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鈕先銘著《還俗記》,中外圖書出版社於民國60年出版。
文/鈕先銘撰寫,李莉珩編輯
過去我都沒有注意到,日本的和尚是不受戒的。戒條最淺的解說:是戒殺、戒盜、戒淫、戒妄、戒酒,謂之五戒。日本和尚既吃肉,又討老婆,如何能戒殺戒淫?明治維新時有一位有名的和尚叫大谷光尊,不僅有和尚夫人,而且還有和尙小老婆;爾後在日本文壇上頗負盛名的九條武子侯爵夫人,便是大谷和尚的庶出。
老者既不檢查我的戒疤,那麼要檢查我的什麽呢?大概是檢查我有無日晒的明顯痕跡;戴着軍帽,日久必有一道明顯日晒痕跡,額角與臉面,往往是曹操而兼包公。
可是這位日本行伍出身的軍官,又是棋差一着;我們教導總隊戴的是德式鋼盔,都是從德國買來的來路貨,中國人的頭又比德國人小,戴上去幾乎遮到了眼睛,兩邊又有護耳的邊緣,久晒也不會那樣的黑白分明,使他看了半天,還是沒有看出一個所以然來。
「啊呀!他的頭髮是自己用剪刀剪的。」他突然有了新發現,向少者叫着。
少者看了看馬上做了一個手勢,用兩個指頭作了一個剪髮狀。我馬上點頭表示同意。大概他們沒有帶紙筆,就找了一枝細柴枝子,在泥土的地面上劃着字:「爲何?」我馬上接過他的樹枝子,也在地面上回答:「三月無理髮。」
「逃兵不會有行李」,我拿其他和尚包袱矇騙過關
合情合理,這個漏洞又給我彌補上了。他們在莫可奈何之中,少者又開口了:「問問他有沒有行李?逃兵是不會有行李的。」
他們還在商量,如何進一步檢查我,我都聽懂了,也已有所準備,可是我不能馬上動作,因爲一動豈不露了馬脚。
老者又用柴枝寫着:「行李有?」日文的文法是倒裝的,所以他將有字放在後面。這我才點點頭,立刻對站在一旁的二空說:「請你拿一個和尚的行李給他們看。」
說也奇怪,昨晚因爲抬柴,二空將他的一個衣包放在剩餘的柴堆上,他就將那個包袱取了下來。眞是菩薩保佑,那二空的衣包裏是有兩件和尚的衣服,一本經書,三張當票,和一把剪刀。這是一把西式的剪刀,二空昨天爲我換衣裳的時候,在這個衣包裏找僧衣,才發現了業已忘記的剪刀,也就是發現了這把剪刀才爲我剪頭的,後來又歸還到這個包裏。
情况吻合,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但老者却興猶未盡,還是站著不動。「我們可以回去了。」少者已有些不耐煩。「不!讓我再看看。」「那不很簡單!是不是眞和尚,只要問他會不會唸經?」
日本人唸經的方式是合掌搓一搓,再拍兩下;少者沒有拔刀,手當然是空着,就做了這樣一個姿勢。這回我可不能等他再問我了,既見到少者在作唸佛的姿態,我馬上就點頭表示我會。他用手指,點一點我的嘴。
我的脚立刻站成一個八字形,閉着眼,合掌恭敬的唸起《心經》。這是我孩提時依着母親膝下所學會的,可是我十六歲就留學日本,七七事變以後才從法國回來,一個洋裏洋氣的學生,總不會朝夕誦經吧?但我對《心經》却完全記得;第一是因對這種哲學的思想嚮往,第二我覺得文辭之莊嚴秀麗,有過於《古文觀止》。
可是幼年的記憶,雖然應當是非常的牢固,然而十幾年不和佛經見面,也就有些模糊了。何况心裏又在彈琵琶!正唸到「菩提薩埵,依波若波羅蜜多故」的時候,因爲這是心經裏像繞口令的一段,我也就要打頓了;正在這個節骨眼的時間,老少兩位日本軍官忽然同時說︰「好了,停下。」
「我說他是和尙,對不對?」少者向着老者,似乎表示他是勝利的。老者沒有答話,就用刀頭在地面上寫着:「何經?」「《心經》。」我撿起那柴枝回答着。
日本軍人視軍刀爲極神聖,而老者用刀頭來寫字,是已表現他的憤怒。可是還好,終被少者拉着走去,但他還是回頭快快的望了我一眼。
鬼子軍官查完,我緊張得無法動彈
鬼子軍官一走以後,我身上好像脫了一層皮;像打了一次硬仗,一個回合完結了,精神驟然的放鬆下來,使得身體完全不能動彈。
