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鈕先銘著《還俗記》,中外圖書出版社於民國60年出版。
文/鈕先銘撰寫,李莉珩編輯
一頓叫人愉快的晚宴過去了,我對大家說:「今晚我們可以關門早點睡,鬼子不會再來的。」「你不是教不要關門麼?」有人在裏面提了一句。
「情形不同,鬼子軍官檢查以後,今夜不會再有人來敲門檢查的了,這等於登了記,也就是備了案:永清寺四僧二俗,良民。」我誇張的唸着。
「一會兒教開門,一會兒教關門,我眞弄不懂。」這是老農今天第一次開口。「這叫做賊走關門,」施老先生也很幽默。「一點不錯,施先生。」我說:「你只說對了一半,應當說是開門揖盜,而後又才賊走關門。」大家又笑了。
「大家出去放放罷!我好來關門。」「不要急,先扶我解一次小便。」瞎子師叔在稻草舖上扭動着。他倒不一定是指着我,可是二空根本坐着不動,我又只好代勞了。守印師蹬在馬桶上,一支手抓着我的衣下擺說:「你再去倒乾淨。」「上午已經倒過了,現在只是些尿,倒它幹什麼!」
我倒不是一天怕倒兩次便桶;晚上我眞怕到那茅坑去,一具屍體橫在那裏。「尿多了,明早解大便會濺上來的。」這是有理,我只好又提着便桶出來。好在小便根本不必上茅坑,於是我就連便桶裏的,一併就地處理了,可是還得繞過那警察的屍體。
一切都就緒了,我最後關了廟門才上床,其實並沒有床,但稻草倒堆了好幾寸高。可是有些地方壓扁了,一凸一凹的。能關門睡,至少可以避免寒風。
油燈還是點着的,生怕萬一措手不及,找不到洋火。我們剛睡下不到三十分鐘,有些人已經睡着了,有的已經在打鼾,我也在迷迷朦朦中。守印師咳了一聲,連接着叫我:「二覺!聽,又有人來了。」
「沒有關係,是巡邏兵。」我又翻了個身。但不到兩三分鐘,簡直就來拍我們的廟門。「啊喲!不好了,二空!」我推醒他,「起來,鬼子又來了,只有我們兩個去。你拿着油燈,我去開門。」
二空和我一咕嚕的爬了起來,可於我倒害怕起來了。我突然想到那個老軍官,臨走的時候,對我橫了一眼,他始終會不會晚上又來報復我?可能讓我說日本話的機會都沒有。
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兩天來應付日本人都是我打頭陣,現在能叫二空先上前去麼?同時也沒有什麼用處,假設他的目的,眞要是對付我的話。
奇怪的是被敲了兩下門,又不敲了。似乎不太急,征服者用槍托打,或用皮鞋一踢,那扇木門還擋過什麼東西?來者既不如此急,反而增加我的懷疑。
不過總得硬着頭皮去開門,弄毛了,那豈不更糟糕?
門一打開,一個電筒的光就射到我的臉上,眼睛都睜不開,根本不見來人是什麼樣子?他用手向我一推,並不太重,僅是要我讓開路,就直衝的走進了我們的柴房。二空本是端着油盞身在柴房的門口,當然向內一閃,油燈又端進了房,他反而落在後面,看見是兩個鬼子,全副武裝,戴着鋼盔。
一個鬼子先進去了,一個却站在廟門與柴門之間,這兩扇門本是成直角形,相距也不過幾步遠。我倒繞過那兩門之間的鬼子,也走進了柴房。只要不是那個老者軍官,我倒沒有什麼害怕,而且我若不挺身上前去應付,這同夥的五個人爲什麽要收容我?何況他們也眞應付不下來。
第一個鬼子兵一踩進柴房,四面張望了一下,先就是一脚踢翻了那隻馬桶,這是經我清理後放在稻草舖前面的,以備瞎子和尙半夜的不時之需。大概是有點擋路,鬼子就先來了一脚,幸好先已經倒乾淨了,否則那一晚上恐怕就無法讓我們睡覺。
「心焦」與「罪過」,最醜惡的日語
「心焦!心焦!」第一個鬼子叫着。
咦!心焦!心焦不是要給我東西麼?我雖然從沒有學過這句日語,可是鬼子給我米、香煙、以及羊羔,不是都先叫心焦!心焦的麼?何以他還不拿出東西呢?只乾叫着。
他叫了幾聲「心焦」之後,馬上用刺刀指着一隻木箱,這原是放在柴堆下面的,有一頭却露在外面。
