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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沛林(上):背上的話機救了我

本文是系列的第2篇,本系列目前有5篇文章,完整系列目錄請按:與抗戰老兵相遇
圖一 中國遠征軍老兵廖沛林從不後悔18歲時就投筆從戎,馳騁沙場,「因為國破家亡,又是父親給我的命令,我不能違反。」但後來在共產黨政權下遭到勞動改造30年,他很遺憾「不該生在那個時代。」(李春鋒,2021年攝於四川井研)
圖一 中國遠征軍老兵廖沛林從不後悔18歲時就投筆從戎,馳騁沙場,「因為國破家亡,又是父親給我的命令,我不能違反。」但後來在共產黨政權下遭到勞動改造30年,他很遺憾「不該生在那個時代。」(李春鋒,2021年攝於四川井研)

廖沛林口述,孫曼蘋 採訪、整理及編輯
李春鋒、孫曼蘋、汪琪

我是廖沛林,四川樂山市井研縣人,生於192593日,今年99歲,用四川人的算法,就是虛歲100歲了。

我的父親廖叔武,在辛亥革命時期是興中會、同志會、同盟會的會員。曾喚起家鄉民眾組成中華國民軍,率眾一百三十多人攻打嘉定府,攻破井研縣城,響應四川省保路運動,為辛亥革命立下了汗馬功勞。

在辛亥革命期間,我父親與于右任等革命人士交往密切,我家還有一個條幅是于先生親筆所贈,現已存於井研縣文化館裡。我父親曾經負傷被捕,經歷了很多的苦,後得營救;革命成功後,父親曾任井研縣政府第三科長,又任過廣安縣監獄長、江防總部副長官、軍械長、團長、東林鄉長等職,1948年回鄉居家。

父親長年在外任職,母親在家操持一切。我家兄弟姐妹12人,我排行老七,媽媽最疼愛我。

1950年土改的時候,我家半邊鍋都被拿走了(編注:即被抄家),我的父親飽受吊打折磨,52年活活的被餓死,家裡什麼東西都被拿走了,沒有商量,就這麼殘暴,就那麼惡毒。

我從5歲啓蒙,先讀了一年縣立女子小學,後讀四年私塾,再進入井研縣東林鄉縣立第五小學高五班,初中念井研中學,初三學期中,考入成都國立高級工業職業學校電機科。從進高小起,我的文科體育都很優秀,唱歌打球文娛演出都參加,我在學校很活躍,假期回家不論冬夏,喜歡下田摸魚,好動好玩。

我的疑問:菩薩為什麼不顯靈?

抗戰期間,嘉定被日機轟炸,我心裡就好奇:炸彈有多兇?炸成那個樣子,老百姓怎麼活呀?大佛菩薩為什麼不顯靈,把敵機抓下來扔在大佛沱(注:水灣)?我還和一位同學悄悄去嘉定看那被炸彈摧毀的千年古城,只見一片瓦礫,滿目淒涼,我都哭了。

圖二  抗戰期間,四川各城鎮如重慶、成都、樂山等無不遭到日軍密集、強烈轟炸,民眾躲警報是生活日常。(孫曼蘋攝自四川成都人民公園)
圖二  抗戰期間,四川各城鎮如重慶、成都、樂山等無不遭到日軍密集、強烈轟炸,民眾躲警報是生活日常。(孫曼蘋攝自四川成都人民公園)

遵父命  18歲從軍

1943年我18歲,寒假回家,那時正是滇緬戰場42年失利的時候,政府要重新組織一批中國遠征軍,當時叫做「出國部隊赴印軍」。我父親那時在東林鄉當鄉長,他接到通知後馬上就給我報名了:「兒子,當兵去,國破家亡了,快去。」我就遵從父命從軍了。

圖三  死字旗是四川安縣人王者成在其子王建唐出川抗戰前寫的,盡顯一位父親要兒子移孝作忠的大愛。(孫曼蘋攝自四川成都人民公園)
圖三  死字旗是四川安縣人王者成在其子王建唐出川抗戰前寫的,盡顯一位父親要兒子移孝作忠的大愛。(孫曼蘋攝自四川成都人民公園)

