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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鄉愁:我的爺爺羅家福(下)

羅家福回湖北老家
羅家福回湖北老家
本文是系列的第2篇,本系列目前有4篇文章,完整系列目錄請按:另一種鄉愁

文/羅姷欣
圖/羅姷欣提供

民國34年,部隊從雲南走了三個月到漢口[1] ,爺爺打算回家,卻覺得自己兩手空空,無法衣錦還鄉而作罷。隨後二戰結束,部隊在湖南洞庭湖旁,接收了一批日本戰俘。弟兄們白天都叫日本兵出公差。一個日本小娃[2] 搬東西撞到砲管,頭上破了一個大窟窿,一摸滿手是血,也不敢吭聲氣,默默掉淚。爺爺看到後擺手叫他過來,替他包紮,他不斷對爺爺鞠躬。爺爺交代他的兵不准傷害戰俘,並叫這些日本小娃不要離開營區[3]。白天的長江一切如常,晚上會看到很多麻布袋在湖面上載浮載沉。不久便爆發了國共內戰。

民國37年,由於爺爺的長官想提拔他,而念過陸軍官校[4]較容易升遷,所以他前往位於四川的陸官受訓半年。有天,爺爺跟一個四川人起了衝突,四川人說:「你在這等著!我去找我哥哥來!」爺爺傻傻地等著,直到天色暗了,才發覺自己被騙。後來爺爺和同袍帶了一群四川兵,同袍完全叫不動他們,於是爺爺站到前面大吼:「各位龜兒子注意!個老子的垻垻兒[5]集合!」四川兵便乖乖集合了。

農民為首的人海戰術、被俘與脫逃

民國38年徐蚌會戰[6]時,爺爺任第70軍96師少尉排長,在蕭永地區作戰。某天晚上,爺爺騎著平常馱山砲的戰馬往返於陣地之間,突然聽到砲彈落下的「咻……咻……」聲,緊接著戰馬把爺爺往地上重重一甩,他被摔進彈坑中,又被炸飛的土埋住下半身。第二天早上,同袍發現爺爺沒回營,便派人去搜尋,爺爺被挖出來保住了一命,馬卻不知去向。

戰爭後期,部隊被包圍了四十幾天,幾乎彈盡援絕,周圍山頭上駐紮著許多國軍部隊,卻未見救援。解放軍運用人海戰術,將農民推到前線,軍隊在後持槍逼迫農民前進。拿著農具的農民越走越近,砲兵一直發砲,越打越近的砲彈,震得爺爺耳膜出血[7],直到與農民近距離面對面時,國軍全打不下去了。

國軍開始銷毀所有機密文件與身分證明,爺爺把手邊的文件、族譜和父親的照片燒了。他帶著一班弟兄逃走,結果自己被俘。解放軍用火車把俘虜載到黃河北,火車離開徐州車站北上時,解放軍正在發放饅頭,爺爺突然起身大喊:「借過借過!要尿尿!」喊著喊著便擠到車門邊,跳下火車。幾個解放軍朝他開槍射擊,被他幸運躲過。爺爺一路往南逃,在徐州城內遇到四個同袍,搶了一個老人的通行證[8],寫上五個人的名字,給守城門的衛兵看,衛兵說:「一張通行證只會有一個人的名字,怎麼可能有五個?」爺爺看到他把通行證反著拿,就跟他說:「這是政委開給我的,不信我們去找政委[9]。」衛兵怕惹事,就放他們過了。他們順利離開淪陷區,找到部隊歸建,隨後撤退到廈門集美,再搭船退到金門

在廈門集美等船撤回金門時,他發現彈藥箱旁放著一箱箱大洋[10],於是和幾個弟兄一起,暗中把一個砲彈箱裡的彈藥通通丟進海中,並在箱內裝滿大洋,搬上軍艦運到金門。到金門後,爺爺看到營區附近的民眾沒東西吃,就用口袋裝了一些大洋,買食物分送給他們。他常常幫助百姓,有一戶人家因此想把女兒嫁給他,於是假意邀他到家裡坐坐,結果爺爺一進門,就把他跟自家女兒反鎖在一個房間裡,爺爺爬窗出來,逃離現場,之後就常聽到民眾罵他「傻屌」或「傻瓜」。

