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黃克全著,《兩百個笑話》,65頁,原篇名〈第43個玩笑:杜吉禎〉,爾雅出版社2006年出版。
文/黃克全撰寫,蘇香霖編輯
本文摘自黃克全著,《隨風飄零的蒲公英11》165-172頁,原篇名〈衣帶漸寬終不悔——杜吉禎〉,情書出版社2017年出版。
文/黃克全撰寫,蘇香霖編輯
鳳山溪進入竹北境内,已是溪寬水緩,在高速公路高架橋和火車鐵軌橋之間河段,有座鐵路局舊橋樑,十幾年前拆掉了,只剩下北端溪岸還留有一小截磚造橋身。這座爬滿雜草葛籐的暗褚色遺橋,論造型、論歷史價值,名氣或許遠比不上苗栗的龍騰斷橋但偶而也有人到這裏來寫生或拍照。
只是,大概誰也沒想到,這座橋頭旁邊,蟄居了一位堪稱奇人的老兵。
以旁人的眼光來看,這位叫杜吉禎的老兵,一生飄零,半世孤苦,至今仍棲身山野,拾荒為生,景境堪稱悲涼。但幾度趨訪交談,察其言、觀其行,卻不得不令人驚歎其生命的韌性。他既不懷憂,也不喪志,臉上的皺紋刻劃著達觀知命,其安貧樂道比古代身居陋巷的顏回,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樣的一個人,該叫旁人用什麼眼光和心情來看待呢?我探視過的其他那些老兵,不管生活景境怎樣,他們或多或少會從眼神和氣質神態當中,拋露出些許落寞、無奈,或激忿。可是,這些特質,在眼前這位老兵身上,卻幾乎不見絲毫。相反的,杜吉禎身禎上浮凸出一種生命的勇悍曠達及自信,對於自已半流放半隔絕於社會群體之外,孤獨貧賤的生活,他顯然不以為意且甘之如飴。
我前後去過杜吉禎棲身處三回。第一次,誤以為斷橋下一間兩三坪大的水泥平房就是他的住家,在破落敞開的窗口往内探望,只見屋内床舖凌亂散落著各種家具物品,牆上撕掉的日曆停在半個多月前,我心裏暗想,看來,自己來遲了,八成是人已經「走了」,牆上懸掛的老人相片想必是這位老兵的母親或妻子,人去室空,連心繫的親人相片都沒帶走,不勝唏噓之餘,我還取出相機,拍了幾張相片。
隔了幾天,我心血來潮再度趨訪,想向附近民眾作個求證。正巧遇到一位在河床耕種的老伯,他告訴我有這麼一個老兵,住在橋頭上方,他熱心地親自帶我前去。我們往湖口方向邊坡爬,小徑繞經榕樹、柿子林和竹林。
這位林姓阿伯邊走邊告訴我,常有一些外勞到這裏來,偷走他屋子裏的傢俱。還有一次,拿出刀子,抵住斷橋上頭這位杜姓老兵的身子,逼他把錢都拿出來。
轉個彎,一排桑槿圍成牆堵,低身鑽過缺口,一棵巨大而盤根錯節的枯木赫然矗立,枯木旁搭了間沒門的屋子,屋頂黑漆漆的,看不出什麼材料,再一旁是座一坪見方的水泥屋,這是舊鳳山溪鐵路局廢棄不用的看橋室。一名頭戴著運動帽的癯瘦老人從牆角鑽出。
整個台灣島上,不知還有多少像這樣的老兵離群索居,過著社會邊緣人的生活,自生自滅著?報章雜誌上偶而可見到一些新聞報導那裏有個老兵住在橋下,一住一二十年;又有誰住在水泥涵管;有誰住在墓地;誰住在深山衣不蔽體;又有誰住在日本人戰時留下的防空洞裏;又有那幾戶人家,住在種麻竹筍的山區,與世隔絕,娶的太太不是痲瘋就是智障……。這些見諸報章的,恐怕只是九牛一毛而已。而這些人,泰半是早期從部隊退下來的低階老兵。
為什麼?答案很簡單,這群低階老兵,欠缺學識技能,一旦離開軍中,在社會上只能以賣苦力為生,在台灣一無產業,二無家小,再加上語言省籍因素的隔閡,只得從生活當中節節敗退,闇默無聲地避居社會偏僻處。
「杜先生,他是記者啦!」帶我來的林老伯熱心招呼:「我帶來的,不是壞人啦。」原來懷著對陌生人戒懼眼神的他,這才寬了心,我並沒指正林老伯的話,廣義地說,我的身份被歸列為記者也不能算錯。杜吉禎聽了林老伯的話,態度立刻轉為熱絡。
