皆空麼?守志師傅越是對我好,越令我心上發生矛盾。
以日軍過去的慣例,每侵略一個地方,必利用當地的傀儡或某種團體,以統治其佔領區。也不一定全是漢奸,像大灣子的收屍,紅十字會的工作便不失爲善後的行動。
二空促我一起轉往城裡的雞鳴寺
到民國27年3月初,淪陷倏忽3月,地方上已略形穩定,而老百姓也逐漸的回家。「我們也得回雞鳴寺看看,在此地也不是長久之計。」有一天二空和我閒聊着,他看見附近的居民,都在設法蓋他們的茅草房子。
「進得城去麼?」我懷疑的問着他。「據說可以出入,只不過城門口有鬼子兵,出入都得向他行個禮。」「不用什麼通行證?你怎麼知道?」「用不着,我問過許多的老百姓。你敢和我進城去看看麼?」「不行!我一離開廟子,就不會像個和尚,尤其在中國人的眼裏,一看就看得出來;你還是帶老頭兒去吧。」二空不敢一個人進城,所以我建議他帶老頭同去。老頭兒是我們對老農一向的稱呼,因此也就忘了他的姓名。
在那一天的晚間,我們大家一同的商量着這件事。晚間這一段時間,據我們的經驗,連鬼子的巡邏兵也不會再來,所以便可以說是我們自己的世界。
守印師叔和二空都迫切想回雞鳴寺,出家人本談不上有家,而廟宇也不是和尚的私產。可是和尚也是人,是人就未能免俗,所以守印師和二空就心心念念的不能忘懷於雞鳴寺。其次還有一個最大的原因,就是永清寺的儲糧不多;守志師傅一直在嘀咕着,總覺得吃飯的人太多,而米則一天一天的在減少。
「你可不要多心,」守志師傅在背後向我打招呼:「我省都得省下來給你吃;我是說他們爲什麽不回雞鳴寺去!」
守志和守印是師兄弟,照理本應是患難相依,疾病相扶持。他們本也是如此的,遠在南京淪陷前,守印和二空就避難到了永清寺,前後算算快半年了。可是一進到暫時性的苟安時期,守志師就有點嫌食口太衆,誠然所謂共安樂之不易,何况我們當時還談不上安樂!
回雞鳴寺之計旣定,翌晨二空就想借着老農一同先進城去偵察一趟。在吃過早飯以後,我正在洗碗,二空走進廚房來約我到江邊去談談。
最近我和二空時常到江邊去散步和談天,那是廟前臨江的一片小竹林。三個月前,我換了僧衣,因爲突聞敵機的聲音,曾悄悄的獨自一個人走進那竹林裏去避空襲,還就地睡了一覺。後來我們將那警察的屍體移放過那竹林裏面,有一時間,誰都不願意再去。自從紅十字會來收屍之後,才變成了我和二空清談的小天地。「我和師父若是回雞鳴寺去,你得和我們同去。」二空拉着我到竹林裏來,主要的就爲着談這件事。昨夜大家一同研究的時候,兩位大師都避免提到我,倒也不是將我排除於他們兩個集團之外,無寧說是都有意在爭取;因此我倒不必顧慮無家可歸,反而覺得是左右爲難。所以二空約我到竹林裏來談,開門見山提出這個問題,我却不便作肯定的答復。
「你覺得雞鳴寺一定回得去麼?三個月的徵用,不知變成什麼樣子了,你去看了以後再說吧!」我避重就輕的回答着二空。
「不能回去當然不談,相反的呢!師傅已經離不開你,那麼大一個廟子,加上一個瞎子師傅,我一個人還管得了?」
「總之還是去看看後再說;我和你都是年輕的一輩,這件事最好由兩位師父去決定。你知道我的立場,你們既救了我的命,總不能叫你們爲我而增加麻煩。」
「這就是師父的意思,你既然算是守志師叔的徒弟,他便不好意思開口,只有由你自己拿出主張來。」「啊呀!師兄!我們兩個處得不錯,我才敢說這句話:你們不趕我走,已經是天高地厚,難道我還敢挑肥揀瘦?」
六根不淨
二空和老農一直到下午都還沒有回來,我們留守的三個人很爲他們担心。自從施先生一去不返,我們對於鬼子總不免提心吊胆,何况二萬人的集體屠殺,六畝寺園中的四十六具遺屍,這些記憶猶新,焉得不使我們猶有餘悸?