我往稻草上一倒,連口都懶得開。其實緊張的不只是我,除了瞎子師叔比較眼不見爲淨以外,其餘的人幾乎都嚇得昏了過去。尤其是二空,雖然他是個眞和尚,而且也很瘦弱,但無論如何他總是一個年青的人,要派支那兵,未始他不能頂一名。
「當你叫我拿衣服包的時候,我全身都在發抖。」說起來他全身似尚有餘悸
「刀子又沒有擱在你的頭上。」我倒稱起英雄好漢來。「可是你是我收容的,最後我還不是要連累受罪?」二空的話倒也有道理。
「二覺!我看你還得另打主意,這種事可一而不可再。諸葛亮演空城計,一輩子也只演了一次,演第二次我們都受不了。」施先生丟出了話,這無異是集團中有人提議,要向我下逐客令。
「不行!」守志師轉過來庇護我,他說:「以後再查的時間,少了一個人,我們怎說法?而且你們誰能應付鬼子!除了我的徒弟二覺!」
守志師是永清寺的住持,而且話也說得很重。施先生雖然是本寺的施主,到底還是香客;留我也好,逐我也好,似乎沒有多大的權力。
「那可得自己打主意了,不要惹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施先生雖然是一霸,可也讀過書,用了兩句成語,反將守志師傅一軍。
「施主大人!你的女兒還躲在蘆草窩裏呢,你又不能回八卦洲,將就點兒吧!我們是幾十年的朋友,要死也死在一塊兒。既上了梁山,最好是不要下去。」
守志師也不是一個好惹的,儘管現在是和尚,還沒有脫江湖氣。梁山泊上宋大哥的神氣擺了出來,施先生也只好服服貼貼了。
我倒有點覺得過不去,他們五個人本是相當和諧的,說老實話,只要不死在亂槍下,實在沒有什麼危險。加上了一個我,眞兵假和尚,縱使一時瞞得過日本鬼子,總非長久之計。何况最初和最後的目的,都是想渡江,所以我爲了和緩他們對白的尖銳化,我想:「施先生,你不是說有辦法使我過江的麼?早點替我想辦法,大家都安全。」
他攻擊我,我就貼上去,倒使他爲難了;他結結巴巴的說:「現在很難,我只有那麼一隻小船,而且閨女還躲在上面。」
「小姐!躲在蘆草窩裏,也不是一回事,你怕鬼子找不到?不如連你一同過江去。」說眞話,只要能過江,我不就達到了目的,前夜掉在江裏,爲的是什麼?無非是想過河!何况先前的這一場戲,文場武場,雖然都勉强的拉了過去。可是誰保得鬼子不再查呢?所以我鼓起了三寸之舌,專釘着施先生。「我不過江,本鄉本土的,過了江我連飯都沒得吃。何况我還有一個黃臉婆,怎麼辦!」
「那麼小姐就交給我,總比在蘆草窩裏安全點。」「你沒有結過婚?我招你做女婿。」「我眞的想做和尙。」我沒有正面答覆他。
「那隻小船也不行,漏水,而且也太小。我看還是等幾天,我帶你上下關去,那裏人多,我有辦法。」
「施施主的碼頭在下關,在下關他很有辦法。」守印瞎子師叔補充了一句。所謂碼頭,當然是江湖上的術語。「那我就拜託施先生了。」我還是往他身上貼。「你既做我和尙的徒弟,可不能再去做施施主的女婿。」
守志師這一句話,惹得大家都笑了,總算得緊張中鬆了一口氣。可是只有一個人,既沒有說話,也沒有笑,那便是和我一同担柴的老農。不知他先前看見鬼子把軍刀在我頭上晃的時候,他有沒有也嚇怕?從鬼子軍官來檢查以後,總有兩個鐘頭,再沒有鬼子來臨。我猜得一點也不錯,那二個官兒來查,才是正式的,以前那些鬼子兵,都是瞎扯;最多不過是些斥堠而已。既經正式的檢查過,就可以安定一下子了。所以我就幫着守志師傅到對面的灶間裏去燒飯。
這灶是江南普通式的構造,用磚砌的,大小鐵鍋兩口,一個燒飯,一個炒菜,整個灶除灶頭的一面貼着牆,其餘三面都臨空,灶口在後面,有一個小板凳,可以坐着好向灶口裏添柴火。
永清寺在鄉間,平時也不能靠善男信女們來送多少香火錢。唯一維持廟裏生計的,倒是六畝地上所產的石榴,枯枝便是燒飯的柴火;誠所謂:落葉添薪仰古槐!
