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錄自張郁廉,《白雲飛渡:中國首位戰地女記者張郁廉傳奇》,第120-173、248-256頁,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出版。
文/張郁廉撰寫,滕淑芬編輯
圖/取自《白雲飛渡:中國首位戰地女記者張郁廉傳奇》
局勢變動如此重大,我們不能前往武漢。長沙雖遭大火燒毀,但仍在我方掌握中,只能先到長沙,再設法回重慶。在返回長沙的路上,除了一些到後方休整的部隊,找不到居民。經長久的跋涉,終於回到面目全非的長沙,只見焦土一片,許多地方還在冒煙,斷垣殘壁林立,外出躲避的居民正陸續回來,在廢墟中重建街屋、店鋪。不到一年的時間,死亡的長沙城「還陽」。復活的長沙,又招致日機後來的濫炸。
我們在長沙和當局研究返回重慶的路線。司令部派人員和吉普車,把我們護送到衡陽,然後見機行事。可以說我們的運氣好,在衡陽遇到大批由武漢撤退的政府及新聞界人員,我們被編入中宣部國際宣傳處的員工及眷屬組。組裡有魏景蒙和他的妹妹魏惟儀、沈劍虹等,魏、沈二人都是北平燕京大學的學長。停留在衡陽的一段日子裡,日機不放過追蹤,加緊轟炸掃射。我們利用避空襲警報的空隙,結伴爬著名的衡山,待警報解除再回城。苦難中取樂,只在年輕力壯時期能辦到。
擔任蘇聯《消息報》攝影記者的卡爾曼,氣質高雅,文采超群,是謙謙君子,他不但拍照,也撰寫新聞和文學作品。在漫長的逃難途中,他偶爾為疲憊的同伴們高歌一曲,動聽的聲調與歌詞往往牽動每個人的心弦。卡爾曼回到蘇聯後,給我寫了一封感謝信。
離開衡陽往重慶的準備工作終於妥善完成,動身的日期確定了,這將是一趟十分艱苦和危險的路程。數十輛各型號的汽車,浩浩蕩蕩地前進。抗戰期間汽油奇缺,車子用的是煤油或柴油,常常出毛病,一路走走停停,不記得走了多少天,經過多少城市和村莊。只記得在「風景甲天下」的廣西桂林停留數日,補充物資,並恢復精力,也順便遊覽勝景。從桂林到貴陽,多是盤山公路,路旁是崎嶇的山,有一段「七十二拐」的山路,被稱為「鬼見愁」,常出車禍,人人心驚膽戰,好在平安走過。貴州山高地瘠,人民生活困苦,沿路看見不少肩扛或挑鹽磚的挑夫。戰時物資匱乏,食鹽最為緊缺,尤其是在貴州,「一擔穀子換一斤鹽」是鄉間普通的叫價。
敵機狂轟濫炸下,不屈的陪都重慶
回到重慶已是1938年歲末。這時的陪都,取代了首都南京和上海、北平等大都會的地位,作為這三個城市的「結合體」,一躍而成全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我在塔斯社的工作以及生活起居恢復正常。工作之餘,我根據1938年一年中在各前線親歷的台兒莊大捷、徐州大突圍、武漢撤退、湘鄂前線戰況、長沙大火等,寫成文學作品,投寄各報副刊。重慶《中央日報》於1939年2月4、5、6日,三日連載的《在前線》是其中一篇。
戰前,重慶已是中國西南最富庶的區域及文化重鎮,文風鼎盛,文人輩出。八年抗戰中,重慶是司令部和根據地,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名城。全國有名的中、大學校多遷到四川,精英雲集,無形中促成了不同地區、語言、種族的大融合。生活雖然艱苦,但人與人之間極為親切,不分軍民,不分老幼,不分本地外省,同心抵抗敵人。中央政府遷到重慶以後,為了避免日機轟炸市區,遭受無謂損失,把從重慶到北碚這一區域(長八十公里、寬約二十公里的地帶)劃為「疏建區」,不少機關、學校和軍公教人員的眷屬都分散居住在這一帶。沙坪壩是有名的學府區,距離重慶「疏建區」約二十公里,著名的中央大學、復旦大學、重慶大學、中央政治學校、四川省教育學院、南開中學等,都分佈在這個區域內。報社、通訊社及全國性的文藝團體,也集中在重慶。
