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錄自張郁廉,《白雲飛渡:中國首位戰地女記者張郁廉傳奇》,第120-173、248-256頁,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出版。
文/張郁廉撰寫,滕淑芬編輯
圖/取自《白雲飛渡:中國首位戰地女記者張郁廉傳奇》
回到漢口,我馬上到塔斯社上班,忙著整理資料,寫報告。七、八月間,我和部分同事奉調到四川重慶塔斯社工作,一行乘船離開武漢,沿長江經三峽到重慶。三峽(瞿塘峽、巫峽、西陵峽)全長一百九十三公里,素以壯麗驚險聞名於世。沿途江流湍急,有萬馬奔騰之勢,江面迂迴曲折,險灘處處。兩岸高峰入雲,重岩疊嶂,鬼斧神工,走過才真正領略「蜀道難」。
每艘入川的船,一定要有經驗的舵手領航。三峽這一段,還有成串縴夫,光著上身,在江邊亂石叢一步一步拉著纖繩。船近重慶朝天門,向江面看去,江心一條齊嶄嶄的長線,一面黃浪滾滾,一面碧波滔滔,原來揚子、嘉陵兩條大江在此相會。重慶建在兩江中間一片狹長的山嶺上,三面環水,房屋依山坡而築,高低起伏,稠密異常。路隨山崖坡形蜿蜒,梯級動不動就是幾十級、數百級。
重慶塔斯通訊社坐落在棗子嵐埡。「棗子嵐埡」名字雅致,在當時的重慶名氣不小:一來,要爬數百級陡峭石階(可以雇滑竿代步,但汽車和黃包車就派不上用場了);二來,蘇聯和其他各國的機構多聚集在這裡,在抗戰時期算是最舒適、最安全的。社址是一幢石塊砌成的兩層樓房,樓下是辦公室。頂層是一間閣樓,由我和一位來自上海的打字員同住,她是白俄女孩,名叫索妮亞。社長羅果夫和太太、兒子住在二樓。另有一位副社長,中文名字叫「葉夏民」,會說一點中文。和我一起工作的,還有幾位中國同事,其中有兩位是燕京大學的學長 ——李宜培和蘇達夫,他們和我一樣擔任編譯,負責把中文報紙、雜誌的有關資料譯成英文,而我負責把中文報紙的社論,摘要譯成俄文。需要時,如參加記者招待會或社長作訪問,我也做口頭翻譯。
石頭圍牆內除了蘇聯塔斯社外,十餘級石階下,有一幢長方形兩層石砌樓房,是蘇聯大使館武官處官員的辦公室和宿舍。他們的生活起居及伙食,由一對廣東籍譚姓夫婦管理。譚姓夫婦俄文極好,但中文不會說也不會讀。我和索妮亞的伙食由他們包下,通常飯菜按時送到我們的住處,有時我和索妮亞會跑下去吃一頓,多半是又可口又有營養的俄式西餐。就此,我的生活起居有了著落,工作上受上司器重,勝任愉快,薪水優厚,在新聞界也聲譽鵲起。
我到重慶後,武漢的局勢日緊。日本軍閥「三個月亡華」的美夢已遭粉碎,戰況膠著,使他們頗為恐慌,於是兵分五路,調遣飛機五百架、戰艦一百艘,配合海軍陸戰隊,企圖沿長江西犯,佔領我抗戰重心武漢。就在這個時候,另一批蘇聯塔斯社戰地記者和《消息報》攝影記者卡爾曼來到重慶。社長羅果夫又派我隨同,取道漢口,赴湘鄂(湖南、湖北)的戰地採訪。我毅然答應前往。我們一行四五人從重慶搭一架送郵件的小飛機飛漢口,沿途在豐都、萬縣、巴東、宜昌等地降落,送收郵件。飛機小,搖擺得厲害,又不斷上下起落,在機上每個人都頭暈嘔吐。而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飛機,痛苦甚於他人。傍晚,在空襲警報中,我們總算平安抵達漢口。武漢居民正在緊急疏散,一片混亂。停留兩天後,我們乘車趕赴湘鄂前線,到了那裡反而覺得比在漢口安全多了。