我平生沒有燒過飯,在日本和法國雖和同學合夥自炊,可是輪到我的工作都是洗碗,所以我對於燒飯完全外行,正如孔老二的朋友所說的,是「五穀不分,四體不勤」的人,因此我對守志師傅說:「師傅!你燒飯,我燒火;我做火頭軍(炊事兵)。」
「你叫我不要說軍人,你自己又說軍人了,犯忌。」守志師傅有一個很幽默的性格。
雖屬旱季,又是枯枝,可是我用了五根洋火柴都沒有點着。「我的和尚少爺!我們有多少洋火,讓你這樣糟塌?」守志師聽見我卡擦卡擦劃洋火的聲音,伸過頭向灶後一看,還是熄的。
「不知你會唸經,以為菩薩顯靈附身」
「到院子裏去檢一點稻草來。」先用稻草引火,枯枝才點着了,坐在那裏又可取暖,非常安逸。在燒飯中,守志師傅問我:「你怎會唸《心經》的?」「小時候跟媽媽學的。」「所以我說你有善根。先前幾乎將我嚇死了。」「你嚇的是我會唸經還是鬼子的刀?」「也許可以說是嚇的是你會唸經。」「爲什麼?」「我以爲是菩薩顯靈,附在你身上的。」
「師傅!我就是菩薩下凡,用不着菩薩附身。我做菩薩的時候作了孽,所以從天道裏貶到阿修羅這裏來了。」「阿呀!你眞懂得不少,你還知道六道輪廻?」「因爲我有一個佛教的家庭,父母親都是虔誠的佛教徒。」
「你還會唸什麼經?」「還有《往生咒》,《金剛經》我也唸過。『一時佛在舍衛國』⋯⋯但是我背不出來。」「我以後一點一點的敎你,你有善根,好好的做我的徒弟。我圓寂以後,將這個廟子交給你,有石榴,吃不完用不盡。」
「⋯⋯」我沒有答腔,直是在烤火,我想起了從江裏爬起來烤火的事,還不到四十八個鐘頭。江山旦夕間易手,我從工兵營長一下子變成了虛無,誰說是「國破山河在!」
「你爲什麽不答腔?」「我己經是你的徒弟了,還說什麼?」「告訴你,不要打那施老頭子的女兒的主意,醜的像個母夜叉。」「師傅,我現在是泥菩薩過太湖,自身難保,還會想女人麼?而且我已經做了和尙!」
「做了和尙?才一天。二空做了二十年和尚了,還會嫖。」「嫖!和尙也嫖?怎樣的嫖法?一個光朗頭,幾個戒疤!」「有什麼不可以?你可以裝出家人,他不可以裝在家人。一頂瓜皮帽,不和你那頂和尚帽一樣?」
「剛才幾乎出了紕漏。」「夫子廟的娼妓,不是日本鬼子,是摩登伽女。(註:印度摩登伽種之淫女,見《楞嚴經》)」
「那裏來的錢,你賣的石榴也給他去嫖。」「我有錢也不能給他嫖呀!他們雞鳴寺,有的是大施主。」「他們是鷄鳴寺?」「你不知道?他們也是避難來的,我本來也在雞鳴寺,後來讓給他們了,我圖此地清靜。」
「聽口氣他們是父子,怎又做了師徒?」「守印是庚子年的管帶,北京失陷了,他就沒有再吃糧。」「和我一樣,打敗了仗,只好削髮爲僧。」
「他那有你這樣大徹大悟!那以後,他又在江湖上混了多少年。有一次在鎮江借碼頭彎船,遇到了仇人,一個石灰包,打瞎了眼睛,這才做了和尚。」「二空呢?那時候應當還小。」「母親早死,所以也就帶着出了家。」「怪不得,那不是他的志願,所以他還在思凡;何不讓他還俗!」「那總有一天,拖也拖不住他的。可是你可不難呀!你自願的,要好好的做我的徒弟,我將衣缽傳給你。」
這一頓晚飯是我們兩天來最香的一頓。昨晚也備了飯,可是沒有菜,只是用開水泡泡大家就吃了。可是今晚不同,從情緒來說,有過對鬼子兵的幻想,有過對鬼子官的恐怖,但是難關也就都度過了,而且這兩三鐘頭都沒有看見敵人來,大有曲終人散,只剩了我們這個戲班子來宵夜。
還有了菜,守志師不知在那裏藏了些大白菜,也貢上了兩碗,一大一小,我都一齊端上了桌。熱乎乎的飯,熱乎乎的菜,雖然是黃連樹下作樂,可是人爲的是什麼?還不是爲扒一口兒!