我父親和另一個鄉長帶頭送子參軍,帶動了東林各界人士送子當上自願壯丁共15人,另外還有5名應徵者,總共20人接受鄉人歡送到井研縣城入伍。

(依廖沛林回憶錄描述,當時在井研縣城裡:

「這天縣兵役科組織歡迎隊伍到城南其虹橋迎接,早已準備好午餐,沿街父老鄉親歡迎稱頌,熱情鼓舞:中國不會亡,抗戰會勝利。⋯⋯此次徵兵是出國赴印軍,由於東林鄉自願壯丁幾天就完成了下達名額的影響,加快鼓舞了各鄉參軍人員,不到一個月時間,井研縣就完成了徵兵任務,受到省政府和榮威師管區的嘉獎。」

19438月,我在重慶沙坪壩軍令部接受了各界組織的歡送大會的歡送,那時的「出國部隊」,有1300多人都是學校的學生。

(依廖沛林回憶錄所述: 他與附近鄉縣各地徵招來的1000多名已換上軍裝的新兵,匯集於重慶軍訓部江北鴛鴦橋教導團三團,於某日清晨5點起床就餐,6點出發,輕裝徒步30里到沙坪壩:

「這裡是校區大壩,重慶市機關、法團、社會團體、學校學生、工人等早已聚集一堂,上萬人歡送中國遠征軍出國印度加爾各答。會場熱烈,歌聲鞭炮歡呼聲口號聲此起彼伏,心潮澎湃。軍訓部講話,機關代表、社會代表、教師學生、工人代表講話,最後是南開大學從軍學生致答詞、表決心、齊唱「從軍歌」。

然後會餐,餐後休息半小時,每人發放灰藍色的毛毯一床、水壺一個、布袋一個,內裝牙刷牙粉、金靈丹、萬金油,還有女學生手繡的「打倒日本,收復失地」等字的毛巾一條,接著上車,是輜汽三團軍車,一行五十多輛,向成都方向前進。」

由於軍車不時故障,這批赴印軍隊伍第四天中午才全部到達成都新津機場,沿途都受到群眾歡呼。」

軍車把我們送到成都新津機場,兩天後起飛到昆明,三天後飛往印度加爾各答,進駐簡易營房,馬上開始軍事訓練。一個月後,我調到電訊大隊學無線電報務,學習英國、美國、日本、中國的話報機,也就是當時的中美電訊訓練班,教官是美國人。

1943年的12月,我畢業後就被分發到71軍,回國駐龍陵地區,這裡已算是前線了。71軍又把我分到新28師通訊營報務室,任四級通訊士,當時我們用的是英式、美式話報機。

1944511日,(我軍)搶渡怒江攻打松山,松山戰場是滇緬戰爭的主戰場,必須拿下松山才能對滇緬戰爭、收復我們的勢力、對日寇的打擊有重要的保障,才有後來的二戰和平與抗戰勝利。

圖四 抗戰後期,滇緬公路是中國唯一的對外通路,但是日軍佔領怒江西岸的松山,由松山俯瞰,滇緬公路這條命脈就盡在掌握中。(汪琪攝影)
圖四 抗戰後期,滇緬公路是中國唯一的對外通路,但是日軍佔領怒江西岸的松山,由松山俯瞰,滇緬公路這條命脈就盡在掌握中。(汪琪攝影)
圖五  滇緬公路旁的標示(汪琪攝影)
圖五  滇緬公路旁的標示(汪琪攝影)

松山戰場打了96天,戰事非常激烈。現在到松山去旅遊,能看到那個上山石梯,共有三台,象徵三個月零三天,每一台有32個小台階,就是說共有96個小台,也就是96天 。

身著綠色軍服的屍首 遍坡都是

中國遠征軍在滇緬戰場打了幾次大戰,焦土騰衝是其一。53軍和54軍再加一個93師,打得騰衝全城市沒有一間屋子是完整的,沒有一棵樹沒有受傷,所以才叫做「焦土騰衝」。好在(戰事前)老百姓全部撤退了,沒有留在那裡。

