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錄自張郁廉,《白雲飛渡:中國首位戰地女記者張郁廉傳奇》,第120-173、248-256頁,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出版。
文/張郁廉撰寫,滕淑芬編輯
圖/取自《白雲飛渡:中國首位戰地女記者張郁廉傳奇》
1940年6月,我請辭獲准後,離開了蘇聯塔斯社,到中央宣傳部國際宣傳處報到。我被分配到外事科俄文組任專員,工作性質和在塔斯社時相似:把每日中文報紙及雜誌上有關各方面的消息,特別是前線戰況及各報社論,擇要譯成俄文,油印後,當日即分發到有俄國軍事顧問及技術人員的機構,包括蘇聯塔斯社,並儘量分寄到有蘇聯人員的戰區及敵後各遊擊區。我在國際宣傳處比在塔斯社更加忙碌,也更覺有意義。
俄文這一組,除了組長朱新民和我外,還有一位秦太太,她先生秦滌清在外交部工作,和桂籍相識。秦太太人很友善,也是俄文好而不會中文,她年齡比我大許多,經過多年交往,我們成了好朋友。我燕大畢業後,由成都返回重慶到中央通訊社工作時,有一段時間就住在秦家。舉行婚禮時,桂籍也是來秦府迎娶我這新娘。後來外交部派秦先生到蘇聯任外交官,秦太太也就辭去了國際宣傳處的工作。他們沒有子女,臨行前領養了孔祥集五、六歲大的女兒,一起遠赴蘇聯。抗戰勝利後,國內局勢動盪不安,他們沒有回國,由蘇聯直接到美國定居養老去了。客居外國的生活並不如想像的安適,多年前秦太太去世,女兒結婚離家,秦先生回大陸老家去了。
國際宣傳處借用坐落在重慶上清寺的巴縣中學(巴縣中學因躲避日軍轟炸,已遷至疏散區)原校址辦公。該校幾棟磚瓦水泥建築,做了辦公室和宿舍,並在廣闊的校園內搭建了許多茅屋,供單身男女職員及有眷屬人員居住。處長曾虛白及董顯光兩家也住在這裡。我們十來個單身女職員住在有兩個房間的茅屋內,雇請一位女傭打掃、洗衣及燒洗澡水。茅屋泥牆草頂,冬暖夏涼,比竹屋好,可惜重慶是建於岩石上的山城,散熱不易,夏天固然酷熱,而冬季颳起西北風,雪花紛飛,棉襖、厚外套也擋不住刺骨的寒冷。
住進茅屋後,才真正領教了重慶「三害」:臭蟲、老鼠、跳蚤,外加蚊子。重慶的臭蟲無處不有,無孔不入。家裡、辦公室、旅店,甚至飯館、渡船、人力車及滑竿上,有縫隙就有臭蟲,手一擺,身一靠,馬上被臭蟲咬出紅疙瘩,又癢又痛。宿舍裡每人一張竹板床,床腳用加滿水的大土碗或鐵罐墊著,把臭蟲隔開,但臭蟲還是有辦法,爬上天花板再「空降」,或沿蚊帳繩子爬到床鋪上。大家隔一陣就輪流把竹床搬到院子裡,用燒開的水燙臭蟲。重慶的老鼠滿街跑,有一次我親眼看見一大奇景:上千老鼠成群結隊大搬家,大搖大擺,橫過馬路。「跳蚤處處有,唯獨重慶多」,跳蚤隨老鼠而來,老鼠既然殲不盡,跳蚤也就滅不了。
食的方面,大家都吃伙食團的包餐。食堂裡每桌八至十人,我們這一桌有:朱、秦、我,以及葉公超、魏景蒙、朱撫松、徐鍾珮、沈琦等人。吃的是政府提供給公教人員的「配給米」,色多半黃褐,摻雜穀子、麥子、稗子、沙子、石子乃至老鼠屎。每次吃飯前,先挑揀出雜物再動嘴,因而謔稱之為「八寶飯」。菜餚方面,常吃辣椒炒豆豉、清炒空心菜,每月兩次「打牙祭」,可吃到紅燒五花肉或粉蒸肥豬肉。平時我們這一桌輪流「請客」,加炒一大盤肉絲炒青椒或肉絲炒榨菜,在當時算是十分奢侈了。
國際宣傳處為職員、眷屬及外籍記者在附近石坡旁,鑿了一座堅固的專用防空洞,內部設備較齊全、舒適,空襲警報拉響時就不必跑太遠了。周恩來的妻子鄧穎超也到我們防空洞內躲避過。那已是國共合作時期,周恩來夫婦和機要秘書龔澎等來到重慶。國際宣傳處所在地上清寺和國府路、牛角沱一帶是國民政府的機關及蔣委員長官邸所在地,所以成為敵機空襲的主要目標。因此,我們只要見到高崗上掛起一隻大紅球,預報敵機即將來襲,就不等拉起緊急空襲警報,先躲進防空洞以策安全。余夢燕也在國際宣傳處工作,她已和燕大學長黃遹霈結婚,沒有和我們一起住宿舍。
和我常來往的還有燕大同學周光瑚,筆名韓素音,她父親是四川人,母親是比利時人。她抗戰前離開燕大到英國留學,繼續讀醫科。政府宣佈對日抗戰時,她放棄了在英的學業,返國參加抗戰,在輪船上遇到年輕英俊的軍官唐保黃,兩人一見鍾情,返抵國門就結婚了。唐在重慶軍事機關服務,光瑚在家看顧初生女兒蓉梅。那一段時間我們常常見面,也十分談得來。不久,唐保黃被派到倫敦,任我國駐英使館武官。我結婚時所穿的棗紅色旗袍布料、麂皮灰藍色鞋等物,就是光瑚托人從英國帶給我的。抗戰勝利後,唐保黃先回國就任某師師長職務,被派赴瀋陽附近打虎山駐防。
他赴任前曾來看我們,對新職表示滿意,但對駐防「打虎山」有些疑慮,他說:「我屬虎,派駐打虎山好像不太妥當。」果然,上任不久死於國共內戰。唐保皇殉國後,我曾寫了一封長信給周光瑚,附了有關他為國壯烈犧牲的消息及剪報。他本可以用他在戰論、戰術、外交方面的專長,發揮他豐富的才幹、學識和經驗,為國家做更有意義的工作。但實在不懂為什麼,當政者會把一位沒有帶軍和作戰經驗的有為年青人,輕易地送入「虎口」?
