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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史不載:楊國棋

本文是系列的第3篇,本系列目前有3篇文章,完整系列目錄請按:隨風飄零的蒲公英

本文摘自黃克全著,《兩百個笑話》,68-69頁,原篇名〈第46個玩笑:楊國棋〉,爾雅出版社2006年出版。

文/黃克全撰寫,蘇香霖編輯


本文摘自黃克全著,《隨風飄零的蒲公英20》165-172頁,原篇名〈正史不載——楊國棋〉,情書出版社2017年出版。


文/黃克全撰寫,蘇香霖編輯

正史不載

民國八十八年十二月下旬,寒流來襲,室外氣溫驟降至攝氏六度,林口長庚醫院醫學大樓七樓加護病房。九十高齡的楊國棋躺在病床,全身插滿管線,肺膜積水,勞苦近一世紀的器官已然老朽衰竭,生死任憑他人。

我俯探著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眼前此情此景,寫照著這位民國老兵的一生吧?命運巨靈掌握著他。命運偶而怠忽,他才能得到稍許喘歇。他似乎已經陷於昏迷,然而,他的神智還很清楚吧?只是無法開口。床榻旁楊國棋的兒子——楊樹清稍後,為我一一詳述了父親飄泊的一生。

湖南省武崗縣丘塘楊家莊,西元一九一〇年,也就是清宣統二年農曆八月中秋節當天,以種植竹筍及狩獲維生的楊手城家,誕生了一名男嬰,他就是楊國棋。頭胎就添丁,自然為楊家帶來了些許喜慶氣息。可惜楊家的家運並未持續多久。日後楊家又陸續添了四男二女,只是,瘟疫、旱災接踵而至,楊家的子女夭折過半,只有楊國棋和兩個妹妹存活下來;楊國棋又成了楊家僅存的香火。

民國十九年,也就是揚國棋二十一歲那年,父母親在四個月内相繼撒手人寰。這一年,中國正逢多事之秋,國民政府二度清勦共產黨、日軍侵佔東北三省。這些,原本和獨守僻鄉的楊國棋互不相干,但命運的指掌第一次悄悄伸向他。兩拉投身軍旅的堂哥返鄉遊說,楊國棋在「無湘不成軍」的提勸下,終於加入了國軍第二十八軍六十三師行伍丘塘山上的楊家,隨著楊家唯一男丁的離去。燈火滅失。楊國棋可能也沒料到,世事鴻泥,自已此去竟六七十載,再也回不了家。

民國二十年到二十六年,楊國棋西從湖南,東至上海,和土共周旋。

接下來,盧溝橋事變掀起八年抗戰,楊國棋投身大大小小戰役。長城之役平江事件長沙會戰,似乎有打不完的仗。讀過私塾一年的他,隨著戰場上功勳的累積,慢慢從上等兵升到士官,再成為少尉。

民國三十二年,中日戰爭到了一個關鍵期,各地戰事慘烈。這年五月,日軍進攻湘、鄂兩省;六月鄂西會戰結束,日軍再次集結大軍,準備在中國另闢戰場,以牽制反攻緬甸的國軍。

為募集兵員,楊國棋獲派遣到江西一帶徵兵,也因此在這裏意外譜出亂世一段烽火戀曲。這年,他和江西工山縣林金珠二人互結連理。楊國棋三十四歲,而林金珠小他十六歲。

兩人只維持半年的姻緣夢,在楊國棋踏上征途時斷紋。分別後,再無片言隻語訊息。

終於熬到抗戰勝利,戰爭結束,楊國棋興起回家念頭。然而,回哪一個家?湖南?江西?長年在外漂泊的他,此刻的心情既複雜又矛盾。他想家卻近鄉情怯,懷著莫名的愧疚及惶惑,他在外地又踟躕延宕了一陣子。等到他真的想回湖南老家,共產黨又發動了內戰。他別無選擇,繼續滯留軍旅,只是,換了個軍種,他加入前身為忠義救國軍的交通警察總隊