日本語言文字的變遷尤甚,像古代女作家紫式部所著的小說《源氏物語》,是十世紀的名作,僅僅才一千年,到現在即使是日本人,若不加以註釋,也沒有人看得懂。自從明治維新以來,「外來語」流入日本,因爲音譯多於意譯,其語文變化之多,自不待言。但是像「心焦」與「罪過」,既不流行於戰前,復不應用於戰後,却是很少的例子。無以名之,只好叫它爲海外戰時言語。因爲這兩句話,似乎僅用之於海外戰地,在日本內地,即使在戰時,也沒有人聽見過。
「心焦」聽說是寫成「進上」兩個漢字,我們也可以譯之爲呈上。照表面上看來,並不含有惡意,毋寧說是一句敬語;可是鬼子兵在我淪陷區作打劫或强索的時候,一定都用「心焦」這兩個字。
當然在鬼子兵給我們一點小惠時,也會用「心焦」。例如我在上元門内所接受日軍班長的一包香煙,他便是用的「心焦」這一句話。當時我雖然不懂,總以爲是不含惡意的語文。可是隔一天來搶守印師一百零八塊袁大頭的時候,同樣也是用的「心焦」。征服者在被征服的地區中,當然是隨心所欲,予取予求的,所以我才音譯其爲「心焦」,我想這是無上恰當,比寫漢字「進上」來的强得多。
「罪過」兩個字,也是音譯,而且要用江浙的發音才來得適合,是日軍在姦淫婦女時的用語。這個字在我留學的時代也沒有學過。當其獸性發作而强索與姦淫婦女的時候,無不使用「罪過」兩個字。其正確的發音用羅馬字併爲zai gu。
「罪過」並不是我所創造的意譯,據說有一日軍當着一位老祖母强姦其年幼的孫女,老祖母慘不忍睹,連聲叫喚着:「罪過!罪過!」於是這個字便流行出來,而變成一種專門名詞。
但我對這兩個字一直存疑;我雖未到過華北一帶的淪陷區,可是我相信日軍在那裏所發生姦淫婦女的事件,應不亞於江南,其又用什麼名稱呢?因此我一直懷疑這個字的來源。日前請教於「日本通」的崔萬秋學長,據說:此字發源於日俄戰爭,其意義本是「那末,去罷!」爲sa I go 的日語發音轉變而來的。與英語裏的let´s go極爲相像。
照字面上來看,本不誨淫誨盜。日俄戰爭的戰場是在我國的東北,聽說當日軍拖拉着我國婦女進入高梁地去強姦時,必先說一句:去呀!去呀!於是這個字由sa i go而轉變成zaigu zaigu。崔先生告訴我,這並不是隨意杜撰,乃是載之於史册的,不過他手邊無此書籍以資證明而已。
「心焦」與「罪過」永遠成爲日語中最醜惡的語文。
日軍數不盡的慘絕人寰暴行
在抗戰中有三張足以代表日軍醜惡的紀錄照片。第一張是一位纏足村婦,姦後被殺,還在陰戶中插了一根樹枝;第二張是一位穿着老百姓衣服的男子,被蒙着眼睛,跪在地上,等候日軍來揮舞他的戰刀;第三張是活埋淪陷區人民的情形。聽說這三張照片曾用幻燈片在美國的各地上映過,在場的婦女觀衆觀之無不驚叫。
但是在我耳聞目睹的日軍殘暴行爲却不僅此;戰爭本是殘酷的把戲,打紅了眼睛的士兵,因心理變態而發生一種虐待狂,所以强姦、搶掠和虐殺,中外古今皆有之,史有前例,倒也沒啥稀奇!其慘絕人寰的還在後頭!
兩個鬼子兵「心焦」「心焦」的將瞎子和尙的一百零八塊銀元搶走了,焉得不使守印師叔一夜的心焦?這是他畢生的積蓄,至少是他在戰時僅有的財產。他和二空由雞鳴寺駐錫到永清寺是在兩、三個月之前,不僅南京還沒有籠城,淞滬一帶戰場也還在膠著狀態之中。因爲雞鳴寺被徵用爲通信施設,所以他們寄居到永清寺的時候,可以說還算是平時,根本就沒有警惕,因而一到南京籠城時,也不便再藏匿,以致遭受無妄損失,還不如二空爲我埋藏在花盆下的鈔票來得幸運得多。
那一夜只聽到守印師和二空的歎惜唏噓;守志師傅和施先生投以不屑的眼色,和老農那羨慕的神氣。而我呢!也是一夜不眠;我當然不會幻想着敵軍的慈祥,可是僅僅在這二十四小時之內,其虐殺,其搶,層出不窮的花樣變幻,冷熱不同的心理變態;以及小集團中各人對我看法的不一,都使我發生無限的恐懼。留之不安,渡江無路,家亡國破,眞不知何以自處?
