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趙文心口述,游尚傑主筆,《來自遼河口:趙文心回憶錄》,第101-108、112-123頁,趙文心2021年出版。
文/趙文心口述,游尚傑主筆,羅國蓮編輯
自一九四六年三月起,國共雙方,一邊有大小武裝衝突,一邊進行會談、謀求共識。然而,兩方思想光譜上的極端差異,阻絕了和平的可能性,戰事終於在一九四七年七月全面升級。「為拯救匪區人民,保障民族生存,鞏固國家統一,厲行全國總動員,以勘平共匪叛亂,掃除民主障礙,如期實施憲政,貫徹和平建國方針案。」蔣介石所領導的國民政府通過《厲行全國總動員勘平共匪叛亂方案》,促請全國人民投入動員。「必須全國軍民集中意志,動員全國力量,一面加緊戡亂,一面積極建設。」
至此,中華民國正式進入動員戡亂時期。一直到一九九一年,由前總統李登輝公布廢止《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為止,中華民國有近四十四年處於動員戡亂時期。中間更包含三十八年的「戒嚴時期」,是世界上所有政權實施過最長的戒嚴統治。國民黨當時採取這樣強硬的手段,並非沒有原因,除了前線戰事不利外,更與國民政府八年對日抗戰開始漸漸流失的民心有關。
一九三七年日軍發動盧溝橋事變,全面啟動對華戰爭,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接連攻佔天津、北平、南京等重點城市,華北、華中、華南地區皆陷於日本之手。蔣介石為保國民政府,全線撤退到大後方重慶,開始了以空間換取時間的持久戰。透過三峽天險的保護,免於被日軍主力直接突破,在戰略上的確被證實有一定程度的奏效。
然而,在大片的淪陷區內,中國共產黨在農村中進行土地改革,並且號召農民加入游擊戰,從各種死角打擊日軍據點。這看在人們的眼裏,國民政府竟然丟盔棄甲逃進內陸、對人民棄之不顧,而共產黨的幹部們,卻站在大家身旁一同抗日、一同尋求生存之道。人民對兩者的信賴感一消一長,開始出現變化,更別說重創國民政府形象的「花園口事件」。
一九三八年六月一日,日軍在河南快速挺進,連下蘭封與開封,軍事重地鄭州的淪陷也發生在即,屆時日軍從鄭州長驅直入,武漢市馬上就會陷落。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六月七日,蔣介石下令炸毀鄭州市附近的花園口黃河堤防,霎時間,巨量的黃河水流改道向南,竄入河南、安徽、江蘇三省,造成超過八十萬人死亡、四百萬人傾家蕩產流離失所,總計有一千兩百萬人因此受難。
這片被稱作「黃泛區」的廣大區域,當時的慘況,可從國民政府自己調查而成的《河南省黃泛區災況紀實》略知一二:
「泛區居民因事前毫無聞知,猝不及備,堤防驟潰,洪流踵至;財物田廬,悉付流水。當時澎湃動地,呼號震天,其悲駭慘痛之狀,實有未忍溯想。間有攀樹登屋,浮木乘舟,以僥倖不死,因而僅保餘生,大都缺衣乏食,魂盪魄驚。其輾轉外徙者,又以飢餒煎迫,疾病侵奪,往往橫屍道路,填委溝壑,為數不知凡几。幸而勉能逃出,得達彼岸,亦皆九死一生,艱苦備歷,不為溺鬼,盡成流民……因之賣兒鬻女,率纏號哭,難捨難分,更是司空見慣,而人市之價日跌,求售之數愈伙,於是寂寥泛區,荒涼慘苦,幾疑非復人寰矣!」
雖然一開始,國民政府將花園口決堤怪罪於日軍轟炸,但隨著種種跡象顯現,確由國軍所為。許多學者認為,花園口決堤事件縱使成功阻止日軍拿下鄭州市,並進一步壓迫國軍當時的大本營武漢,但以戰爭的名義行屠殺自己同胞之實,即使是納粹德國的希特勒也未曾如此,國民政府的聲望隨之重挫谷底。[1]
到了戰爭結束,中國百廢待興之時,國軍卻還遠在西南大後方。但在華北早建立起農村體系的共產黨,則貪婪地把握著日軍剛走,而國軍還未到的真空時期,飛快地發展。蔣介石察覺到國軍在接收日軍佔領區,處於極為不利的位置,深怕被共產黨佔取了先機、接收日軍領地,於是採取了各項措施防範。
首先是對中共的軍隊下達命令「原地駐防待命」,另外則指示日軍只能向自己指定的部隊投降,並遣國軍趕往淪陷區接收。想當然共軍不是三歲小孩,對於這種命令自然不予理會,依然意圖接收日軍佔領區。
然而,幾乎同一時間,國軍陸軍總司令也向日軍駐華的總司令官下令,必須維持佔領區的秩序,直到國軍前來接收為止,還需維持聯外道路暢通,甚至因此要求日軍攻擊鄰近的共產黨領地,力保接收順利。這一切看在中國民眾的眼裡,引發極度的不滿,認為國民政府竟然指揮日軍,攻擊同為中國人的共產黨,在民族情緒高漲的那個時候,國民黨真是犯了大忌。
讓情形更為惡化的不僅於此,國軍派遣至日軍佔領區接收的官員,多半貪污腐敗、態度倨傲,引起民眾普遍反感。同時為了支付大戰期間的鉅額軍費,國民政府無上限地超印貨幣。戰後又面臨經濟的衰敗與偽幣橫行,讓法定貨幣急速貶值,使中國經濟陷入長期的惡性通貨膨脹,不但財政積弱不振,人民的財富也化為烏有。
這樣的時空背景下,民心的風向已變,轉而支持中國共產黨來取代貪污腐敗的國民政府。於是,在內外交迫的各種壓力,加上戰事日漸不利的情況下,蔣介石採取強硬手段,透過《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來強化國家控制力,並發行「金圓券」來取代急速貶值的法幣,意欲振興人民對貨幣的信任。
然而,在這麼重要的關口上,國民政府在發行的事務上,不但準備得不充足,也沒做好發行量的控管,還強迫人民以有穩定價值的黃金或外幣來兌換,導致金圓券飛快貶值到幾近廢紙的程度。這種作為,等於變相從民間掠奪大量財富。金圓券在發行後的一年內,就宣告徹底失敗,原本支持國民黨的資產階級也因財富受到重創,不再信任中央。
處在這般嚴峻的情況下,只要一步走錯就是無底深淵,更何況是步步皆錯的國民政府?