像唐保皇這樣不可多得的人才,竟輕如鵝毛般的失去了生命,使人惋惜心痛不已。時耶命耶?光瑚沒有馬上回來,留在英國讀完醫科,獲醫學博士學位。返國後曾在馬來西亞、香港等地行醫,並以「韓素音」為筆名出版了以英文撰寫的小說,其中《瑰寶》一書轟動一時,後被好萊塢拍成電影。我們移居台灣後,和她還有書信往來,以後她成了大陸共黨政權的新知,我們就失去了連繫。
桂籍由前線返回重慶後,在軍事委員會顧問事務處任職,他住在離上清寺不遠的國府路,和他的同事劉在勤(也是哈爾濱籍)、丁志倫夫婦分租一棟民房。劉、丁兩人都是哈爾濱工業大學的學生,已育有一子一女(劉宇、劉樵)。劉在勤和劉德成、孔祥集同時畢業,丁志倫讀工大預科,年紀不滿二十歲就出嫁了。劉、丁兩人熱誠好客,哈爾濱工大、法大在渝的同學經常到他們家聚會、打牙祭,我也在那時認識了他們。後來,為了躲避日機晝夜不斷的轟炸,國防部眷屬被疏散到唐家沱,有渡輪往返,劉府也遷居唐家沱,和張劍飛、馬熙誠兩家合住一棟兩層樓房。
張、馬是學俄文的,都在軍委會顧問處工作。劉在勤被調到成都空軍單位服務時,丁志倫已懷上第三個孩子,即將臨盆。劉在勤到任後兩三個月,有一天清晨,同住成都勵志社共一寢室的同事,睡夢中忽聞槍聲,驚起查看,發現劉仍臥床不起,原來被槍擊中要害,氣絕身亡。查不出死因,到底是他殺、自殺或槍支走火,一直成謎。朋友們深感惋惜,丁志倫更是痛不欲生,拒絕飲食,哭鬧不休,由我和工大謝之熙太太黃靜輪流陪伴。輪到我看顧她時已是下半夜了,志倫忽然向我要水喝,我很高興地倒了一大杯水給她。沒想到,她趁我不注意,竟扯下頸上戴的粗重金鏈子,吞進肚子,還喝下一瓶「來索」消毒水,把嘴巴、喉嚨、食道燒傷了,送到醫院急救。她精神更加恍惚不安,胡言亂語,哭笑無常。慶幸的是金鏈子第二天就排泄出來了,沒有傷及內臟。她的情緒也隨著遺腹子小鋼的出生而穩定下來。偉大的母愛使她毅然擔負起獨自養育三個幼小子女的重責。戰時的生活原本就艱苦,她的處境更加困難了。
這期間對我而言還有一件「大事」。丁志倫知道,能幹的藥劑師王玉彬是我的好朋友,再三要求我介紹她倆認識。她想請玉彬幫忙,拿撫恤金當本錢,托人在香港代購一批西藥,在重慶轉售,賺取二三倍之多的利潤。桂籍知道這樁事,堅決反對。最初玉彬也不肯,說這是「賣命錢」,她不能拿來冒險。經不起丁志倫苦苦懇求,玉彬的口氣鬆了,但說只能用撫恤金的半數。
就這樣,玉彬開好藥單,轉托虞春富的飛行員丈夫飛港代購。誰也沒有料到,就在這時,香港陷敵,日軍佔領了香港。虞春富的丈夫滯留香港,情況不明,消息全無,急壞了我和玉彬。我和玉彬商量,決定先不告訴丁志倫,兩人設法籌足款子,再還給她。第二天,玉彬匆匆跑來找我,讓我馬上到唐家沱把丁志倫手中存的撫恤金餘款全部拿來,她在重慶當地買進重要的進口藥品。不數日,重慶的藥品價格,因香港貨源斷絕而飛漲數倍。玉彬不但把丁志倫的本錢全部還清,還賺了不少錢,都送給了她。
1941年12月7日,日寇偷襲珍珠港,引燃太平洋戰爭,美國正式對日宣戰。1942年1月,中、美、英等二十六國在美國華盛頓發表反侵略共同宣言。同時,同盟國宣佈成立中國戰區,蔣委員長出任中國戰區盟軍最高統帥。國際形勢的轉變對抗日戰爭的戰略反攻產生了有利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