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修訂版,原出自彭濟濤,《皓月千里》,頁59-63,〈徵兵與抗戰勝利〉。

文/彭濟濤撰寫,彭慶麟、彭慶綱修訂,羅國蓮、郭以涵編校
圖/彭慶麟、彭慶綱提供,郭以涵翻拍
胸懷如海闊,腹忍似天空,縱遇譏諷毀,罔聞耳際風;
時時勤反省,日日樂無窮,營運人同事,成功逆料中。
──彭濟濤〈容忍〉
初任沅永師管區少尉連附
警衛軍駐在重慶,李軍長明灝中將總想把這個軍,以他在二分校任主任時所訓練的幹部為主幹,訓練一支鐵般的隊伍,所以他要求新兵補充以湖南湘西地區為佳,認為湘西民心強悍,身體強壯。因此就派了幹部到湖南沅陵、大庸、保靖、辰谿、溆浦等地成立沅永師管區[1],司令是王勁修中將,預定徵足新兵後,送至重慶補充,編足警衛97軍。所以李軍長向二分校要的幹部,先到沅永師管區報到,因此同學們在畢業後回家過年休息了月餘,且相約的時間也到了,應該起程到部隊報到,於是我和震驚兄先到新牆李紫煌家會合,再向湘陰進發。到了湘陰,見到的同學就多了,同乘輪船經沅江、常德、桃源向沅陵前進;沿途集結將近百餘人,浩浩蕩蕩,人人精神抖數,愉快非常,即是步行,亦不覺有步履維艱;不五日到達沅陵,向司令部報到,再休息數日,等待命令。
同鄉同學數人被分派第1團第1營,該營已早去大庸縣了。上級派了民伕擔上行李再去大庸,翻山越嶺,涉水步行,且當時乃農曆2月天,天寒地凍,登山出汗,涉水刺骨,經三天平安到達。為何談到平安呢?從沅陵到大庸間均乃重山峻嶺,時有土匪出沒,打家劫舍,設不幸遇上,那就倒霉了。當時的73軍就駐在大庸負責清勦的任務,本人分發在沅永師管區補充第3團第1營第1連,連長溫子忠,軍校16期學長,其他人分派2、3、4連,駐普光寺。連上已有位先報到同學,廣東人名鄧光明。雖初到部隊服務,有同鄉同學相處咫尺,常可聚首談心,不覺寂聊。祗是第一次擔任值星官,連上雖然都是準備接新兵的班級幹部,仍然嚴肅軍紀,早晚點名,在第一次晚點名訓話,精神心理上有點緊張,說了一句不太合理的話,惹得身經百戰、老氣橫秋的班級幹部強詞奪理,弄得啼笑皆非,那就是說:點名就寢後,不許有一個人說話。如果不仔細去推敲,也沒有什麼語病;可是他們竟相互接舌,一呼一應:「連附既然規定不許有一個人說話,那我們兩個人說話,是可以的。」就是這一句話惹他們嘲弄一翻,實在不好意思。其實祗怪初出茅蘆,缺乏經驗;如果經驗老練,可以反問:「一個人都不許說話,兩個人還可以嗎?」若能理直氣壯反問,諒他們也就不敢了。
白晝土匪出沒、夜晚蚊蟲「吟詩」
本連奉駐普光寺,全國祗有兩座,一座說在南京。寺内有一方丈,飼養了一隻大公雞,很少聞和尚養雞的,為云該公雞養有近10年,且具靈性,真實如何,不去研究。祗是該寺頗具規模,從前至後有好幾進,而且有回廊,有大殿小殿。大殿有大佛外小佛無數,均龕於墻壁上。大殿有兩大柱,均雙龍向上盤旋著;鄰近信徒云,雙龍夜間去澧水戲水,拂曉歸位,好不令人肅然起敬。
本人住於中堂,兩廂各有大菩薩兩座,稱四大金剛,高若四公尺,好不威風。本人就在神的腳下面放一張床舖,向來膽子小,在此也就不怕了。當時待遇很低,買不起蚊帳;到了夏季,蚊蟲成千上萬,其叫聲正如吟詩般,每晚以血肉抵抗,難以成眠。當時國難當頭的情景中,物資缺乏,又當如何?
未久上級命令,第1營每連派軍官一員,士兵三名,班級幹部三名全副武裝,四個連共計官兵約30人,前往駐在寶靖的團部領食鹽。本連派余領隊,從大庸縣出發,經桑植縣到寶靖,沿途高山峻嶺間行進,有時兩面高山,中間狹路一條,又是土匪出沒無常的地方,實在危險。去時幹部均全副武裝,共計30人,不覺得擔心;可是領鹽回程,仍走原路,敵人可能得到情報,知道領的是食鹽,如在隘路險道搶劫食鹽,亦未可知。且食鹽在33年以匪來說,這個地區是被封鎖的,是以食鹽對匪仍屬可貴的,所以在行進中提高警覺,派有搜兵,對去時已注意的地形,每到一處必派兵先行佔領,待鹽隊通過再行前進。就在如此的緊張心情中,安全領鹽回營,深獲上級嘉許,心中也有了作徵兵前的準備。
難道這就是國家的徵兵制嗎?
