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宏晉
圖/魏宏晉提供
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離鄉的「阿里山人」,直到進入中年後,才知曉那其實是心靈中無意識的呼喊。
「身為」阿里山人的想法有幻想也有真實。
幻想之一可能起於還留存著的幾張母親年輕時身著原住民盛裝老照片,自小印象深刻。照片裡,她併腿斜坐在一幢高架茅屋的入門木梯上,既不野俗也不故作優雅,就像在自家前的節慶留影。母親姓曹,我幻想著她其實是本稱「曹族」的阿里山鄒族公主,下嫁於平地人的父親,把高貴的一部分血液流傳給了我。她常自嘲皮膚不白皙,我倒以為那是「血統」使然,自始祖以來,鄒族的女子就是那麼地深邃清美,不尚白的脫俗反而凸顯了出身的驕傲。感覺裡,我甚至沒見過不美麗的鄒族女子,只要遇著族人,打少年起的我,多少便幻想著迷。
現實上,媽媽的家族很明確地是來自新竹竹東客家族群。當年日本人從新竹等地招了許多客家人進「開發」阿里山森林的林業部,外公就是客家幫當中的一員。外公從阿里山森林鐵道嘉義端起點的北門站僱員當起,循序漸昇,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後,在橫跨日本與中華民國的時代,他的職位是出北門站後,朝向阿里山上行第一站的鹿麻產站長。一個小站站長職位有多高?我也不敢確定。可是我在歷史檔案裡查過他的資料,月薪水九十四日圓,比一般拿日薪一到兩圓,有工作領錢,沒工作沒錢的雇役顯然優渥安定多了。更重要的是他具配有漂亮宿舍的資格。現在面對車站右首的那幢似乎沒什麼人注意,但保存整修良好的日式建物,就是當年站長的官舍。母親在戰爭末期,算來國小三、四年級時左右便住這兒。她正式學籍在嘉義市,戰事正酣之際,學校基本停擺,許多嘉義人都往阿里山方向疏散。媽媽也曾有過當時年紀小,記憶中美軍飛機飛得很低很低,「低到可以看到飛機裡的阿兜仔,」她說這話的結語往往是:「好恐怖喔!」
住在市區常得躲盟軍的空襲,從嘉義市遷住到鹿麻產可稍避戰險,小孩名正言順地放大假!不用上學對小朋友來說真是件美事!那年代混合著恐怖與幸福,媽媽說她和阿姨們天天在家裡的院子奔跑玩耍,運動量就夠驚人的,可見當時那住家環境的快樂與美好!
戰後,搬回嘉義,外公當了北門站的站長還是副站長,官舍就在車站旁的共和路,家雖在市區,規模稍遜鹿麻產,可一樣還是幢有小庭院的日式典雅建築。惟故居現在變成「文創園區」,假日遊客如織,外頭景貌全非。雖如此,已初老的我入內卻還能被喚醒依稀的舊憶:偌大的豪雅住宅,裡頭人丁旺盛、各有所司,熱鬧卻井然⋯⋯,再怎樣經過劇烈歷史更迭轉換,那種屬於「媽媽家」的氣味卻怎麼也散不了,一直就在那兒留存。
記憶裡,那屋子的幽檜香特別有種靜謐。在帶禮教功能,卻阻擋不了窺想現實的薄紙門間,隔出了一些神聖與世俗的彼此,讓小孩生出諸多幻想。我小時屋裡屋外竄走,在早上是主廳的榻榻米上盡情打滾,想像著自己是在沙場上英勇翻滾、帥氣完美地躲避掉所有密集掃射子彈的戰士。或者躲進棉被間「逃避追殺」,仔細眼耳覺察外頭已經化身惡魔的大人們的動靜,也是很刺激的遊戲。主廳晚上變身為通鋪睡房,南部的壁虎鳴叫有聲,我豎耳注意它們的唧唧,混合著從《聊齋》裡得來的「知識」,認為那也可能是隱身樑上狐狸的變聲,到底是狐狸?還是壁虎?想著,想著,一直想進夢裡⋯⋯。