後來爺爺被調到北碇島,此地戰略位置重要,爺爺被下令死守,但他沒遵守命令,每天帶著底下二十個兵練習划船,準備一發生戰事立刻划回金門。

韓戰時,爺爺一度被調到基隆準備反攻,還看到叼個菸斗、吊兒啷噹的麥克阿瑟,大約待命了一周,什麼也沒發生,就歸建了。

中年成家

民國46年,爺爺被送到台灣受訓。到了位於台南永康的砲兵學校時,他又看到以前打仗常用的那門砲[11],爺爺很清楚這門砲的特性,因此拿到射擊比賽冠軍,砲校的長官以為他了解彈道的算法,就留他在學校當教官,及候補軍官隊二隊上尉區隊長。

民國50年,爺爺曾經的同袍把奶奶介紹給他。同時有人把在鐵路局和公路局工作的兩人介紹給奶奶,奶奶在這三人中選了爺爺。當時奶奶十八歲,是黃家的獨生子女,爺爺和他的岳父約定,如果第一胎是男生,就要從母姓,還答應每年到三義三十二份祖墳掃墓。大兒子出生後,爺爺信守諾言。無論是當天一大早搭頭班普通車;還是前一天到銅鑼親友家借住一晚,爺爺年復一年上山掃墓,直到體力無法負荷了,才由兒子們接棒。爺爺和奶奶結婚五年生了三個兒子,照羅家傳下來的輩分「訓而家慶」,應該是要取個「慶」字輩的名,但爺爺覺得離家遠了,既然落腳台南,乾脆把三個兒子取了「南」字輩。

爺爺奶奶婚後暫時住在影劇三村[12]。民國55年,小兒子[13]出生後,一家人搬到精忠二村,並以連長身分從砲校退伍。退伍後,爺爺去工廠工作,因玻璃瓶破裂,把腳動脈割傷而住院;又在化學工廠上班感染手部,皮膚潰爛多年。最後在擠型工廠壓燒茶壺把手,從事這項粗重的工作一直到他65歲退休。

爺爺每天上午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喝一大杯濃茶,當年買不起好茶,只好去茶行買一斤五十元的茶末[14],爺爺就喝茶末。早期眷村沒有煤氣,爺爺會騎腳踏車載兒子去挖黏土,再把大水缸底的煤炭碎屑,與泡濕的黏土和在一起,滾成煤球曬乾,讓奶奶用煤球生火煮水煮飯。

爺爺是個智者,很多事他都心知肚明,但不點破說破;他的記憶力超強[15],但凡有人動過他的東西,他都知道。爺爺也是個「廚神」,水餃、麵疙瘩、麵條、滷牛肉、水煎包、韭菜盒子樣樣都會做。小兒子國小一年級時,爺爺奶奶開了一家麵鋪,生意興隆,但考慮到小孩子沒人照顧,經營兩、三個月便收攤了。

爺爺的手很巧,他會編竹條、貼上宣紙做風箏,有七星風箏、蝙蝠風箏、衣服風箏等,都飛得又高又遠。雖然下班後已經很累,他還是會帶兒子到廣場上放風箏。困苦的生活讓爺爺養成自己動手的習慣,舉凡需要壁櫥、床鋪不夠寬、花架不夠高、拖把不好用等,都是從蒐集板材、角料、布條開始,自己製作或改造成適合使用的器材,至今家裡仍有許多他的傑作。

另一種鄉愁

每逢年節,爺爺以前的軍中同袍會到家裡拜訪,他們之間話語不多,有時只是靜靜地坐著,爺爺奶奶會準備一桌豐盛的飯菜,喝點小酒,就像一輩子的朋友般不需多言。後來有的朋友結婚安定了,爺爺也會去找他們,彼此互相幫忙。

