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孫曼蘋撰寫
圖╱孫曼蘋攝影、四川省抗戰歷史文化研究會圖片提供
抵成都後的第三天,我們首度走出市中心區,跟著多位熱心志願者一起前往成都北區的新都區(成都市12個行政區之一),我們要去拜訪與兒子一家在那兒賃屋居住多年的103歲中國遠征軍老兵樊映慶。
首次走出成都市蛋黃區,讓我覺得自己不再只是名觀光客;首次進入一介基層居民的生活居家情境,卻給了我不小震撼;樊伯伯的生命際遇,更是讓我感傷不已。
電子地圖顯示,成都市中心與新都這個新市鎮相距20公里,可因行車路線走的是繞城高速公路、又有輕度塞車等因素,我們開車單程就花了一個多小時。志工小何後來解釋說,開車是最便捷的方式,這段路我們若是取道地鐵,再加要轉三條公車路線,至少須費時兩小時才到得了樊家住所。
從副駕座車窗往外望,新都主要道路不論是八線道、四線道,分隔島、綠帶、路樹、人行道、車行道、或商店相連的街道等區隔都相當清楚明暸且寬敞筆直,城市空間規劃很大器,建築新穎、市容貌美,人口將近160萬人(2023年統計),應該是個沒有太大都會壓力、宜居宜工作的衛星城。
樊映慶小兒子樊高平經營的茶館兼麻將館,座落在新都名勝寶光寺附近,這一帶是歷史文化街區,環境整潔寬敞且悠閒。茶館在一列連棟住商合一大樓的一樓,店舖室內空間不大,但店面外就是寬敞的人行道,人客多時就在人行道上多擺幾張桌椅做起生意;附近多家餐館、麻將館、雜貨店等都是這樣充分利用著人行道,好在過路人其實也不多,商家似乎也沒怎麼礙著行人。
樊映慶伯伯自從老伴在2011年前後過世後,就從偏鄉老家四川簡陽搬到新都來跟著小兒子住,他們的住家就在茶館大樓背面的一條巷弄裡。
前門vs.後巷 兩個世界
上午10點多,志願者與外地客兩車人馬在茶館門口集合,當時天氣有點燠熱。一行人從前門明亮整潔的街道走過不到20公尺長的狹窄弄道轉進後巷,長長一列高樓遮住陽光,我立馬感得陰冷,胸口被高聳大樓壓的有點透不過氣。這個後巷景觀與前門街道可是兩個世界!
後巷就是一個雜亂擁擠的大雜燴聚落。仰頭,老舊公寓棟棟相連相疊綿密的似乎看不到盡頭,眼前,樓梯間狹窄、悶熱、昏暗且髒亂,好像沒怎麼維護清掃。
樊家在三樓一角,空間不大,站在入門處,一眼就把整個家看完了。客廳幾乎是家徒四壁,四周牆壁一片灰白,牆上能辨識出的是孩童的蠟筆塗鴉、一張勉強可視為有紀念作用的海報及一面特製給樊老慶生的深紅色旗幟,牆角壁癌蔓延無止境,水泥地板整片烏黑、走起來還黏黏的;我們人多、室內座椅有限,訪客幾乎全都站著,狹小客廳室內光線一下子幾乎全被高大的人客遮住了。
人瑞樊映慶傴僂著背,安靜地縮坐在沒有沙發墊的木椅一角,身旁斜倚著一支手杖,靜靜的看著兒子樊高平與我們讓坐、寒暄。樊高平解釋說,爸爸行動不太方便,又住樓房,整天幾乎足不出戶,兒孫各自忙碌,「平時忙起來可能無法隨時管他,他吃飯的話,我會把飯打包回來給他,其餘時間都在一樓茶館掙錢,只有多掙錢才能繼續照顧他。」幾年前,樊高平因看守工地、意外受傷,喪失了勞動力,只好租個店面開茶館,小本生意獲利有限,還得全天候守在店裡;幾年前他就想給爸爸租間電梯房,至今未能如願。
樊伯伯的生理功能大都已經退化,受限經濟條件,無從控制或應變改善。像他耳背,平時與人說話機會也有限,聽說能力越來越差;視力幾近全盲,生病時就在藥房買些便宜藥應付;他的牙齒全部掉的只剩幾顆,說話咬字不清,加上鄉音濃重,我們與樊老交談幾乎都賴兒子翻譯。