一樣深刻的記憶裡,附在屋末的灶間的是總有一堆阿姨、婆婆忙進忙出。我一直沒真正弄清她們的身分?當中也許有親友,也有幫佣,得用客家話叫她們什麼婆、什麼姨的。我常故意弄混一些相近的客家音詞,比如把邀人「來聊」講成「來尿」,令大人哭笑不得。不過取悅大人,總還是可以得到一些小小糕餅甜食獎勵,形成了一種世代互動的「禮儀」。此外那個最不能忘的是廁所,位於廊間的一道推拉開關木門後,那間裡頭有著迥異於其他「味道」的空間,不是惡臭,而像是種沈浸過木香的人體氣息。容大人輕鬆蹲下大小的空間裡,與眼平行的牆上有片小木檯,上頭放置一疊衛生紙。這個空間正中央是個長方形的深洞,排泄物直落而下,使用時,可以聽聞到落底的結果,用後不必沖水,惟不見所遺「伊於胡底」,有點神秘,叫人著迷;但另一面,我卻也擔心傳說中從糞坑裡伸出遞衛生紙的鬼手,會隨時出現,讓我總無法盡情享受那種奧秘的氛圍。在我慣於台北抽水馬桶、白潔瓷磚冷滑氣味廁所的幼時,那個溫拙木質異香廁所實在是個神奇的所在,至今難忘。
回想起來,共和路宿舍滿屋可親,唯獨卻害怕進入長年茹素念佛的外婆的房間。外婆與我不親,相遇多半只輕笑招呼,然後便隱身進她的靈性洞窟,我則只敢在外窺探。黝暗的屋裡,可能只是三五疊榻榻米大小,靠牆有個不受光的深暗五斗櫃,隱約似有個誦經架,忘了有無佛像佈置,裡頭好深遠、好深遠,深遠到可能不小心就會讓小孩直接掉進無盡的黑暗裡。
母親家雖非望族,但因外公在日本時代屬正式文官,待遇優渥,生活自然寬裕。媽媽說她小時候差不多天天能吃一個蘋果!不知道那是獨生女的特殊待遇,還是幼兒記憶的放大,但個性自來純真的她不至於誇耀,不管記憶是否正確,在那時代她當屬「命好」的孩子無誤。
說實在的,母親家日常生活圈不算真正阿里山,雖然她常將「阿里山」、「畚箕湖」掛嘴上,但「千金大小姐」與大山的那種扞然,在心理與真實間還有相當距離。相較起來,我父親這邊才是真正在深處與阿里山搏鬥的山林人家。據媽媽說,爸爸一家嘴上會掛著「問候人家祖宗」的口頭禪,初初嫁過去時,第一次「聽到」這麼真實的「民間」話語,簡直讓她震驚到不知所措。
母親家的雅然與父親家的粗野,簡直是天地的對比。
阿公的工作也與伐木有關,其實所有在阿里山裡生活的人家,都跟採伐林木資源有關。他的工作是操作台灣最大的七號集材機,將伐下的巨木吊出深山、送上運材車,沿鐵道送到嘉義集散運用。
父親家在阿里山森林鐵路幾條支線移動,全家過著逐伐木作業而居的生活,活動範圍主要是阿里山鐵路水山支線沿線。居住最久的是現在所稱「特富野古道」,原水山支線的「兒玉線鐵道」2.2到3.7公里兩處地點。那兒海拔近2300公尺,鹿麻產不足100公尺,相較之下,爸爸家簡直住上天了。只不過,這種天淵之別,得顛倒來看。阿公家食指浩繁,月入約只三十圓,住的是臨時工寮般的木屋。且雖在不可想像的深山中,反而更得擔憂真正的空襲,許多家戶因此都挖了自家的防空洞預防著。特別的台灣歷史與地理,造就出那一段深山的歷史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