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修訂版，原出自彭濟濤，《皓月千里》，頁52-57，〈軍校回顧〉。
文／彭濟濤撰寫，彭慶麟、彭慶綱修訂，羅國蓮、郭以涵編校
圖／彭慶麟、彭慶綱提供
日戮先嚴志改觀，悲奮化力莫心酸；從戎報國離慈母，題名黃埔學軍官。
母送離程淚泗流，哭中喬笑慮兒憂；內心傷痛誰能曉，孤苦無依獨自扶。
──彭濟濤民國88年6月19日農曆5月6日〈七十七歲生日懷已故嚴慈〉其二、其三
畢業請假回家：「不准不准」
一年半的軍校教育訓練，就在忙碌、緊張、辛苦中度過了。剛升軍校時，想到時間是多麼長啊！但到畢業又覺時間過得很快。記得在32年12月20日，是我們畢業最興奮的日子，在先一天區隊長即嚴格規定，在畢業典禮時應注意的各點，最重要的是典禮進行聽訓中，不能動不能講話，否則白受了一年半的嚴格訓練。而且規定把服裝整理好，配件腰帶環要擦亮，在當時並沒有擦銅油，槍要擦好。第二天清早即出發步行到校本部，校本部在法相巖，距城五華里，所謂法相巖，在校本部附近自然一片石柱直立如人像而得名。
典禮是主任周磐將軍主持，除了軍事委員會派長官代表參加，也就沒有高級長官蒞臨，也許因抗戰軍事忙碌，加上路遠交通不便的緣故，好不嚴肅兩小時的典儀完畢，回到隊上，晚間全大隊會餐，並無娛樂晚會，隔天繳受訓時所領物品，並整理行裝。
至此還有一件大事，就是分發工作與請假回家的問題。因為當時二分校在李主任明灝中將領導訓練下，參加過各方面比賽，均名列前茅，尤其是射擊，更是全國之冠，所以那時二分校的學生，各部隊均歡迎。就在這種情況下，李中將受到上級器重，令調97軍[2]軍長，負責重慶警衛，可謂非常光榮，因此伊個人竭智盡忠，非常有幹勁；擬將二分校的訓練精神帶到警衛軍，並想在本總隊畢業學生中，遴選些優秀學生，作為軍中的基本幹部。在此時有許多同學均樂意去警衛軍，本人亦是經選中之列，共計一百三、四十名。
於是這一群已久別家鄉的青年學子，均有意先回家看看，再去軍中報到，可是不能違背軍令，祇有先向學校請假。百餘學生，就必須先造名冊，經呈校部未獲批准，但周將軍的批文實在有趣：「造冊請假，世界無此先例，不准不准。」其實不准假，我們同學也會先回家，因為離農曆年也不過兩三星期，誰都不願意放棄這難得的機會。
說到這裡，又記起了與畢業有關的私事，也就是偉大的母親愛兒的一件大事。因為要畢業，雖然不是衣錦還鄉，也是個人有了遠大前程的起點，不僅自己高興，母親也是高興的。就在畢業之前，家鄉有位馮曉池先生，在武岡第六高師任教，要回家探視，時常見面，誠實待人；惟自己不識時務，並未想到母親生活的艱苦，祇為自虛榮作祟，以為軍校畢業多了不起，於是請馮先生去探視我母親，並請向我母親說明籌些金錢。誰料母親在這樣艱苦無依無靠生活中，不但不怨兒，反籌法幣2,000元。當時一個少尉軍官，月薪約50元，得到這筆錢後，則用於購買一雙鬆緊扣後帶馬齒的皮鞋，棉紗線織衣乙件，還有其他日用品，內心何等高興，豈知這些錢是母親如何辛苦籌得的！母親為兒，祇愁天上星摘不到，哪管生活的煎熬，難怪天下父母心，今日思之，無地自容，方覺昨非，惟時晚矣。
偷偷返回故鄉
民國32年12月20日畢業後，雖然告假還鄉未奉批准，並未阻止回家的決心，也因為最被重視的農曆年在即，同學已有兩、三年沒有回家過年了，當然要把握著這難得的機會，於是同學準備行裝回家。同回家的路上，共有六位岳、臨兩縣附近的同學，如雷震驚、楊中夫、彭鯉生、周作凡、李紫煌等，一路不覺寂寞。
可是從武岡城步行山徑兩天到達白牙市粵漢鐵路車站，先到的同學早乘車走了，我們卻和車站人員發生了衝突，起因於搭不上車。在湖南這個地方，一般人不敢惹軍人，但我們向車站溝通不得要領，加以當時軍校學生年紀輕，乘車又常有不正式購票的壞行為，自然就會發生糾紛。前走的人多，所謂「人多勢眾，得到了勝利」；待我們來到，因為人少，就被站務人員不放在眼裡，蠢蠢欲動，採取報復行為，情勢緊張，此時不勝惶恐之至，在驚險中搭上了火車。
可是火車祇能夠到達衡陽，以下的鐵軌均拆除了，恐日寇利用。自後至長沙是步行和輪船，由長沙至家鄉還經過湘陰，仍是輪船和步行。大約五天許到了戰地的前線八百市，所謂八百市，不知何時得名，此際的八百市是一條約兩公里的長街，因為是戰區的最前線，是物資交換的中心，熱鬧非常。
這裡離家仍有一段距離，該是日寇佔領的地區，不能直接到家。幸好在市上遇到了家中的堂兄弟，尤其是全初兄，見到了多麼高興，表示特別熱情，即席吃飯；再將我送至四叔（聖吾）家中，伊乃由廣興州回到八百市相近的白羊田，四叔嬸非常熱情的招待，我和四叔同寢，抵足而眠，徹夜談心。堂兄弟回家告訴了母親，說我肯定無法回家；第二天在八百市見到母親，相擁哭泣，即在湯梓港賃屋居住。那時已結婚離別兩年的妻子也來了，母親準備柴米暨購買過春節的年貨，花費不貲，母親為兒又是一陣忙碌，內心的喜悅，豈可言宣！想這筆過年的花費從何而來？後聽人云，是慈母作針線，不畏辛苦所得。此際年輕，不知天高地厚，祇認此際自己的了不得，母親為兒辛勞是應的；今天方知母親的愛兒，不顧辛勞，不圖回饋，母親的賢德，至所以有精神支持，是完全為兒。
