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你們何時找到楊爺爺？怎麼找到他的？」我不過是向四川省抗戰歷史文化研究會志工阿東提問了一個以為可以簡答的問題，沒想到勾起了最先找到楊貴元的志工李元的一連串尋找抗戰老兵的回憶。
生長於台灣二戰後的新世代很難想像，在大陸「尋找抗戰老兵」為什麼困難得猶如大海撈針？為什麼那麼多老兵在老家原鄉隱姓埋名，過了一輩子窮困至極的日子，卻仍害怕、抗拒、逃避「被找到」？關懷老兵的志工如何卸下老兵埋在心裡半世紀之久的心防？
這篇志工的田野筆記或可提供若干參考面向。（孫曼蘋）
文／李元撰寫、蘇香霖編版
圖／小李、小江提供
2013年底，我與安岳一名志願者曾錚聯繫上，他平時利用週末時間，自己坐公交車，到安岳縣樂至縣各個鄉鎮上的老茶館，去問當地老百姓認不認識一些打過仗的年齡在90以上的老人；他把自己的電話留給茶館老闆，有天，一個樂至的老闆給他回電說，在樂至金順鎮有一個叫楊貴元的老人打過仗，年齡很大了，建議可以去瞭解一下。
樂至縣金順鎮位於縣城北部，在成都、金堂縣、德陽市中江縣三交界的一個區域，是離縣城最遠的一個偏遠鄉鎮，單程路程60公里，其中有20公里的路為鄉村土路，路上沙塵較大，道路非常顛簸，過往車輛行駛困難（2020年這條道路修成水泥路面），再者，楊爺爺家門口也沒有通鄉鎮的公交車。
志願者曾錚聯繫到我，因為他沒有車，拜託我去尋訪一下。2013年冬天大約元旦節前後，當天出發的時候起了大霧，能見度很低。我開著自己的十二手破麵包車（形容車舊）一路顛簸前往金順鎮，到了鎮上問到楊爺爺的村離鎮上還有4公里，就開車繼續前往，當時開車在路上，前後一個人都沒有，我就想，是不是走錯路了？
我看見前方一個老人，在公路邊的地裡挖土，老人手持鋤頭挖地，第一眼感覺老人臂膀粗壯有力，但身著一件單薄的外套，腳穿一雙涼拖腳，我當時去的時候都穿的羽絨服，天氣已經接近零度，不免讓我心生漣漪，這老人為什麼不多穿一件衣服？後來才得知實際是家裡困難到沒有錢給老人買衣服、鞋子。
我就拉開嗓門問：「大爺，這裡是不是金順XXX村（不太記得村名了）？」老人說是的，問我找誰啊？我說找楊貴元，老人的表情一下就凝重起來，當時臉上的表情猶如突然發現敵人般的警覺，問我說「你找他幹什麼？」我說我是關愛老兵的志願者，這個老人打過仗沒有？是不是打過日本的？如果是參加過抗日戰爭的，那他是有功的人，我代表關愛老兵的志願者團隊來看望慰問一下他。
我不是騙子
老人當時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把她的兒媳婦從家裡叫過來，問我是幹什麼的，我照著前面的經過說了一遍，他們兩人還是說不認識，我就很悻悻的走開了。走到前面路口的時候問路人，認不認識楊貴元？路人說，「剛才那個挖地的老人就是楊貴元。」我當時一臉疑惑，心想，剛才老人怎麼不承認自己是楊貴元呢？我帶著疑問，返回老人那裡，追問著他是不是楊貴元？老人這才承認說是，他說：你找我有什麼事？（其他的抗戰老兵只要是一聽說志願者來探訪都非常歡迎，唯獨楊爺爺警覺性非常高）
我說你是不是打過仗？如果你打過仗，我們後輩們想給你表達一些心意慰問你。老人脫口而出說，「打過仗，打過日本人，怎麼啦？」經過一番解釋，老人才半信半疑娓娓道來他參加的戰役部隊番號，老人在報自己部隊番號時，站姿挺拔，沒有任何手杖輔助，吐字清晰，鏗鏘有力，突然之間銳氣乍現，說到參加戰役時眼裡也發出陣陣殺氣，彷彿自己的袍澤兄弟們就在衝鋒殺敵一般。
然後，爺爺的兒媳婦來了，帶我到他們家坐了坐。第一眼印入眼簾的就是一個破舊年久失修的土房子（印像深刻的還有楊爺爺單薄的外套和涼拖鞋），那破敗的斷壁殘垣彷彿在無聲的述說著一個老兵近百年時光，猶如在風中無助搖擺的燭火，述說著他晚年生活的困頓。
聽完老人的敘述，我向他表示了敬意就道別了。我對老人說，我們聯繫了廣東的公益基金會，他們會定期給你發生活費用，「下一個週末我再來。」
回來後，我把情況給「四川省抗戰歷史文化研究會」楊紅雷會長和游心基金會的張俊偉（他代表游心基金給樂至老兵發放生活費）做了報告，楊會長和張俊偉快速核實了老人的口述經過，證實老人上火線參加過抗日戰爭，讓我去找老人要卡號，好給他每個月轉生活費。
第二個週末，我開心的到楊爺爺家裡跟他說，他說的情況屬實，游心基金會每個月願意資助他500元生活費，請他給我一個銀行帳號，基金會每個月把錢打到他的帳戶上。老人和家人一臉疑惑的說，「你是騙子吧？」他們不相信我，要我走，我當時一臉尷尬的說：「我不是騙子！」
老人說，他當兵回來快50年了，從來沒有人因為他當兵的事來慰問過他，不可能有人給他生活費，要我走。老人當時給人的感覺是，當兵的事近半個世紀都沒有人來找過他，他為國家民族做出的貢獻，就像塵埃被默默的遺忘了一樣，但也因為爺爺住的地方太偏遠，沒受到太多歷史政治運動影響。
我當時怎麼解釋也不能取得信任，就到鎮上找鄉鎮幹部，因為我在當地工作，和鄉鎮幹部都認識，我請了一個鎮上幹部陪我找到村長，村長幫忙再三向他解釋，並且保證我不是騙子，老人才願意把銀行卡號及身份證號碼給我，我報給游心基金會，後期有生活費到帳了，老人才慢慢相信我；還有一個插曲，老人和家屬一直以為是政府給他們發生活費，我去的時候，一直對我說感謝政府，實則是游心基金會的個別團體行為。
身為老兵的驕傲
後來，游心基金停發了一段時間資陽地區老兵的生活費，因為「游心」瞭解到大部份資陽地區的老兵生活都還不錯，就停發生活費了。我瞭解到後，急忙跟游心基金負責人張俊偉解釋到楊爺爺生活特別困難，家裡住的地方特別遠離城區，請他們能予以特別支助，他們就繼續發給爺爺生活費，游心基金也一直給樂至另一位抗戰老兵陳仁國發放生活費，直到他逝世為止。
「找到」楊爺爺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這兩天一下子要找出我第一次找到楊爺爺的老照片有點困難，我曾想過請楊爺爺穿上我和他第一次見面的衣服和拖鞋再拍一張，但是現在楊爺爺有一個明顯變化是感受不到了。初次見到他，楊爺爺給人更多的是一種被遺忘的落寞之感，現在他的眼裡有光了，明顯感覺到他為自己參加了衛國戰爭而感到驕傲。
我見過100多位老兵，只覺得楊爺爺身上流露出來的這種驕傲自豪感，在其他老兵身上是看不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