說到戰時的貨幣,我可以說是大有心得。現在我們對於新台幣熟悉,覺得貨幣的存在實屬天經地義,但在歷史推進的過程中,貨幣發行可不是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由政府一聲令下就會自行完成,而是恰恰反映了權力消長,以及人民對於政權的信任度。
六歲以前我在關內成長,但小小孩童對貨幣沒什麼概念。回到大滿洲帝國統治下的東北老家之後,順理成章地開始使用康德皇帝發行的貨幣。雖然後來在戰後,被國民政府蔑稱作「偽幣」,但滿洲國貨幣的價值,一直到帝國土崩瓦解的前夕,都還算平穩。
戰後國民政府大動作地接收東北,宣布廢止滿洲國偽幣,發行「東北九省流通券」取而代之。然而,幾乎在同一時間,在東北快速擴張勢力的共產黨,也趁勢發行「東北銀行地方流通券」,目的就是要與東北九省流通券互別苗頭。
隨著共產黨紅軍在滿洲的衝突越來越佔上風,東北人民對國民政府的信心崩盤,東北九省流通券急遽貶值。原先最大面額的一百元已經不敷使用,開始發行一千元、兩千元、五千元、一萬元。但戰局始終無法力挽狂瀾,國民政府只能再發行面額更大的本票,票面金額高達一億八千萬元,顯示出國共內戰下的東北金融體系已經全面崩盤。
在從東北出逃的路上,我和媽媽也兌換了不少共產黨的東北銀行地方流通券,那時候人們都暱稱它「紅幣」,真的是非常直覺的簡稱。
但離開關外進入北平之後,紅幣不能再用,只能用國民政府發行的法幣。但是在內戰中,雙方的軍費開支都水漲船高,法幣也逃不過惡性通貨膨脹與快速貶值的命運。反而是在民國初年,北洋政府發行的「袁大頭」銀幣比較獲得信任,因為袁大頭含有貴重金屬,有真正保值的作用。
逃難的過程中,全身上下除了命一條之外,最重要的當然是袁大頭了。四處流竄的難民龍蛇雜處,也難保誰不會對我們一家婦孺下手搶劫。因此,媽媽在腰上紮了貼身布袋,裡面裝了滿滿的袁大頭。銀製的袁大頭沈重無比,搞得她每天腰酸背痛,但沒有了錢,還談什麼逃難呢?只能忍痛繼續前行。
每到一個城鎮,還是得將袁大頭兌換成流通貨幣才行。那時收購袁大頭的人多得是,因為其他貨幣已經得不到人民信任。我們只要走到街上,把袋中的袁大頭搓得喀拉喀拉響,就自然會有人接近,要求兌換。現在回想起來,真的非常危險啊!但當時逃難的人慌不擇路,兌換時也常常被獅子大開口,除了給他們佔便宜之外,實在別無他法。
在南京的日子後期,我們也曾被迫大量兌換成國民政府用來力挽狂瀾的金圓券。大把大把的超高面額鈔票拿在手上,卻沒有任何價值,這種經驗也算是相當難得吧!小時候的我對於一路上各式大小、設計、厚薄各不相同的貨幣異常執迷,每當有人手邊有用不上的鈔票、硬幣,我就像個收藏家一樣,向大家徵收,收集在自己的隨身小袋子裡。等到多年後,我來到台灣,還真的找了本類似集郵冊的本子,專門收錄這一路上跑遍大江南北、海峽東西,所拿到的各種貨幣。這些貨幣照著年代排序,彷彿是一本活生生的歷史課本。可惜後來家裡遭小偷,這個無價的記憶珍寶居然也遭毒手,多年顛沛流離的見證就這樣消失,真是心痛不已。
注解
[1](編注)關於「花園口決堤事件」的不同說法,可參看以下文章:〈平反國軍抗戰黑歷史:花園口決堤事件(莊秉漢)〉、〈奇冤!炸黃河決堤致死「89萬」人純屬中共捏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