我們先到瀕臨湘江東岸的湖南省省會長沙。八年抗戰期間,長沙以三次會戰得勝而成享譽中外的名城。當時日軍主力全部轉向武漢,湘鄂前線無戰事,我們在長沙附近訪問一批日本俘虜,他們一共十三個人,低頭坐在路旁,有的頭部纏著紗布。路的左邊是聳立的青山,長沙市在路的下方。古老廟宇的金黃色屋頂在陽光下閃爍,恬靜、和平籠罩著小村落。我先問在大學上過兩年學的湯田良仁:「為什麼到中國來打仗?」他先是沉默不答,然後說,他也不知道,是徵兵強迫的,初來時只知道到華北,很快就可以回去,沒想到根本沒有回家的可能。又問另一個叫穀一市的俘虜,日軍捉到中國士兵怎麼樣處置?是否活埋、砍頭。這個帶小鬍子的鬼子狡猾地說:「殺中國俘虜,我從來沒看見過,也沒有聽說過。我只知道全送到後方去。」
我們拿出從日本兵身上搜到的日記本給他看,上面寫著:「將所有捉到的中國俘虜處死。」我恨眼前這一群,他們是受了日本軍閥欺騙的野獸,不知道殺死多少我的兄弟姐妹!正在這時,晴空中迴盪警報鐘聲,敵機前來轟炸衡山,炸彈爆炸的聲音刺著我的心。每一聲,不知炸死多少無辜百姓!敵機飛走,我們強忍著仇恨,回到俘虜前,姓張的同伴對俘虜說:「你們放心,中國不殺俘虜!幾天以後,你們都會穿上新的乾淨衣服。」
我們還採訪了自願參加戰時工作隊的三十餘位女同志。我們一起到她們的住宿處,圍著小桌談話。其中一位來自甘肅的女同志,高個兒,長得很美,有一雙大大的黑眼睛,很健談。據她們介紹,工作隊的主要職責,是每到一個地方,召回居民,把他們組織起來,加以初步訓練,讓他們學會救護前線的輕傷戰士,還派人到敵後探聽敵情。
座談中,一位姓尤的同志說了一個動人的故事:一天夜裡,她們行軍到一個離城六七里的小村莊,在村邊找到一間茅屋,輕輕地敲門。一個老太婆手拿油燈來開門。她們說明來意,請求借宿一夜。老太婆立刻請她們進屋,不但把僅存的菜和米拿出,還獻出不知保存了多少日子的半罐鹽(湖南缺鹽)。同志們看到老太婆有病,便請她休息,說有了東西,她們可以自己做飯。但老人家無論如何不肯,一個勁地說:「你們替老百姓打日本鬼子,已夠辛苦了。」她把飯做好,端給女兵們吃,她坐在旁邊,看大家吃飽了,才去睡。
我們在前線會見了指揮作戰的關軍長和戰區湯總司令,然後由長官部派來的王參謀陪同,我們騎馬前往第二軍軍部。湖南的鄉間很富庶,我們在稻田間的小路上走,四邊水田環繞,整齊的房屋建在山前,山上綠松夾著紅葉。到了軍部,才知道長沙一場大火,全城燒光,損失極大。長沙大火是怎樣發生的,傳說紛紜,迄今無肯定的證據。有一說:湖南省主席張治中可能領會「焦土抗戰」的指示有偏差,在錯誤的時間把長沙城付之一炬,造成「敵人未來,自亂陣腳」的大禍。
在軍部遇到派駐戰區的兩名蘇聯軍事顧問和擔任翻譯的劉政因。劉從哈爾濱工業大學畢業後,到美國留學,獲工程碩士學位。抗日戰爭初起時,他由美返國參加救亡運動。其父劉哲先生(在台灣曾位居考試院院長),東北人,曾任工大校長。劉政因是桂籍的好友,和我早就認識,在前線邂逅,驚喜萬分,像見到自己的親人一樣。他急忙告訴我,他的女友龔德明去了陝北延安,他寄去的信都石沉大海,沒有回音,他為此焦慮不已,還從懷中拿出她的照片給我看。他對她感情的真摯和執著,使我深深感動。
我們奔走於湘鄂前線各處之際,武漢會戰於十月二十七日結束,我方有計劃地撤出武漢。蔣委員長就撤出武漢發佈告全國軍民書:「固守武漢之戰略目的已達,後方佈置亦已完畢,政府一貫決策,堅持長期戰爭,贏得最後勝利。」自七七事變展開全面抗戰至武漢撤退,為時一年有半,使得日軍消耗慘重,戰場擴大,兵力分散,攻勢到了極限。在曠日持久的消耗戰中,我工廠、物資、學校安全西遷,建設了堅強的大後方,為長期抗戰奠定勝利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