「我不識字,徵兵的時候,來的人說是什麼就是什麼,他說是黑的就是黑的,他說是白的就是白的,全部由他安排,」與樊伯伯互動不到一小時,我們在場的幾個外省人只有這幾句話聽得最清楚明白。

「他說是黑的就是黑的,說是白的就是白的」,他重複說了好幾遍,不論我向他請教什麼問題。他的「黑白說」後面有時還會加上一句「以前政府還是黑暗」、或是「國民黨就是這麼壞」。
「黑白說」背後,我似乎看到了一位孤寂又無奈的老兵人生。
樊映慶一生都是任人擺佈,沒有一點自主性,他雖曾試圖改變,也因是文盲,而沒有行動力,做了一輩子安分守己的順民及老實人。
樊映慶1922年10月21日生於四川簡陽雲龍鎮[1],從小家貧,沒讀過書,一生都是文盲。1943年在成都茶店子「打兒洞」附近被抓壯丁,報到時,工作人員「清點人的時候,發現樊青雲這人找不到了,就把我頂上去,才管我叫樊青雲。」
就這樣非志願的冒名頂替他人之名幾乎一輩子,直到2013年關懷老兵的志願者在他老家找到這位抗戰老兵,才算有人聽進去他「我原名叫樊映慶」的話,讓他在幾個救助老兵組織的文獻紀錄裡獲得正名。
在官方紀錄裡,「樊青雲」跟了他70餘年,他曾多次要求正名,卻始終沒有人在意他的意願,這應該是他一生中最遺憾的事情,也可能是為什麼我們對話才剛開始,他就立即跟我們解釋他的真假名字,和他再三提出有抱怨意涵的「黑白說」的源頭。無法自主,沒人在乎似乎就是他這一生的宿命。
那可是抗日戰爭!
我問他:「爺爺打過日本鬼子嗎?」
「怎麼可能沒打過仗嘛,那可是抗日戰爭!」
我追問:鄉下孩子拿槍打仗,不怕日本人嗎?
「肯定怕啊!但是不可能因為怕就不去(打仗),你說不去就不去,那還了得啊?就算要死人,部隊要你去,你就得去。」
問起打過哪些戰役,戰場地理方位分布等資訊,老先生講的地名開始天馬行空般的混亂了,兒子樊高平一旁補充說,父親主要是在雲南象達(保山市龍陵縣)、大理下關打過仗。
那不就是中國遠征軍長途出征的幾個著名戰役啊!樊老可能至今都沒意識到他參與的戰役的重要性及意義,但他對自己戰場經驗平實直白、雲淡風輕的敘述,沒什麼激動,倒也減輕不少聆聽者查證核實的心理負擔。
志願者10多年前找到他時,他的思路及表達能力都還不錯,還說得出部隊排長、連長、副營長到營長的名姓。那份2013年1月寫成的訪查報告記載著,樊老參軍後進入中央軍第二軍,後又整編為第九師軍部獨立工兵營二連二排。在攻打「抬頭坡」與日軍的戰鬥中,排長陣亡,之後他當了副班長,負責扛槍、成了機槍手,「我們打過抬頭坡、象達、芒市,我因為是機槍手,每次攻擊日本鬼子的時候,我都會打死日本人,我還得過勳章,勳章後來上交了。」
我是老實人 不敢逃跑
在與樊伯伯互動過程中,對埋藏心中70多年的若干戰爭細節,老人家居然還能說得清楚。例如,他還記得從軍後,「被訓練不到40天時間就上戰場了⋯⋯」,他跟的部隊是從四川瀘州到了雲南,他被分派在工兵營裡「主要做的工作還是挖坑、建堡壘、安地雷、架橋、爆破等,也為部隊交通(比如坐船)創造便利。」
我問他:在雲南時,怎麼跟日本兵交手?「走一路就打一路仗嘛,松山這些地方全都是戰場,⋯⋯⋯⋯,當時部隊紀律很嚴格,也不准我們自己往別的地方。」
兒子補充說,他們當時沒啥選擇權,父親本身沒有文化,當官的叫幹什麼就只能幹什麼,只能聽話,「人老實也就不會有人針對,也不會被上級打。」