日本軍閥妄想以空襲挫抑我軍民的抗戰意志,癱瘓我的生產力量,動搖抗戰基地,日機大舉空襲重慶從1939年5月3、4日,兩日開始,從此每年5月初旬,霧季一過就來襲,直到10月中旬霧季來臨才停止,長達半年之久。每日上午十時到下午五時左右,差不多沒有一天間斷,轟炸、掃射、扔燃燒彈。有時明月當空,還來一場夜襲,日夜不歇,我們稱之為「疲勞轟炸」。
重慶是名副其實的「霧都」和「山城」,多虧人和、天時、地利,重慶得以屹立不倒,軍民流汗流血,抵抗到底。重慶的房屋,每年春、夏、秋三季遭受狂轟濫炸,幾乎成了平地,但一到冬季便又重建起來。冬季霧太濃,有時別說車、船不能開,連走路也會迎面相撞,但難不倒重慶的居民,大家趁著霧季趕建房子,用木頭做屋架,以竹籬笆和稻草做牆,石灰一塗,十天半月,一棟三層樓便立起來了。
1939年7、8月間,我奉調重慶塔斯社。為了對付變本加厲的空襲,政府全力開鑿防空洞,整個重慶市建築在圓頂形岩石上,沿江馬路旁的峭壁間及陡坡上,都有大小深淺不等的防空洞,一些機關、團體和家庭也鑿了防空洞。重慶最大的防空洞在市中心商業區,可容納一二萬人。傳說這條又寬又長的地下通道,早在明代就有了,從前用來囤儲糧草。它有好幾個進出口,抗戰時用的是石灰市附近的一段,敵機用五百磅,乃至一二千磅的炸彈也炸不透。
每遇敵機前來窺探,重慶最高崗「浮圖關」上就掛起一隻大紅球,同時,高山或建築物頂端上的許多長竿子也掛起紅球,人們開始上下坡,進防空洞。掛上兩個大紅球,表示敵機即將來臨,警報響了。敵機入市區,紅球馬上全被放下,同時拉緊急警報。敵機瘋狂施虐後離去,「解除警報」的信號拉響,不久人們離開防空洞,返家或回工作處。有時剛出洞,第二批敵機來襲,趕緊回到防空洞,接二連三地進出。
通常洞內都有電燈設備,但燈光微弱。沒有電燈的防空洞,要自備蠟燭、煤油燈或手電筒。洞內兩旁設有長條木板凳。洞裡很潮濕,水珠從石洞頂滴落,積在地面。一些機關的防空洞,有首長辦公小間,有桌椅和電話,可與外界聯繫,批談公事。大家進防空洞坐定,都靜下來,清楚地聽到洞外日軍轟炸機隆隆地掠過天空,不久,傳來炸彈、燃燒彈的爆炸聲,我方高射炮的發射聲和房屋倒塌聲。炸彈掉下來,即使不是直接落在防空洞頂或洞旁,洞內的人也被震得蹦起來,耳邊猶如鐵錘猛敲。洞口雖設有回牆,但強勁的風陣陣鼓入,使人坐也坐不穩,連喘氣也費力。一時間,緊張、恐懼和憤恨充塞每個人的心。倘若防空洞不幸被炸彈擊中,倒不一定隨聲崩塌,但會強烈震動,洞內瀉下泥土石塊,有如天崩地裂的大地震。有一次棗子嵐埡附近的學田灣遭到轟炸,塔斯社及其他機關受到波及。我和索妮亞居住的閣樓,門窗和一部分屋頂及牆壁都被震毀,屋內塵埃彌漫,淩亂一片,幸好無人傷亡。
「重慶大隧道慘案」發生在1941年6月5日,其時正值霧季剛過,日機又開始滅絕人性的疲勞轟炸,一波一波輪流來襲,爆炸聲如天崩地裂,到處是熊熊的火海。市中心商業區的大隧道內,約有兩萬人,十分擁擠,因時間太久,加上通風設備發生故障,洞內的人因氧氣不足,呼吸困難,向外擠出,但柵門衝不開,洞內的人或者因踩踏、或因窒息而亡,很少倖免於死。事過很久,那一帶的商店與民居依然全關著門,因為人都死在隧道中了。據少數生還者說,他們逃過此劫,是因為沒有一窩蜂地向柵門口衝,而是儘量往後縮,面向下躺在潮濕或有積水的地方。日寇這種完全以平民為攻擊對象的反人類行為,轟動全球,引起全世界輿論的強烈譴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