「你是個記者,那我告訴你,那高屏大橋為什麼會斷成兩截?報紙上說什麼河道改變啦,盜採砂石啦,不是,根本就是偷工減料,民國五十七年我就做過那一座大橋,那座水泥,他是這樣子灌呀——。」杜吉禎的話急切而滔滔不絕,容不得我打岔。依以往經驗,這時候,微笑而安靜聆聽是最適當的。他的話有時候跳躍得太厲害,讓人摸不著頭緒,林老伯就在一旁解釋著。原來,這座斷裂成兩半,釀成人車傷亡事件的高屏溪大橋,杜吉禎當年曾經參與其中的工程。民國五十年他從軍中退伍後跑遍全省,做各種修橋舖路的工作。他生性耿直,嫉惡如仇,對於周遭一些看不慣的事,都要管。他的言行作為,在自已來講,是善盡職責,在同事上司眼中,卻成了頑固、雞蛋裏挑骨頭、擋人財路。在軍隊當兵期間,他就曾經和長官意見不同,被對方用十字鍬的柄打得背部遍體鱗傷,逼得他只好開小差,逃到別的部隊單位裏。
「我這個人不過比較有主見,他就不高興了。認為我挑戰他的權威,害他沒面子。」杜吉禎提起曩昔的冤屈,無奈的語調中夾帶著些許怨氣。
當年離開榮民之家,也是和長官有所齟齬。榮家養了批豬,有人從養豬的飼料裏動手腳,即有徇私舞弊,中飽私囊之嫌。他立刻據理力爭,結果觸怒主任,想法子逼他搬出榮家宿舍。
「當然,他告訴別人是我不服管教,喜歡自由自在,才搬出去自已一個人住的。他這樣說也不能算錯啦。」杜吉禎開合起落的嘴稜角分明,看來年輕時的桀驁個性,至今沒被歲月磨得圓滑。
杜吉禎今年七十七歲,故鄉是雲南宣威,二十二歲離開家鄉從軍,那時候,儘管抗戰已近尾聲,日本軍隊時作困獸之鬥。他還跟日本人狠狠打過幾場硬戰,保衛昆明的那一役他就參加過。也曾經在某個小縣城和敵人對抗了二十七畫夜。
那時候,打得連東西都沒得吃,杜吉禎說,幸好城裏有家老百姓施捨他食物,才沒給餓死。民國七十三年,政府還未開放大陸探親,他打聽到當年幫助自已的恩人地址,就託人從香港轉寄了四萬五千元台幣給他。今年,又匯了五萬元給對方。
「我二十二歲離開家鄉,再回去,已經是四十三個年頭了。」杜吉禎話語及眼神中已經不見親人骨肉流離的哀戚,看來,他接受了時間之手的撫慰。
「民國七十七年開始,我總共回去五趟。我母親還在,她在我第一次回去的第八天才死去,好像在等我回來才肯死掉一樣。她十幾年來吃不下飯,光喝葡萄水。那次回去,我拿了三萬塊人民幣送給恩人。」
母親對杜吉禎一生影響很大,離家時她就告訴兒子要做善事幫助別人,做善事,自然就有福分;福報就算自已用不到,也會留給後代子孫。此後他終生服膺母親教誨,別人需要幫助,他絕不吝於伸出援手。
話說回來,杜吉禎卻不接受外界任何支助,林老伯告訴我他的脾氣很古怪,別人送東西給他,他一概不要。儘管這樣,第二次拜訪,我還是帶了些橘子,只是再怎麼說,他就是不肯收下這份見面禮。
「人應該互相關心嘛!」我委婉地說。
「不,我告訴你,我不愁吃不愁穿。」杜吉禎說。我以為他多少有自卑心理作祟。他隨即了舉了幾個例子,有一次,在湖口一那邊,發現學校把一車車罐裝牛奶往山谷裏扔。他用拾荒用的手推車載了五六車,足足喝了將近半年。另外一次,撿回來的是一箱箱青橘子,讓他連吃了一兩個月。更有一次,他想寄一筆錢回大陸,手頭缺一萬五千元,沒幾天,他在高速公路橋孔下撿到一包金子,他拿到金飾店一秤,不多不少正好是一萬五千元整。
「人不必愁沒得吃穿。」他很篤定很有自信地說。很快的,我就察覺到他非但沒有絲毫自卑自憐的情緒,也沒有憤世嫉俗心態。我以為他不必愁吃穿是故意說反話,其實不是,那毋寧是他自已胸中自有定見,自有一套堅實的人生哲學在作後盾。
他研究易經、文字學,更綜合兩者,將之運用在測字命理。内蘊外形,所以能夠對自已的生活及處世不憂不懼,甚至從容悠游自在。
正由於有這份内在修練,即使生活居家條件恐怕比顏回還不堪,杜吉禎依然樂天知命,老兵臉孔特有的滄桑是有的,但你在他臉上,絕看不到傷苦及棄世的悲戚,他居住的地方幾乎可以說與世隔絕,或許只有遠處轟隆隆呼嘯而過的列車,會提醒他自已身處何地吧?他在這裏住了一二十年了,水電瓦斯一概沒有,喝的是雨水和附近接來的山泉水,夜裏以蠟燭照明。他現在有榮民身份,每月有生活津貼,生病上竹東榮民醫院不用花錢,他認為自已生活富足,無憂無慮,無需接受外界的同情或濟助。平日,他也拾荒,一來賺外快,二來活動筋骨。存下來的錢,他常用在大陸家鄉的公益活動上。