圖六  騰衝的國殤墓園入口  (汪琪攝影)
圖六  騰衝的國殤墓園入口  (汪琪攝影)
圖七  騰衝國殤墓園裡,在砲火下生還的老樹,細看樹幹上還留著累累彈痕。(汪琪攝影)
圖七  騰衝國殤墓園裡,在砲火下生還的老樹,細看樹幹上還留著累累彈痕。(汪琪攝影)

當初我們新28師上去(松山)才一個月的時間,攻打滾龍坡時,遍地可見中國遠征軍的屍首,遍坡都是,等個一天、兩天,屍體就都腐爛了,還無人掩埋。

圖八  牆上密密麻麻都是陣亡國軍的姓名;這些只是部分。(汪琪攝影)
圖八  牆上密密麻麻都是陣亡國軍的姓名;這些只是部分。(汪琪攝影)

28師打了一個多月,進展還不到一半,無法前進了,因為一個連只剩下了二、三十個人,已經沒有打仗的條件了,遍坡都是屍體,很影響士氣。

28師打不下來松山,沒辦法,國防部長何應欽命令他的侄兒何紹周,也就是第8軍的軍長,要求他三天之內趕到松山戰場,換下新28師,七天之內,拿下滾龍坡,918國恥日之前,務必將松山拿下,否則軍長和副軍長一起軍法處置。

圖九 第8軍軍長何紹周(擷取自松山園區說明)
圖九 第8軍軍長何紹周(擷取自松山園區說明)

何紹周接到命令後馬上行動。他們是全美式裝備,七天拿下了滾龍坡,陣亡了六、七百人。松山自從被日本人佔領以後,他們就把松山10平方公里的土地、45個山頭全部挖空了,做成了很堅固的和戰壕相通的地堡,每一個據點都是封鎖了的,想要攻破很不容易。

我們遠征軍1944年攻打松山時用了600多門大炮,轟炸日本的前線陣地,以此壓制對面的火力,才能使全軍可以前進、過江。現在怒江的水,起碼低了五米,當時怒江的水還是洶湧澎湃、每秒三米,(水流)速度快得很,凶得很。現在怒江高度不知道跌落到哪個地方去了。

圖十  惠通橋附近的怒江。(汪琪攝影)
圖十  惠通橋附近的怒江。(汪琪攝影)

當時攻打松山時是夏天,天氣很熱,還有很多蟲;松山那個地方的氣候很不好,只要出現黑雲,緊接著就會下大雨,然後馬上又出太陽,氣候實在是很奇怪。那個時候第8軍來了,美國又送來了火焰噴射器,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武器, 打起仗來很有作用。靠著噴火器,8月幾號我們就攻到了松山的尾部,就是現在的臘勐小鎮(編注:屬雲南保山市龍陵縣)。在那裡,日本人造了一個大堡壘,有75個人駐守,配置全是輕重機槍,封鎖了唯一一條路。

圖十一 日軍碉堡之間的地道。(汪琪翻拍現場說明)
圖十一 日軍碉堡之間的地道。(汪琪翻拍現場說明)

唯一的解方:挖地道

沒有辦法,(國軍)想要過去,只能挖地道。挖了一個多月,直接把下面挖成了V字型, V字型的上面有一個炸藥庫,819日國軍運來了TNT炸藥,總共一百二十箱,重三公噸。然後把炸藥裝在(V字型)兩端,線什麼的都接好了。

圖十二  國軍工兵花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在日軍腳下挖掘了這些不起眼的壕溝和地道。當時糧食供應不足,每名工兵都骨瘦如柴。(汪琪攝影)
圖十二  國軍工兵花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在日軍腳下挖掘了這些不起眼的壕溝和地道。當時糧食供應不足,每名工兵都骨瘦如柴。(汪琪攝影)