個人在世不說,就以國家來說吧!日本有什麼理由來侵略中國呢?最大的藉口還不是人口膨脹,糧食不足,歸根結底是爲了吃飯。
吃飯旣然得要個理由,我們六個人吃飯的理由是:不管你鬼子多狠,騙過了你,我們還是能燒飯吃,所以我們這頓飯吃的很愉快。
我該吃葷還吃素?
一上桌,守志師傅就說:「小碗是素的,大碗是葷的。」其實所謂葷素,只多了一匙猪油而已。這倒使我爲難了,當然素的是爲和尙吃,葷的是爲施先生和老農吃的,我到底是算和尙,還是算在家呢?最奇怪的是葷的那一碗反而大,爲什麼要那樣的優待施主?
守志師傅一上來扒了一口飯就先拈了一筷子葷炒白菜,這倒爲我開了路,其實眞正吃素的只有守印師一個人。像守印師那樣的人,才眞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吃過糧,又在江湖上混混,一個石灰包打瞎了眼睛,就帶着兒子出家,終身茹素,是眞正的大徹大悟。
「你也吃葷?」我碰碰二空的胳臂,我不好意思問師傅。「爲什麼不可以吃呢?」這答覆的不是二空,而是守志師傅,他已感覺到了,這話也等於是問他的。他馬上接着說:「《六祖壇經》裏,就有『以菜寄貢肉邊』之說。吃葷吃素與學佛有什麼關係?」幸虧他不知道日本和尚還可以結婚,否則他也會討一個和尚太太的。
「所謂五戒者是殺、盜、淫、妄、酒,無非是爲了清心寡慾,像師傅這般的高齡,吃葷吃素,已沒有多大的關係。」這我本是爲他打圓場的,他已感覺到,馬上就回敬了我一句。他對二空說:「二空,你雖然是師兄,可得跟二覺學學,他的佛學根底比你深。」「那是我們師叔的福氣好,收到了一個好徒弟。」二空的話裏帶着酸溜溜的意味。
「宗教還不是勸人爲善,像你這樣以子孝父,以弟事師,還不够好的?」我的立場眞難,他們說話,一拿我夾在當中,可能就將我擠扁了。
「他呀!」二空用斜眼瞄了一下守印師說:「自己作了孽,全報應在我身上。」這一下子可更糟了,大家都有牢騷,不僅是牢騷,而且是牢騷滿廟,我怎個處呢?守印師極有涵養,他對兒子兼徒弟那句話,簡直當沒有聽見一樣。他突然換了一個題目來問我,使我們又都回到了現實。他說:「二覺!你剛才爲什麽不將那張保護證給那兩個鬼子軍官看?不是可以省掉許多的麻煩。」
「保護證,一個兵開的;官還承認?那只能唬唬鬼子兵的。幸而我沒有拿出來,否則可能我腦袋都搬了家,我在日本軍裏很久…」我一下子說溜了嘴,想縮已縮不回去。
「你到過日本?」二空第一個驚覺到。「不!我說錯了,我是說:我知道日本軍很多;我們在和他們打仗,不研究還行?」「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二空也不是草包;在那夜共被睡覺的時候,他還輕輕的說着:「我相信你一定到過日本。」我裝着沒聽見,也不加以否認。二空確是一個機靈鬼,待這種人,不能太欺侮他,我正在寄人籬下。(十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