在春節中，同母去長輩或親戚家，及就學的老地方老同學家拜訪，見面無不讚揚，更有親友同學宴待者，自愧無能回報。最令感動的，是年初某夜同母親去老家，見到殘破的房舍，面目全非的景象，這都是日寇非人性所造成，嚴肅恭敬的向居在破屋的叔伯父母下跪拜年，二叔嬸母備美酒佳餚，高興多飲不覺已醉。惟恐日寇查巡，在地窖睡一晚，第二天晨曦離開家。
在此熱情的景況中，時間也覺過得特別快，轉眼元宵節也過去了，同學約定是在陰曆正月20日起程，去部隊報到。約在年初數日間老家有四位叔伯冒風雨來到湯梓港，原來是他們知道我要離家去部隊報到，必然缺少旅費，所以籌集旅費，交給慈母，母親感激叔伯的關心，反倒熱淚盈眶說不出話來。距起程的先一天，雷震驚來到湯梓港，可是這幾天，大雨滂沱，游港河水暴漲。當起程的那天，舅父擔行旅，送至新牆李紫煌同學家，慈親含淚送約兩里許即轉回，自後哭了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討債的最佳利器
回家住月餘中，還有一件事，也是值得談一談的，不知哪一天去八百市逛街，巧遇楊中夫同學，穿一身灰棉軍服，背上揹了一個皮質的圖囊，後面還跟著他們的兩位家人。見面特別親熱，並說明來意，是因為此地的某人在伊家未給價金取得的貨物，將近兩年，登門索討兩次，一文不給，今天是來討帳。言下之意請予協助，我毫不猶豫一口答應，並同去鄉公所見鄉長說明原因，請鄉長派幾名槍兵。誰料鄉長並未為難，即刻派三名槍兵，來到索帳人的家中，見到欠帳的本人，不說二話，不一刻錢要到了。
回憶當時情景，楊認此事已夠面子了，而我也自認鄉長給面子不小，由此也說明祇有強權沒有公理。如以公理言，為何索討兩年不還，而此刻見了槍兵，二話不說即還錢呢！經此也想到小時候，區公所的職員到鄉間索帳，必帶兩名槍兵。人民見著索帳員都非常恭維，也很畏懼，因為他們不講理，所謂秀才遇著兵，有理也講不清，所以人民見到槍兵，就會膽顫心驚，這也可以說受了傳統封建社會的影響。
在我回家的這段時間，也有一件相似的事情。父親在世的時候，有一位名叫周巨萬的，借了父親2元銀元，前後七年的時間，不僅利息全無，連本都不還。慈母告訴兒，去討回這筆錢，且一再叮嚀，不要太過分，要客氣點，有則有，如不方便，時間也已七、八年了。可是見面之後，那位欠帳的巨萬先生，倒很客氣，當然他知道我的來意，在我小時候他就認識我，不過今天我是成人了，穿的服裝不一樣，誰料他竟毫不遲疑的，將錢交給我？慈母索數次而不還，今天倒很禮貌且爽快。這也說明人是欺善怕強的，難怪人在生不能沒有地位、沒有權勢；只是以我來說，哪有什麼地位權勢呢？祗不過軍校畢業，穿了一套軍服而已。
注解
[1]（編注）(1)李明灝肖像出自〈李明灝〉，《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侍從室》系列二，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129-020000-0776，人事登記片。
(2)周磐肖像出自〈周磐〉，《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侍從室》系列三，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129-030000-2957，人事調查表。
(3)圖說參考〈武岡黃埔軍校第二分校點滴〉、〈陳誠副總統數位照片─中央軍校第二分校校舍建築之一部〉，《陳誠副總統文物》，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008-030400-00011-001，P.3-4撰寫。
(4)寶方山寺附近巖洞甚多，計有棲真、太保、朝陽、花乳等八處洞口，統名之為法相巖。
[2]（編注）此處「令調97軍」原作「96軍」，依據單元八段落一「編足警衛97軍」的敘述，以及國史館所藏李明灝在軍委會侍從室「人事登記片」，記載他在32年2月至33年7月，由第二分校主任調為97軍軍長，故改「97軍」。
[3]（編注）衡陽車站照片羅國蓮擷取自民國25年彭楚珩編著《粵漢鐵路備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