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在慈湖謁陵時,一陣撕心裂肺的慟哭後,廖沛林被認定是「反革命」、被勞改30年的冤屈及磨難,全部宣洩一空。一趟台灣行,廖老說他此生已無遺憾。
文/孫曼蘋撰寫
圖/孫曼蘋攝影, 阿東、李春鋒圖片提供
100歲的抗戰老兵廖沛林,是我們去年4月下旬到成都後拜訪的第一位老兵長輩。
毫無心理準備、還沒與他正式交談,我就差點被廖老的盛情及他對遠征軍滇緬戰場的悲慘描述給弄哭了。
那幅「血戰印緬滇」,寫的真是豪邁,「二十萬忠魂骨未歸」隱含的悲壯和遺恨,讓我幾乎無法展開訪問,只能先壓下情緒、先聽他那戰士屍骨遍及幾座山坡的戰爭描述;兩度參加遠征軍是他一輩子的驕傲,向我們展示的二、三十幅字畫落款都是「中國遠征軍廖沛林書」。
「他認為自己的名字還不如他當中國遠征軍軍人有名,」一手幫忙安排這次拜訪的四川省抗戰歷史文化研究會會長楊紅雷,從旁解釋說。
每一幅字畫都看過、吟過一遍後,廖老居然說,這些字畫都是送給我們的;一旁他的乾女兒接腔道,爸爸聽說我們要去拜訪他,就花了整整一個星期寫/畫完成,當下,真是意外又感動!
他說,看到我們很高興,因為「可以自由說話」,他再三說,我是看到對的人才說真話。談話中,老爺爺果然百無禁忌,事件、意見、評論落落長,對其一生經歷細節描述的栩栩如生,很有畫面感。他背脊挺直的坐在沙發上,眼神銳利,表情豐富,中氣十足,像個說書人,說話很有感染力;老人家記憶力尤其驚人,年月日都說得清清楚楚,說到氣憤處,那脫口而出的四川腔粗話,可真到位。一口氣說了快一小時,越說越有勁兒,我們的訪談完全失控。
廖老的一生可說是絕大多數中國大陸抗戰老兵的一個縮影。他19歲棄學從軍,兩度參加滇緬戰,又加入中國國民黨;25-55歲間,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在四川3、4000公尺高的崇山峻嶺裡勞改,青、壯年的生命記憶盡是刻骨銘心的滄桑、悲苦及怨恨,包括子女受其牽連不得升學,受盡屈辱,且生活辛苦。
他可能也比許多勞改犯多了一些些的幸運,他有位「等了我30年」的賢妻,兩人43歲後才開始有兒有女;在原始森林裡做苦工,幾度生死交關的劫難他都僥倖逃過,人家都說他日後必將長壽;廖老不但長壽且健康硬朗,至今仍舊行動自如、腳力強健,他曾五度重返滇緬戰戰場遺址,帶著四川老酒祭拜埋骨異鄉超過半世紀的老戰友們;通過積極受訪、公開見證戰爭實況,辯證「我不是反革命」。他的生命經歷成了後生晚輩心中的傳奇。
「他比絕大多數老兵幸運,有生之年還去拜謁過蔣公,」曾為好幾百位老兵義務拍攝百年照的獨立攝影家李春鋒說。
2016年,廖沛林與另八位抗戰老兵在台商、文物蒐藏家白中琪一行人的支援安排下,來台祭拜他們心中念茲在茲的「老校長」,以及英靈安置在忠烈祠的長官。
當時,廖爺爺91歲,是來台訪問老兵中最年輕的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不坐輪椅的長者。他走路英挺,總是一馬當先走在隊伍最前面,在慈湖陵寢代表謁陵老兵唸的祭悼文,感動天地,他俯跪地上、慟哭良久,其他老兵也紛紛從輪椅上起身跪泣,在場的陪祭者及工作人員也都跟著哭的不能自已。
「公等不幸以身殉難,名垂史簡。而吾儕雖得以沙場生還,乃歷盡劫厄,五刑俱受,身被荼毒。……但不知是蒙何辜,今生竟罹此厄?」在忠烈祠祭拜老長官英靈時,九位老兵合寫祭文中的這一段,才是他們要向老校長訴說的委屈吧?
「精忠報國」,「鐵血鑄軍」,「禮義廉恥」,「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這些費心精選及寫就的字,廖老說,就是他對當下社會現況及自己一生歲月的回應。
「我寫的字一個簡體字都沒有,全是中國字,是炎黃子孫的字。」廖伯伯在解說他的字畫時不經意地說。
「我是炎黃孝子賢孫,無愧於中華民族的好兒女,」在回憶錄裡,他如此澄清「我不是反革命」。
有豪邁的胸襟,才能寫出豪氣十足、震撼人心的字,這些字畫表現應該就是他的信念、他的生命凝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