大陸上老家那座村子,這邊是雲南,隔個斷崖,就是貴州。村子的環境資源很貧瘠,缺煤缺水。民國八十四年,他拿了十萬人民幣,請人在村子裏打口水井,一直打到一百多公尺,仍然打不出水來。他又出資人民幣五萬,修築村子裏的聯外道路。後來,路修到一半,沒能完成,他發現村公所的組長趁機貪污。
「並不是說共產黨才會有貪污,貪污舞弊是人性,到那裏都有。」杜吉禎的眼神銳利如鷹眼,不像是個近八十歲的老人。
「故鄉到底是故鄉,我盡自已的能力去幫助它。」他又說。
「你懷念你的家鄉嗎?」我問。
「我的家鄉,那個村子可以說是窮山惡水——根本連水都沒有,只能跟我現在一樣,靠雨水和很遠的地方,去挑山泉水。可是,我還是懷念它。家鄉就是我們人身上流的血液,騙不了人的,是我們原來來的地方。」
「想回去嗎?」
杜吉禎露出些許苦笑:「很難,很難。」
為什麼很難?杜吉禎沒有解釋,我也不再多問。我一直張望著屋旁那棵被剝掉皮光禿禿,猶如森森骨骸的巨樹,心想眼前這位老兵要是和樹合拍一張照片,人樹形象應當相得益彰,他(它)們都是身處劣境而仍然頭角崢嶸的生活者。有點出乎意料的,他拒絕拍照,退而求其次我只好拍了幾張屋外環境的靜物照。隔著紗門,看見屋內桌子上攤開幾張紙頁,我隨口問他在寫什麼,他一聽,豹一般敏捷開門,從屋內拿出那疊紙頁。
我大致翻閱一下這些書稿,杜吉禎一旁熱心講解著。我邊聽邊看,不由得要嘖嘖稱奇,且先不管他這些見解的深淺對錯,以他僅讀到初中程度,居然有此另闢蹊徑的學養及見識,不能不令人對他另眼相看。(說起「另眼」,杜吉禎倒是有雙「三白眼」,依相書上的說法,帶「三白眼」的人——即兩眼平視時,眼珠偏上,眼白多露——行事多逸出常軌。)
杜吉禎的研究集中在兩方面,易經和文字學,難能可貴的是,他又能把二者合而為一,融會貫通,據他說,雲南某個大學教授研究易經,足足寫了六十萬字。杜吉禎眉眼一挑,說:「不用,我只要兩千多字就可以解釋得一清二楚。」這部分研究,他已經動筆,預定兩個月後,也就是今年底可望完成。
「易經的卦是分内外的,不是分上下。」他還畫了個六十四卦的推衍圖表。
而他融合易經和文字學而形成的思維體系,頗值得借鑑。
這些還只是個開頭,接著,杜吉禎擬訂了六大原則,用以校正許慎說文解字以來,歷代文字學上的訛誤,這六大校正原則是:從形校音、從形校意、從音校形、從音校意、從意校形、從意校音。他的推衍越往後越繁複細密,讓人大開眼界。古人說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看來這話不假。
第三度造訪杜吉禎,不巧正值他外出不遇,今年四月間,他遭一輛轎車撞斷右腿骨,經住院開刀才挽回一命。他身子骨硬,看來這是當年在滇緬邊境打游擊打下的底子。八成他回診去了,再不然就是外出拾荒。上回來,桑槿圍籬旁停了輛手推嬰兒車,是他平日拾荒用的。剛才一路爬上坡,腿有點痠,我蹲坐在一張矮板凳上,四周靜悄悄,連樹林裏都不見半絲鳥雀啁啾聲。我眼前景物逐漸埋入夜晚,逐漸埋入荒蕪幽闇,而這裏卻存活著一個半野人半哲人的老兵,
眼前這番景緻,有超現實的荒誕及魔魅之感。我的腦海再浮現出這樣的圖景:暗夜裏,一燈如螢,杜吉禎獨坐斗室,埋首於書稿的情景。易經和文字學使他的一雙瞳仁發出一道幽芒。他振筆疾書,熾熱的眼神和枯癯的身軀互成強烈對比。這老兵的書稿一旦完成,將石破天驚,或依然隨主人的身影埋沒荒郊幽草之間,無人聞問?恐怕後者的機率會大些,畢竟,誰會把一個只有初中學歷的老兵的話當作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