民國三十七年,東北全境被林彪部隊攻占,徐蚌會戰開始,劉伯承陳毅兩個野戰軍相繼南下。這時人在河北唐山的楊國棋隱約嗅出結局惡化,勢必已不可挽回,他打造了六錢金子,託人帶回湖南給丘塘舅舅謝成貴,請他代為照料湮滅了香火的老家厝落。

民國三十七年十一月,國軍在徐蚌會戰失利,楊國棋和百餘位戰友在湖北鎮河,被解放軍俘虜,囚禁期間,幾經思想改造都不為所動,終於獲得釋放。

民國三十八年一月,天津淪陷,楊國棋隨國軍在河北、山東、江蘇、浙江一路流轉。五月,部隊抵達福州,六月,他接獲城門鄉駐地司令派令,任職為中尉附員,分發到交通警察機三分隊待命。

不旋踵,他們奉上級指示,由福州轉進廣東汕頭市,當晚,漲潮時分,他們隨第十二兵團第十九軍兩個旅約萬餘兵力登船,目標先是舟山島,船行途中,突然接獲緊急命令,掉頭轉向金門。

十月二十三日上午,船隊在金門港灣接駁上岸,再隔一夜,二十四日午夜時分,共軍尾隨而至,分乘兩百多艘大小漁船登陸古寧頭,一場慘烈戰役又告展開。所幸,這場戰事國軍打贏了,總算遏止住陳毅的氣燄,隱住了岌岌可危的江山。

古寧頭戰役結束後,交警總隊解散,楊國棋轉任第十八軍第一一八師擔任工三連副連長,竟日構築工事備戰。十二月,再奉核定為榴砲營營部連中尉幹事,駐紮山外村營地。隔年初,由軍長高魁元親自點召,祕密受訓半年,準備潛赴大陸內地,從事敵情搜集和破壞任務。

命運在這裏又作了一個轉彎,出發前夕,金門防衛司令胡璉出面反對這項行動,阻止他們成行。這年,楊國棋已經邁入四十一歲中年。九月,他響應地區由千餘人組成的生產大隊的號召,和五十幾名同袍進駐古區村,從事墾荒農耕。這時候隊員的身份特殊,直屬金防部,「准退役」身份,意思就是視同退伍,但又不全然是平民,那是個軍政不分的奇特年代。

民國四十三年金門島上又爆發九三砲戰,九月十六日當天午後三點,共軍一發砲彈擊中古區村前的彈藥庫,引發了大爆炸。古區村受池魚之殃,三十戶民宅除一戶倖免外,連陳氏宗祠在內,其餘全部夷為平地,古區村——這座太文山下,傳說宋朝大儒朱熹曾在其間燕南書院留駐過的村莊,竟頓時成為一片廢墟。

然而,歷史往往刻意遺忘黎民百姓的痛苦。要是去查閱金門縣志的大事記第一章,你會發現九月十四日至九月二十五日都有記載。唯獨跳過九月十六日,毀村之事不見片言隻語。九月十四日記載:「副總統陳誠蒞金巡視,隨行有國防部長俞大維,陸軍總司令黃杰,海軍總司令梁序昌,空軍總司令王叔銘。」九月二十五日記載:「大陸災胞救濟總會方治秘書長,農復會視察徐吳斌等蒞金。攜來緊急救濟金五萬元,慰問受匪砲擊災民。」九月二十五日救總攜來的款項,或許正是用來救濟古區村不幸慘遭亡村的災民,但史冊就是跳過這一段記憶,不予記載。

浩劫過後,楊國棋和倖存的同袍,依舊留守斷垣殘壁,和村民攜手協力重建家園。民國四十五年,四十七歲的楊國棋有了第二春,他和小自己十五歲,剛喪夫的寡居古區村民魏雪緣成了親,同時,也立刻成了嗷嗷待哺的四男二女的新父親。