當時遠征軍第一路軍司令官衛立煌 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宋希濂、美英軍事顧問團、還有戰地的記者都來採訪了,1200人都聚集到了臘勐小鎮,觀看此次爆破是否成功。沒有爆破前一切都是未知數。

914分,何紹周看著手錶,預定時間一到,下令起爆。突然整個松山彷彿強烈地震一般顫抖起來,接著就聽到一聲巨響, 把主峰炸出450米長、幾10米深的大坑,敵方75人全部被炸死。但附近周邊還有堡壘和戰壕。國軍盡數抵抗,最後在戰場清理屍體時發現,有六十二對中國遠征軍和日軍死時都抱在一起, 那個壯烈和悲傷啊!有些中國遠征軍士兵甚至死咬日本人的耳朵,甚至兩個人用槍(刺刀)互相插進對方的胸膛。

哎呀,各位,看得大家都是熱淚盈眶(哽咽……),中國遠征軍毫無疑問是為國家,為人民。可是最後都說這些戰死的都是國民黨的兵,各位痛不痛心? 活著的,沒有誰不被說成反革命,通通是反革命,後來全部都進了監獄。

背上的話報機幫我擋了砲彈

44年間,在滇緬戰場我隨軍隊進退轉移、整編調動,龍陵會戰、增援騰衝、攻打松山,不停轉戰各地。一次去攻打松山路上,日軍狂轟濫炸,我背上揹著一部英式48報話機跟隨師長,我們是處在二線、三線,沒有在最前面走。一個砲彈在離我20米處爆炸,背上揹的話報機被炸爛,我的右手臂被炸傷,我也被震昏;算我命大,要不是話報機擋著的話,我可能就報銷、陣亡了。那被炸的傷口大的可能一個鵝蛋都能放進去,炸彈有毒,傷口周圍都變黑了,戰地醫療所緊急處理,也只是把黑掉的爛肉割掉、擦點消毒消炎的藥水,塞進一團黃色紗布後背上繃帶,然後馬上就被命令繼續前行。

圖十三  廖沛林 戰場上的傷痕跟著一輩子,現在每到冬天,傷口還會隱隱作痛。(孫曼蘋攝)
圖十三  廖沛林 戰場上的傷痕跟著一輩子,現在每到冬天,傷口還會隱隱作痛。(孫曼蘋攝)

(在陣地)被打傷了,當然很痛,但是戰場上管不到那些,當時根本沒有打麻藥這些說法,戰場上就是如此,能走就馬上接著走。戰場上槍炮一響,傷兵是成群結隊的被抬下來,太多了,顧不了那麼多。

從陣地下來,先送龍陵野戰醫院取出彈片,再送到昆明第五休養所養傷。我用左手寫了封短信給家裡,只說受了點輕傷,怕家人擔心。媽媽聽說我受傷了,十分難過,最早我去當兵,家裡面的人中就我媽媽最不同意,後來她就派我的舅舅來把我帶回家去了。

我在家休養了五、六個月,傷口逐漸恢復,手臂可以彎到九成。194410月國慶,蔣介石在國慶大會上發布號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我跟叔父廖鏡方一起到井研縣知識青年遠征軍報名處報名,我再次從軍。

圖十四 大學生無心讀書,紛紛志願從軍,參與知識青年遠征軍的抗戰行列。(孫曼蘋攝自四川大學校史館)
圖十四 大學生無心讀書,紛紛志願從軍,參與知識青年遠征軍的抗戰行列。
(孫曼蘋攝自四川大學校史館)

當時我不想讀書,讀不下去,還是寧願去當兵。那時政府組織了一支強大的反攻主力軍嘛,我們一起去的都是學生,都不見有人安心讀書的。我們那個通訊兵營里,從同濟大學來參軍的,在我們203師就有300多個,有學生、教授,講師、助教;單說我們那個班,就有6個人是同濟大學的,四川大學來的又有3400人。

本系列上下篇
< 在四川和抗戰老兵相遇廖沛林(下):勞改30年 終身以中國遠征軍老兵自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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