第二天一天都沒有什麼異狀,敵軍分批的巡邏,似乎成了例行的公事,而且間隔也略加延長,一批一批的過去,最多只是伸進腦袋來看看柴房,並沒有進入來騷擾與盤問。
在將近傍晚的時分,夕陽將沉,突然來了一批較多的徒手鬼子兵,沒有攜帶武器,所持的都是斧與鋸,在我們那六畝地的寺園裏,砍了許多石榴樹枝,長約五、六尺,前面留一個枝椏。
「這做什麼用?」二空先發出疑問。「大概又是要柴火。」施先生說。「我們柴房裏,還有許多現成的,爲什麼不來拿?」守志師傅不同意他的說法。
「我想是用來支撐什麼帳蓬似的東西。」我也自作聰明的猜測。老農還是沒有開口,而守印師叔是默默在聽我們談話。可是並沒有跡象使我們過份的憂慮。
夜深矣!我們聽到大批人馬嘈亂的步調聲,正沿着公路東下;猜想又是從上元門出來的部隊,正向沿山十二洞那條路走去。也許是利用月夜換防,所以我們也沒有太在意。同時既沒有進出到永清寺的區域,僅不過是從旁邊經過而已。
人聲過去了,間隔着很長時間靜寂,我們在稻草墊子上逐漸的入睡。約在午夜清晨之間,突然重機槍聲大作,距離大約在千公尺內外。
「你聽!」我推推二空。二空坐了起來,沒有子彈掠空的哨吼,更沒有飛向寺宇附近的聲息。「大概是夜間演習,空包。」這回是二空自作聰明的說着,他一咕嚕又睡了下去。戰時還演習?我存疑着,但我却猜不出其所以然!一夜就在這疑懼中渡過。
在永清寺下游一兩公里的沿岸,有一個叫做大灣子的地方,這是一片很淺的沙灘,由於二水中分白鷺洲的緣故,長江流速都是在八卦洲的北面,流經「中洲」南方的流速甚緩,形成了一片淺灘清潭。
當然是在那重機槍聲後十多天我們才發現的,鬼子兵在大灣子用機槍又虐殺了我們被俘的軍兵約二萬多人。那天那些徒手鬼子兵到永清寺附近來砍石榴樹所作的樹叉子,原來是作來一批一批用以推屍體的工具。
讀者諸公還記得前述我和老農送柴到上元門內去的事麼?那是供俘虜作炊事之用。當時我只顧忌到自身的安危,從沒有想到敵軍對俘虜的如何處理?即以被俘的官兵自己來想吧!既已被俘,放下武器,最多不過將遭受到虐待和强迫勞動而已,生命的保障,或許已不成問題。
誰知只過了短短的兩夜,他們就被驅逐到大灣子去作了集體的犧牲!據爾後非正式的統計,南京之役,我軍犧牲了三十萬人,其中大部都是被俘後而虐殺的。我親眼所見的屍體,便在兩萬具左右,也就是在大灣子的那一大堆。
後來我回到後方,與情報工作同志,還再做過追溯敵情判斷。大家的結論是:日方以爲既已攻下了我們的首都,我們必會作城下之盟來講和;爲了削弱我們的人力與兵源,不惜違反人道和國際的慣例,來作一次集體的屠殺。
屍積如山,數月都無法處理
希特勒集體屠殺猶太人,那雖是晚於中日戰爭數年的事,可是希魔的屠殺,却極盡其科學化之所能;其處理屍體,早備有周密的計劃,以免除事後的困難。而鬼子在南京的大屠殺,雖然也運用了重機槍,但那却等於是原始殺人的方式,屍積如山,以致數月後都無法處理。
鬼子兵之所以選擇大灣子作屠場,或許是想用長江的流水,將那批屍體順流而下的沖去。可是冬季是水枯的季節,兼之大灣子裏根本沒有流速,如何能將那麼多的屍體沖走?
其所以準備了樹枝木叉,也無非是想將屍體推到長江裏去。日本人是慣於此技的,讀者諸公不知尚能記憶所謂「白河流屍」事件否?這是早於七七開戰前兩年的事。在華北的日軍在平津附近因爲要做一些軍事工程,既不能從日本國內運輸人力來構築,又生怕使用中國人而被洩露軍事機密。所以綁了幾百名的中國民伕去做奴工,而事後完全加之屠殺以滅口。
白河值春水泛流的期間,所以流屍一沖入海,處理比較容易。可是在大灣子是兩萬多具,儘管是想盡方法用樹叉推到江裏去,但却無法使其暢流,以致使那麼多屍體,完全滯積在淺水和沙灘的旁邊。
南京的大屠殺,據非正式的史料說,總數在三十萬人左右,這個統計雖未必十分正確。但以永清寺六畝之地就有四十幾具屍體。周圍不過千公尺見方的大灣子,就屠殺了二萬多人。則南京大屠殺的總數,號稱三十萬之衆,似乎也不爲言之過甚!