在不久的時間內,即開始徵兵。當時的徵兵制度欠佳,雖然有年齡限制,也有規章法令,但是執行者,往往欠公平。原則上三子徵一,五子徵雙,但有權有勢者徵不著,也不敢徵,有錢者出錢買,所謂買壯丁,也徵不著。祇有那些無錢無權勢者,倒霉極了,管你家裡幾個子弟,祇要年齡相適,均在被徵之列。甚至有專門靠賣壯丁賺錢為業者,因為他有經驗當過兵,或是地方上的流氓,天不怕地不怕,待得錢入營後,隨時待機潛逃,甚至在營製造機會,製造問題。
有些當地徵來的兵,在本地不逃,怕再被徵,而對縣鄉不能交代,站在區鄉公所立場,祇為了有人交差了事,因此所徵來的兵,怨聲載道。可是在當時,開口抗戰,閉口救國,大帽壓頂,誰敢不聽命當兵?至於人命能值幾何?且被徵得的兵,即如犯罪坐牢般,不僅營養不足,連飯也吃不飽。還有那些沒有人性的主管幹部,剋扣食米,自飽私囊,整天槍兵看守,不敢出操運動,首懼潛逃,似此將人不當人的生活,誰願當兵?所以時聞暴動、劫營、衝鋒者的情事發生。
當發生任何情況,必有人員傷亡,也有先殺掉幹部而全連逃光者,果真如此,連幹部亦得逃之夭夭,否則性命難保,留著亦要受到上級嚴懲。更有些徵兵部隊在送交行進時,祇准留上衣(冬天),夏天祇穿短褲,或以繩索穿臂膀一班一班連著行進。且其所謂壯丁,祇不過是個骨瘦如柴的軀殼了,這樣的兵能打仗嗎?有時在戰場交接,亦有交接尚未訓練,連用槍射擊都不會,即上戰場作戰者,由此可知,要冤枉犧牲多少性命?誰無父母妻室,良心何在,難道這就是中華民國在當時的徵兵制度嗎?
在康中鄉時,某天黃昏,鄉公所負責徵兵的人員告知,要到某地強抓壯丁,並云該應徵的壯丁就是置之不理,本人因年輕無識,一同前往。行至該處已8時左右,進得村莊空無一人,祇有一位老先生,徵兵職員強抓老先生為質,隨之四周山間槍聲大作,皆向人員射擊。余乃徒手,鄉兵雖有武器,也未還擊,祗聞子彈落入稻田水中的水聲,我們競相離開村莊,射擊才停止了。當時總覺鄉民強悍,事後判析,可能鄉公所早有通知,故意造成這種情勢,給余威脅,知難而退;亦知徵兵不易,實際本部乃向鄉公所催徵,並非親身抓兵,又何必同去呢?人生地不熟,何必去中故設的鬼計?思之,自覺好笨囉,徵兵不著,予個人何干?實在是年輕識淺,為前途而沖昏了頭,險些喪命。
後到山地鄉情況好多了,因該鄉長乃二分校先期學長,食宿招待,非常客氣。在鄉長命徵之下,徵得五名,鄉公所派槍兵押送大庸;惟在行進途中,一不小心逃走一名,此鄉公所之責任,因未接收,與我無關。
為鄉親強出頭的一場鬧劇
經過數月,連上已有百餘新兵,終日就在普光寺裡活動,每天上課講故事,雖乏上課經驗,但以有學識的人,對那些鄉下徵來目不識丁之人,還是能夠應付。本連三位連附,均能和諧合作,時常帶到縣體育場出操或作體育活動,但在未出發之前,必定集合幹部崗哨佈妥,然後出發。當此初出茅蘆的小排長,帶百餘人出操,也好不威風而神氣。尤其本人聲音宏亮,叫出口令,如雷貫耳,旁觀民眾,無不稱奇讚佩,咸認吾人膽量太大,因為以前徵兵者,從未見過如此的出操場面,他們哪知道吾人是受過革命洗禮、忠黨愛國的優秀軍官。有時還要帶五、六十名各帶籮筐扁擔,去三、四十里外的糧倉取糧食回連。有一天去取糧,回距連部城外若五里處,而各新兵擔了穀子各自前進,幹部照顧不著,連絡不上,真令膽戰心驚。如果他們要逃可跑個精光,誰也管不著。可是陸續到連點名,一人不少,內心多麼愉快。自此彭連附在營中也算是個佼佼者,甚獲連長器重。
軍中待遇不高,主副食乃全國軍隊一致規定。為了改善伙食,常帶新兵到山中砍伐木柴,大庸縣出城兩、三里即是高山,10公分至20公分粗松樹甚多,二、三十人砍一次可燒數天,就可省下不少的菜金,移作加菜之用。可是山主並不高興,乃致恨之入骨,但他們也是怒目相向,敢怒不敢言,即使講也等於白費神舌,誰又想聽他的?那時軍人,真吃香啊,雖然待遇微薄,但精神可佳,一般平民哪敢與軍人作對,連當時縣警察也感無奈。
例當時有幾位掮挑販食油的鄉親來到大庸,照理小本經營,而且是個人肩挑,步行數百里,又能賺多少錢?可是出售中,滲入其他物品,加重斤兩,以假混真出賣,已經失去了人品和商德,也就應該受到應得的制裁;偏偏這幾位販假油生意人,竟是鄉親,找上吾人幾位年輕的軍官。聽了他的一面之詞,認為警察押人,乃是欺壓異鄉人,吾人共商的結果,出面向警察局講情,買個面子。誰料警局拒不接受,吾人藉年輕氣盛,認為故意刁難,雙方鬧得非常不愉快,險些發生衝突。後經考慮,再替他們奔走,請示本鄉在縣任稅捐處處長蔣聲恕先生出面,方解決了這幕強人所難的鬧劇。油商雖然高興,左謝右謝,但吾人也未免太魯莽了。
注解
[1](編注)軍管區隸屬於軍政部,是抗戰初期開始在各省設立的兵役管區,負責處理各省徵兵事務;師管區為其下轄單位。
[2](編注)(1)〈交擬稿件—民國三十年一月至民國三十年三月〉,《蔣中正總統文物》,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002-070200-00009-075。
(2)補訓處為軍政部補充兵訓練處簡稱,是抗戰時期國民政府設在後方各地的新兵訓練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