根據訪查紀錄所述,抗戰勝利後,樊老隨部隊整訓、整修、剿匪。49年部隊投降了,長官說,願意回家的,可以回家。他就解甲歸鄉,重回田裡,過著一般基層農民清貧、本分、認命的日子。
「他始終就不敢提自己的從軍經歷,」樊高平說,包括母親在內,沒有一個家人知道這段歷史。
兒子說父親沒有什麼知心朋友,也沒有一個戰友,「有一段時間,如果被人知道當過國民黨的兵,肯定回家就要被抓去運動、被鬥爭,所以互相都不認,也不提及經歷。」
他提到,70年代父親在街上賣東西時,曾遇到過一位「當過武漢軍旅參謀長」的老戰友,兩人對望一下,沒敢相認,直到94年的某一天,夫婦倆在街上回收廢棄物時,「在無名英雄紀念碑那裡又遇上了,他問父親是否叫樊青雲,這才相認。」
半世紀後才敢與老戰友相認
樊映慶是這位戰友的救命恩人。在雲南戰場,他曾在日軍炸彈落在國軍戰坑裡時,拉了對方一把,戰友才沒被炸死。這位幾乎命懸一線的戰友一直銘記恩人的名字,卻得歷經半世紀後,兩人才敢認出彼此。
樊老就這樣隱忍、小心翼翼、近乎遺世孤立的生活了幾十年,直到2013年初,自發性的網路社群「四川抗戰老兵救助會」在報紙上刊登了尋找老兵的啟事,當時還在簡陽老家農地幹活的樊映慶才敢出面回應,他的戰爭記憶和畢生委屈總算得以揭露。

救助會對他當時經濟狀況的描述真是令人錯愕及心疼。當時樊老高齡91,每月領取養老金人民幣55元,他有子女三人,雖都算孝順,但都是農民、教育程度低,各家經濟狀況都只能自顧。
白白瞎轉了100多公里無法形容的爛路
樊老的老家應是偏鄉中的偏鄉。志願者的訪查紀錄這樣描述他家的偏遠難尋:
「找到樊青雲的家,已經是晚上接近9點鐘,我們因為不認識路,在簡陽市、資陽市、金堂這個三角地帶白白瞎轉了100多公里無法形容的爛路。」一位志願者暈車到把吃的午餐全部吐得精光。
「老家兒子修了房子,卻沒有錢繼續修飾室內,甚至連電燈都沒有牽。我們在黑暗中沿著彎彎曲曲的鄉村公路走到他們跟前時,晚上、黑暗中,大家都憑借著感覺,他們一家人在路邊一直和我們電話聯繫,我們一直在加速尋找,終於到了樊青雲住家的地方。結果,會見還是只有在樊青雲大哥的家裡。我走到樊青雲小兒子修建的屋子面前,黑黢黢的(注:黑漆漆之意),什麼也看不見,無法留下照片。」
樊爺爺「被找到」後這十多年間,經濟上、精神上都改善很多。若干類似救助會的組織攜手逐漸織出一個個救助網絡,志願者透過集資、募款等行動,按月給予救助金及一些具體關懷行動,加上政府也有給高齡長者補貼,現在他每月約有2000元左右補助。除了身體健康,一切似都朝正面發展。


去年11月底,看到網路傳來的志願者慶賀他103歲生日的照片,我真是由衷歡喜!樊爺爺終於顫顫巍巍地走出他蝸居良久的三樓公寓,坐在兒子茶館前的籐椅裡,來祝壽的志願者圍坐在他四周,再度感受後生晚輩對他的關懷及溫暖之情;老人家穿著棗紅團花繡的中式棉襖,外罩只有抗戰老兵才有的「民族脊梁」紅背心,在和煦秋陽照射下,他笑了!臉色也因著逆照的陽光而泛紅,這畫面真好看、溫馨。
12年前,他不甘只做一個沒有聲音的順民,勇敢走出大山,為那個大時代青年為家國出生入死、浴血奮戰的情懷做見證,並得到社會大眾的肯定、尊敬及感佩。他終於有了一次自主性行動,而行動改變了他餘生命運。樊老應該很高興、得意吧!
注解
[1] 成都東南約90公里,現今路程開車約1.5小時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