1945年8月6日,那驚天動地的原子彈丟在廣島,其死傷的人數,據官方正式的統計:死者七萬八千餘人,負傷和行蹤不明的五萬一千幾,合計也不過十三、四萬而已,還不到南京大屠殺的一半。
屍體的處理,是到一、兩個月以後才實施,正確的日期,我已無從記憶。大屠殺的那一晚上是月夜,照陰陽曆的換算,應當是農曆的11月15前後,距離農曆新年約爲一個半月。記得我遵照守志師傅的吩咐,將於大年初一要向佛祖頂禮,所以在初一清晨我一起來便先去打開廟門,一隻時常來去廟中的野狗,突然出奇不意的從我腋下鑽了進來。我由於受到了一點驚恐而生氣,便隨手在這隻狗頭上甩了一巴掌,不意竟將狗嘴裏所含的東西打了下來。低頭一看竟是一隻乾枯了的人肢,活像一隻佛手。以我這個所經歷的時間來推算,日軍處理大屠殺全部屍體,至少是在農曆新年以後。
記得是一個晌午的時分,由幾個日本兵帶來了一羣中國人,手臂上都佩帶着紅十字會的符號。他們來廟裏要我們也派一兩人共同去處理那被集體屠殺的屍體。這差事當然又落在我和二空兩人的身上。
來人有一位是日本和尚,穿着與和服相似的道袍,頭上戴着白色方巾,脚蹬白襪與草履;手持一件法器,很像中國僧侶所用的磬,而又像一個有柄的小鑼。
從永清寺到大灣子,約有一公里多的路程。那位日本和尚領先,敲着法器,口中唸唸有詞,這自然是爲超度亡魂而誦經,可沒有理會我們這兩個中國和尚,連先前進入廟門,也沒有向菩薩頂禮,好像連在中國的釋迦牟尼,也值不得他膜拜似的。這是一位隨軍僧侶,早已受到日本軍人的感染,一股要想殺人的模樣,可惜他手中持着佛教的法器,而不是一枝來福槍。
在半路上我們就聞到一股腐屍的味道,一羣來人和日本兵都備有口罩,而我和二空連手帕都沒有。
季節已進入嚴寒,而乾燥得來沒有雨雪,所以寺廟週邊的屍體,像是置放在大自然的冰箱中,當然不會腐爛。可是大灣子的則不同,小部份是泡在江裏,即使在沙灘上的,也常爲潮汐所侵蝕,所以已在逐漸的腐爛。永清寺相隔有千餘公尺,地處於長江的上游,冬季的西北風是向東南吹送,一時倒沒有聞到臭味,可是才走了一半路,那氣味就觸鼻不堪。
等到一走近大灣子,那就不僅是嗅覺所感應的了。最觸目驚心的一大堆屍體,擁擠在一個小地區內。東倒西斜,俯仰不一;身上都還是穿着不全的軍服,所以還看不見肉體的情况。可是從面部看去,大多是沒有了鼻子,因爲腐爛是從嘴唇和鼻子開始,一排門牙突露在外頭,已經形成了半骷髏的模樣。
我不能想像屠殺當時的情况!縱然有再多的機槍,在那樣一個小地域裏,總不能一口氣就將兩萬人殺完。當然是分批實施,爲什麼沒有絲毫的反抗嘶叫,也許是爲機槍聲所淹沒,而我們在廟裏不曾聽見。
那一天只是由紅十字會作了一次視察,並研究葬埋的方法。眞正付諸實施,是以後一個月中連續不斷的工作。我只去過這一次,爾後有事,我都要求二空一個人去,因爲我這個假和尚,在中國人眼裏,很容易露馬脚,何况那一幅悲慘的景象,實使我不忍再次目視。
南京百姓幫忙收屍,為了拿「臭票」
可是却有許多在附近的老百姓願意去幫忙,因爲往往在屍體的衣袋裏會發現不意的財富,後來有一陣子南京流通着一些名之曰「臭票」,顏色淡一點,而帶一股微薄的臭味,但却是眞正由中、中、交、農各銀行所發行,並不是偽鈔,這都是從屍體中所發掘的貨幣,當然不限於大灣子二萬具屍體的身上,因爲南京之役有二、三十萬的犧牲,其所搜出來的臭票的數目,想像中也煞是可觀。(十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