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月桂口述,鄭元慶整理
圖/陳月桂提供
媽媽名叫陳月桂,1932年(昭和7年)出生於日治時期的台北州基隆郡,生父家裡4個小孩,兩個哥哥、一個姐姐。
剛出生時,生父在鐵路局工作朋友的新生兒夭折,就想要媽媽過繼給他們,於是她在襁褓時就離開親生父母。後來媽媽生父家的大舅在二戰空襲時過世、阿姨也已過世,她嘆說:「人的命運很難解釋﹗」想說如果沒有過繼給養父母,自己是否也已不在世間?
戰亂聊生難
外祖父(養)擔任侯硐火車站站長,住在基隆火車站的鐵路局員工宿舍,沒當班時會帶媽媽去海邊釣魚。因外祖父調職,媽媽在小學4年級時,搬到宜蘭火車站旁的鐵路局員工宿舍。
日治末期,因宜蘭有3座軍用機場,成為盟軍轟炸目標,經常逃空襲警報。外祖父因工作關係,認識一位住在大里的伯伯,戰事吃緊,他大方地收容媽媽全家。伯伯住大里鄉下,自己種菜,例如地瓜葉等。還靠海,可以抓魚吃魚,有菜有魚,但沒肉類。
媽媽說,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很可憐,盟軍對台空襲,1944年「宜蘭大爆擊」時,民眾生命財產受到損傷。她記得有戶人家躲到防空壕,炸彈落在附近被炸死。空襲最嚴重的時候,糧食物資缺乏,只能吃「番薯籤」。
昔日台灣衛生不佳,瘧蚊多,幾乎每個人都會得瘧疾,症狀是發燒、打冷顫、頭痛、全身酸痛。媽媽抵抗力最好,最後才得病;但也只是輕症,而且很快就復原了。後來媽媽進「宜蘭醫院護士講習所」上課時,班上同學還感染瘧疾,身體顫抖。
看不懂考題
1945年3月,媽媽從台北州宜蘭市向陽國小初等科畢業。1946年底,鄰居介紹說省立宜蘭醫院招考護理人員,要不要,外祖父說好啊,就去報考。
依據羅東社大講師張美鳳在台灣國家婦女館「宜蘭醫院舊址」文中指出,省立宜蘭醫院在1945年開辦「護士講習所」,儲備所需護理人才。修業期間學費全免、供吃住,上課兼實習,還可領月薪。換言之,護理教育的場所在醫院,而非學校;師資則是醫院的醫師。
可是媽媽接受的是日本教育,又因為二戰常躲警報,學習有一搭沒一搭的。考試需要用中文應試,沒學過中文,不認得漢字,考什麼科目也不清楚,更不知道要怎麼準備。後來在鄰居幫忙惡補之下,背了三民主義和國歌,也可以寫出來,「覺得自己已經很了不起了,」媽媽笑著說。
考試的時候,看不懂考題,怎麼寫答案?就默寫三民主義,事後回想起來「覺得很好笑。」
考試結果?媽媽排在第11或第12名。共錄取10名,原來不可能被錄取,但因為有錄取者沒報到,媽媽就候補上了,成為第四期學員。媽媽回憶道:「好像命中註定要走這一途。」
錄取了,怎麼辦,沒有護理背景,怎麼當護士?