在做晚飯的時間,我在燒火,守志師傅在做菜,這已經成了我們師徒兩人的專職。本來有我和老農兩人,連做菜這一點工作都不想勞動守志師,可是大米得由他自己去秤量;還有,守志師藏了一點豬油,有時還拿出一點臘腸和南京特產的香肚。這些東西到底密藏在什麼地方,沒有人知道。也許人們以爲和尚吃葷,不得不嚴守秘密;其實不然,和尚吃素,僅是佛門的清規,事關人權,與法律並無牴觸,守志師對這一點並無顧忌,主要的倒是他不想公諸於大家,只預備自己享受,有時倒暗暗的分一點給我,收藏在碗底,雖然大家是明眼相看,却誰也沒有提出過異議。
那天我在燒火,我故意的逗着守志師傅說:「師傅!你那些臘味還藏了多少?」「哼!吃盡當光,乾乾淨淨,幸虧只有我們師徒兩個人吃,才維持到現在,要是拿出來給大家,早就吃光了。」
我們原有的六個人中,只有守印師是吃素的,收藏一點臘味,若供五個人吃幾個月,就開一個臘味店也不會够。
「那麼米呢?」「米,你不是看見的麼?到如今也只够十天半月的了。」「那麼我們眞得想想辦法,不能就這樣等着挨餓。」「他們不是已經決定回城裏去麼?你打算怎樣?」我還沒有試探出他的口氣,而他却直接了當的問着我,倒使我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只好反問他道:「師父你看怎麼辦?我還不是聽你的。」「聽我的?這要看你的決心。」
我索幸站了起來,從灶口繞到了前面,面對面,比較更好說些。我一本正經的向他說:「師父!你也是當過兵的人,守印師也是。你們當和尚都是臨陣脫逃下來的麼?」「臨陣脫逃?我們從來沒有那樣的做過。」他將鍋鏟一放,似乎有點激動,當過軍人的人,誰也不願意揹上「臨陣脫逃」這四個字。
「那末我也不能臨陣脫逃吧?」「你怎算臨陣脫逃?是渡不過江去。」「打敗了仗,即使當俘虜,也得設法逃回去;何況我還沒有當俘虜,未必就這樣的躲下去?」「若是當俘虜!那你早在大灣子裏了⋯⋯」
我的目標是要渡江回歸部隊
「那倒是實話。」我搶着說:「這完全是你們救了我,怎教我不感恩戴德!可是你們爲什麼要救我?我們是親戚麼?是同鄉故舊麼?還不是爲了國家,爲了和日本人打仗。」我特別提高喉嚨接着說:
「師父!你現在雖然是出家人,可是你親眼看見,二萬個弟兄,一夜就用機關槍掃光,這口氣你忍得下去麼?」
他聽了我這句話,馬上拿起鍋鏟,將鍋裏的靑菜,急急忙忙的亂炒一陣,我發現他思想已進入到極端的矛盾。可是他却氣吼吼的說了一句:「那你是打算離開我了?」
「不!師父,這是一個原則上的問題。我住在那裏都一樣,最後的目標是歸隊,打仗;除非戰爭明天就結束了,那末即使你不留我,我自己也得留在此地做和尚。」
「爲什麼?」他又停下來望着我。「南京失守,並不能說我們一定就算打敗;眞若明天就結束了戰爭,那就眞是證明我們失敗了,我除了做和尚還有什麼路可走?我當然不太知道,你們雖沒有詳細的告訴過我,可是我在想,你和守印師從當兵到做和尚,其間的過程也不外乎是這些原因。」
「可是我捨不得你,捨不得像你這樣有善根的徒弟!」
「師父!你只看到了正面,沒有看到反面。你七十二,我才二十六,你未必想找一個徒弟,像二空那樣,每晚換着在家人的衣服,去逛夫子廟?」他突然提高了聲音說:「那你眞是六根未淨!」
我們的對話,在無可奈何之中持續着。我眞沒有意思要上雞鳴寺去,在我本人來說,一動反不如一靜。永清寺的環境我摸熟了,鬼子兵巡邏的時間,我已可以爲他們畫一張作息進度表,猜測得清清楚楚。一旦我若跟二空他們上了雞鳴寺,又得另打天下。萬一出了岔子,豈不是弄巧反拙!