楊國棋的戎馬生涯在民國四十七年元月一日劃下句點。他在這年脫下軍服,把魏氏和前夫所生的孩子視同己出,專心一意養育著他們。幾年後,他又為這個家添了一對兒女。

「在以前那個貧苦的年代裏,要撫養八個孩子可不容易。」楊國棋的兒子、報導文學家楊樹清感慨地說:「尤其是我父親,等於是入住我母親家,所有的產業只是那幾畝地瓜田。我父親除了下田耕種,還到處去幫人家挑糞,賺取一點微薄的工資。

「小時候,我最怕父親來學校接我。」他又不勝唏噓地說:「下雨天,我父親矮矮的身影,一手持傘,一手拿著雨衣,在校門口出現,同學喊:『挑糞的來了,挑糞的來了。』我總是跑去躲起來,心裏頭莫名其妙的氣他,氣他為什麼要送傘來?也氣他為什麼要去做挑糞這麼不體面的工作?那時,我躲在牆角,常氣得偷哭,覺得有這種爸爸真丟臉。現在,才知道他的了不起。」

關於楊國棋性格裏包容的那分渾淪的感情,楊樹清又陸陸續續透露出一些。我這才又知道,楊國棋其實是為了全心全力照顧魏氏,才決定退伍的。當時魏氏二度喪夫,家中兩個前夫留下四男二女,她一個中風纏身的弱女子,委實無法持撐起一家生計。楊國棋看在眼裏,經常把部隊廚房裏的豆漿饅頭和剩菜剩飯拿來送給他們。他和魏氏結婚後兩年,決意脫下軍服,以榮民身份落籍島上。

「高中一年級才讀完半學期,我告訴父親想辦休學。父親並不責備我,只淡淡地說,只要你知道自已在做什麼,對自已做的事能負責就好。」楊樹清眼眶濡濕地說:「我父親對人那種包容,不僅僅是對自已子女親人,對別人也是一樣,是我很難達到的。」

民國六十八年,和楊國棋結褵二十三個寒暑的魏雪緣與世長辭。再隔五年,由於年事已高,長大後都到台灣求學就業的子女力勸下,楊國棋終於帶著亡妻的神主牌,渡海來台定居,直到去世為止。

後記

在長庚醫院見到楊國棋之後半年,即在民國八十九年仲夏,楊國棋於台北市立醫院走完他的一生。他是在加護病房嚥氣的,之前始終未曾清醒,所以未立遺囑,也沒有交待任何遺言。據楊樹清在電話裏告知,他父親去世後不久,曾託夢給其長女碧羨。在夢中,楊國棋跟蹌急走,嘴裏喃喃自語:「我要回家!」

只是,不清楚楊國棋要回的是哪個家?彼岸大陸老家,金門和魏氏同甘苦的家?是生前最後一處落腳安身的台灣的家?或竟是在江西二里街坊和林金珠締結秦晉之好的家?

楊樹清說,他父親生前最依戀的家園,毋寧是金門島上那片土地。他這樣揣測不是沒有道理的,楊國棋始終沒有返回湖南探親,因為離開大陸那天,老家的雙親、兩個妹妹、四個弟弟都已亡故,他溯祖歸根的火種已熄滅,返鄉的地圖也已失落。家,亡敗碎裂的傷痛和凄惶,只有在金門那段時光,才能稍稍彌補一二吧?

楊國棋走後,家人整理他的遺物,在一只木盒裏,找出一堆泛黃的文件,其中有交警總隊的人事令、第十八軍的人事派令、退伍令、結婚證書、農會會員證、外宿人口登記卡、二輪人力車使用牌照及完稅單、後備軍人急病後送公函、台灣金門地區往返許可證、岡山榮民之家自養榮民證、戰士授田證、幾張舊照、「限金門通用」紙幣,和兒女寫給他的一疊家書。

「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中國近代史上又多了一個沈默的陰魂。只是,除了子女恒久的哀思外,時代會旋即將他抛忘的。歷史許多章節因他這樣的老兵而存在,他們卻難以列入歷史的記載,只因為他們是卑微的小人物,這就是歷史殘酷而無情的律則。

本系列上下篇
< 〈杜吉禎〉編輯手記:斷橋依舊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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