醫護學徒制
媽媽在1947年4月15日進入宜蘭醫院護士講習所時才15歲,講習所作息依循日治時期做法,由高年級管教低年級。新進6個月內禁止外出,每天與醫院、宿舍為伍,類似接受入伍訓練。早上6點起床,將責任區內的環境,包括窗戶、辦公桌、地面、病床等打掃乾淨,再幫忙消毒醫療器皿。
由於是學姊制的管教方式,某位學姊在檢查時特別挑剔,用手摸摸窗戶的上緣,看有沒有灰塵,真是有被欺負的感覺。不過等媽媽升格為高年級的時候,制度改變,沒那麼軍事化。
媽媽在講習所期間有些許收入,但因家裡需要用錢,每到發薪日時,大舅就會到醫院宿舍外,大喊媽媽名字。媽媽就到宿舍門口,把薪水袋交給大舅拿回家裡。每次提到這一段,她總是一陣心酸,有收入,但無法自己用,「身軀一仙五銀攏無﹗」(台語)媽媽難過的說。
後來小阿姨也想進醫院當護士,但媽媽的親身經歷,認為這行太辛苦,不想讓小阿姨重蹈覆輒。結果媽媽說:「所有人都罵我,我那時候真的很難過。」委屈加上一樁。
多辛苦,舉例來說,當時物資缺乏,紗布不夠。兩層紗布中,除了直接和傷口接觸的紗布之外,最上層的紗布,都由講習所一年級生清洗乾淨,消毒之後再重複使用。一陣子之後,媽媽的手也感染細菌,破皮長瘡。幸好藥局的謝姓藥劑師見狀,給藥擦了才慢慢復原。
戴上護士帽
當學生第一年,頭上綁了白色頭巾,學習基本功。第一學年結束拿到「講習壹年及格肄業證書」,經過加冠典禮,才戴上白色護士帽,接續兩年的臨床實習。
實習期間,有位罹病軍官來院求診,可能官階甚高,帶了勤務兵住在病房。住院3個月期間,由媽媽和3位實習護士輪流照料,病情好轉離院前,還特別與太太拍照送給護士們。媽媽於1950年4月拿到講習畢業證書後,成為正式護士。
有了護士頭銜之後,依例先在各科輪流服務,認識各科狀況,最後被派為專職開刀房的護理工作。
媽媽說,開刀房裡無菌環境最重要,換藥的鑷子、碗、消毒罐、體溫計罐等,要用煮沸消毒。口表、剪刀、發藥杯等,要用消毒水泡。剛進「護士講習所」時,用木炭柴火加熱消毒,後來才有供應室負責。
開刀房需24小時全天待命,媽媽回憶:「遇到晚上或假日開刀,工友阿土會來家裡通知,我先瞭解是那個科室的刀,將所要用的器皿,放在鍋爐裡消毒,然後回家餵奶、弄好吃的,等開刀工具都消毒好了,再去醫院;專職開刀房的好處是,不用在急診室輪大夜班。」
獲孫立人表揚
1950年3月,當時兼台灣防衛總司令的孫立人將軍,在鳳山執行第四軍官訓練班的計畫,商請每個省立醫院派兩位護士前往鳳山,襄助醫護勤務。才剛從「護士講習所」畢業不久的媽媽,和同期同學林桂花女士,代表省立宜蘭醫院赴任。
她們穿著軍裝,帶著國徽徽章船型帽,肩掛少尉軍階,被派在「教導軍士第一團」的醫務所,擔任診療工作。媽媽回憶,當放假外出走在路上時,低階士兵都要向她行禮,感覺很驕傲。之後,媽媽和同學林桂花成為好友。
前來求診的士官兵,都是一般的輕症外傷,例如匍匐前進手肘擦傷,或跌倒膝蓋受傷等。那時可用的藥品不多,清洗之後,多用碘酒來消毒滅菌,多很快復原。
雖然只是一個月的借調服務,她們都獲得台灣防衛總司令部(兼總司令孫立人),以及台灣省政府(省主席吳國楨)的獎狀及記小功一次。
後記
媽媽考進宜蘭醫院護士講習所之後,與其他學姐同學一樣,都以助理護士任用,屬於雇員,而非正式職員。
不知是什麼樣的考試規定,媽媽的學姐們參加考試可以用日文書寫,都順利拿到正式職員頭銜,有缺就往上升;可是媽媽那一屆的同學,就要用中文參加升等考試。1973年,醫院正好出缺,媽媽可以遞補成正式職員;但不巧爸爸調任台中省府印刷廠,媽媽只好辭職,扼腕沒當能當上正式職員。
不過,媽媽前後擔任26年的護理工作,幫忙醫生助人無數;且相夫教子,子女各有所成,兒孫滿堂,可彌補她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