他們不應當長期的挽留我;救了我的命對我只能說是做了一半的好事,其次的一半是如何將我送出敵人的虎口。守印師和二空是希望有一個伴侶和伺候瞎子老僧的侍役,這並不是非我不可。守志師傅則是需要一位承繼他的徒弟,在他的心目中似乎已非我莫屬。所以難辦的是我去留原則上的問題,至於是否上雞鳴寺?根本不在話下。不過有一點是相同的,無論那一方,都完全出於好意;而救我的動機,也是發之於敵愾同仇。
二空拿到進城「通行證」
我和守志師傅在灶下的僵局,卒被二空從城裏回來的興奮打開。儘管還相當的冷,可是二空和老農却跑得滿頭是汗。他一面拿下帽來擦着光頭,一面喘着氣。「噯!二空,你還理了髮?」我看二空變了樣子,反倒像個和尚。
二空沒有答理我的話,而興奮的說:「我們拿到了通行證,你們也得去拿,還得扎一針。」他又從和尚衣的大襟裏取出一張三寸長方的紙條。
「給我看。」我一手就搶了過來。原來是一張防疫注射證,寫着二空和尙和地址雞鳴寺的字樣。「針在那裏打的?」我問二空。「一進城就有鬼子軍醫設置着桌子在那裏打針。」
「上元門?」我想距離那麼近,何以我們連一點消息都不知道?「不!中央門。回雞鳴寺要從中央門進城。」「這不過是一張防疫注射證,並不是什麼通行證。」「出入城門都得看這個,而且還得向守門的鬼子脫帽行禮。」
「出入城都得檢查,是爲了防疫,並不是爲通行。你若沒有帶這張證明,他們還可以替你打第二針,並不會不讓你通行。」「總之有了它,什麼地方都可以去,等於通行證,你們都得打。」
我無意再和二空爭執關於通行證與防疫證的區別,我們所極需明瞭的是鷄鳴寺的情況。
雞鳴寺未遭破壞,只是灰塵遍布
據二空的說法,雞鳴寺完全沒有遭受到破壞,連景陽樓上香客休憩所用桌椅板凳都齊全;只是灰塵滿屋,需人去打掃與整理。他已在另一所廟宇裏約了兩位和尙搬了進去,先打整一兩天,我們就可遷入城內。
二空倒很有辦事的能力,在這一天之中,他居然處理井井有條,還理了髮,吃了一頓很好的飯。「只有小館子開門,東西貴得不得了,倒是什麼東西都有得吃。」二空饞了三個月,這回是打了一次牙祭。那位父兼師職的守印師,從來也沒有限制他吃素與吃葷。
在我們一同吃晚飯的時候,二空一直誇張着他那雞鳴寺之行。兩位老和尚,都與雞鳴寺有香火之緣,當然是希望知道的越詳細越好,所以除了聽取二空的報告外,根本沒有想到商量新的問題。
我呢?對雞鳴寺完全不清楚,在赴歐留學之前,曾去遊覽過一、二次,除此以外,只是從歷史上知道「梁武帝和後庭花曲」的故事。我過去既與雞鳴寺無淵源,所以無從插嘴,也不需要再發問。
我所關心的倒是我本身去留的問題,二空既又找了兩個和尚住進雞鳴寺去,那人手也應當够了,似乎用不着我再回去。我可以在守志師傅的庇護下,再留住永清寺一個時間,然後設法渡江歸隊。因此我安心的聽他們在談話。
飯後我拉了拉二空的袖子,示意他到竹林裏去談談。我們同竚立在江岸,遙望七里洲(與八卦洲相連的)上面,也已有幾家燈火在若隱若現的閃着。「我已將花缽下面的錢取了出來。我說着,一面從衣襟裏取出鈔票拿在手裏,這是我在當天下午二空進城的時間裏去取出來的。點點數目一共有一百七十五元,但我先自藏下了二十五塊,我說:「這裏有一百五十元,我想做三等分,你五十,師傅五十,我自己留五十。」
我又怕他覺得我自己留得太多,我這兩三個月都是吃他們的,而且以後還不知道要吃到什麽時候,雖然我也想儘快的渡江歸隊。因此我又補充了一句話:「我留的一點是預備渡江用的。你們回雞鳴寺去,也許要用一點錢。」
「用不着,師父還有一點錢。」二空乾脆的拒絕我。「那一百零八塊,不是被鬼子『心焦』去了麼?」「那是現大洋,還有鈔票,他縫在衣服裏的。」「還有很多?」我覺得做和尚也不太簡單,各人有各人的祕密,他不說,我完全不知道。
「也沒有多少,只二、三百塊。」「肉爛在鍋裏,只要我們其中一個人有錢,都可以通用。」本來生死與共,錢還有什麼不可以通用呢?大家都在落難中。
「哼!師父的錢才不會拿出來呢!那是他準備買棺材的。」「和尚圓寂了不是要火化的麼?」「也怕有個病痛呀!」「那,這五十塊錢你留着,以備萬一。」「也好!」他一手接了過去,也沒有爭執多寡。他向衣襟裏一塞,然後說:「你不打算跟我們去?」
「我能自作主張麼?今天你不在的時候,我試探了師父一下,他還罵我六根未淨呢!說我是落水要命,出水要錢!我怎麼好再開口。」
「怎麼是落水要命,出水要錢?」「那還不簡單,救了我的命,我又想跑了。」
「命也不是他救的,應當說是我師父救的。我師父當時想起了庚子往事,才答應收容你的,而守志師叔那時還有些反對。」(十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