奶奶同母異父的大哥收入不穩定,爺爺會幫他們支付孩子的部分學費,給他們一些買衣服的錢。爺爺總是鼓勵兒孫好好讀書,有時會抱怨他在軍中之所以無法升官,是因為學歷不足失去許多機會。後來大兒子在師專[16]就學;二兒子讀高工,爺爺就堅持一定要有人讀大學。那時小兒子國中畢業,想去當飛官,被爺爺阻止。可小兒子大學聯考落榜後,又吵著要去念軍校,爺爺只說:「你去念軍校遲早出事!」

念了陸軍官校的小兒子果真出事了,他在軍中以下犯上,差點被送去軍事審判。爺爺在陸官廁所中獨自垂淚,遇到被看押的小兒子時,輕輕說了句:「回家去!」小兒子幸運脫身後,發憤苦讀,經過「幾個月」的努力,終於考上國立大學。

爺爺愛種花,他在眷村院子裡種植各種花草。民國72年遷到國宅、75年小兒子上大學後,有時會去農益種苗行買種子給爺爺種花。有次開得繁茂的矮牽牛被偷走了,過了花季居然又回到前院,惹得爺爺暗自嘀咕:「媽的(音:罵底)!開得好就連盆不見!長不好又給我送回來!」而79年搬到復國一路後,陽台上更是種滿蘭花、矮牽牛、沙漠玫瑰和九重葛等植物。

圖 爺爺回湖北老家,替父母修築墳墓,墓碑旁手捂著臉的就是爺爺。
圖 爺爺回湖北老家,替父母修築墳墓,墓碑旁手捂著臉的就是爺爺。

爺爺離家時正逢中秋,因此每年到了中秋節,總是觸動他最深的思念與遺憾,大家都能感受到他的不快。民國78年清明節,爺爺奶奶第一次回湖北探親[17],家裡只剩兩個姊姊和一個妹妹,父母都不在了,老家鄖縣城被丹江口水庫淹沒,爺爺替父母修建墳墓、重新安葬。聽還住在湖北的姊妹說,爺爺的父親一直堅信爺爺有天會回家;母親每天到河口等他,哭瞎了眼。後來爺爺又回去了兩、三次,直到他的姊妹輩親人都去世了,他還是希望能再回鄉,或屢屢要求寄錢回去,希望能彌補對於家人的虧欠。

民國95年,爺爺開始有失智症狀,他覺得是抗戰時賣過大菸的經歷,讓他遭受報應。民國97年後,他的狀況逐漸嚴重,經常喊著「我要回家」,不論是要搭車,還是要搭船,在那蹣跚的步伐裡,都能感受到他想回家的渴望。

爺爺於民國104年11月4日安詳離世,享耆壽96歲。告別式上播放著鳳飛飛哀婉的〈另一種鄉愁〉,而他穿著寶藍色唐裝,永遠地沉睡了。

爺爺少年離家從軍、中年在外鄉結婚、老年返鄉探親,漂泊一生,最後善終。爺爺的言行舉止,無不影響身邊每一個人,雖然他已離開人世,但他的精神將與世長存。

爺爺經典語錄

「水清游魚數,混水好摸魚。」
「神兵利器,也要給對的人用。」
「戰亂總有人比較倒楣。」


注解

[1]白天行軍三十公里,晚上編草鞋。

[2]二戰末期日本兵力短缺,開始徵募娃娃兵。因此當時很多日本戰俘都未成年。

[3]國軍分營區管理日本戰俘。

[4]以下簡稱陸官。

[5]垻垻兒:四川方言,指「操場」。

[6]又稱淮海戰役。

[7]導致爺爺後來有些重聽。

[8]爺爺知道中共不要老人家,老人最後還是有辦法離開。

[9]解放軍的政委相當於國軍的部隊長。

[10]中國舊時的銀幣「袁大頭」。

[11]砲上有編號。

[12]因尚未分配到眷舍,所以跟友人借住。

[13]我爸。

[14]好茶的茶渣。

[15]有次我爸開車帶爺爺去親戚家,有點迷路。二、三十年沒去那兒的爺爺卻說:「應該快到了,就在公廁邊。」再往前開一點,菜市場旁真有間公廁,而目的地就在不遠處。

[16]專科學校。

[17]民國38至76年為台灣戒嚴時期,政府不准許民眾回大陸探親。

本系列上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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