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岑煬資料提供,鄭元慶整理、編版
圖/高岑煬提供
高慶辰說:「我當然不是空戰英雄,只是作過空戰;大難不死,純屬天佑。」
1916年4月17日,高慶辰出生於湖北省棗陽縣熊家集,父親高叔青為棗陽南二區區長。成長期間,鄉間多土匪,爲安全起見,父親請託二伯父高仲和照顧8歲的高慶辰。他隨二伯父到北京、上海、武昌就學。
視力和心臟特別好
1931年日本發動918事變,強佔東北,高慶辰就讀武昌一中2年級,課堂上,老師經常說明時事,激起他從軍報國的心願。
1932年初中畢業,高慶辰考上南京參謀本部中央陸地測量學校(聯勤測量學校)製圖組。1934年畢業,在中央測量總局上班時,經同學蕭天鐸的鼓勵,報考中央航空學校(以下簡稱「航校」)。[1]體檢最後一關,主任看著高慶辰的記錄說:「你體重差一點,但視力和心臟特別好,我給你及格了!」拿起圖章壓了紫色印盒,蓋上「及格」兩個大字。測校同期同學中17人報名,只有高慶辰和李體謙及格。
當年航校在全國招生,7萬5千人報名,只錄取275人,率取率僅約千分之3。9月到南京接受入伍訓練,另有蔣中正委員長巡閱江西、湖南、雲南、河南、山東、山西各省時,收編的航空隊飛行員百餘人加入,航校6期入伍生共4百多人。
1935年4月結束入伍訓練,全體排隊集合,分別1、2報數,報1的到杭州筧橋(稱6-1期),報2的到洛陽分校(稱6-2期),高慶辰被分到洛陽。
多加的60小時
洛陽分校2百多人,高慶辰由魏崇良教官帶上天空,飛的是美製Fleet初級教練機。不久之後,在翁歐教官手上放單飛,全期第3名。放單飛要請客,正值水果產季,高慶辰拿1塊錢請勤務兵買水果,放到同學寢室衣櫃上。
1935年10月初,升中級飛Breda 25式教練機,1936年2月結業,移至杭州筧橋接受中高級訓練。
洛陽分校採義大利制;但筧橋用的是美制。即使已在洛陽飛過上百個小時,到筧橋後,仍需循美制,補訓初、中級,惟時間縮短為各3個月。原規定飛180小時可畢業,6-2期補訓多了60小時,共飛240小時。高慶辰後來常想:「雖然畢業晚半年,但多了60小時的飛行經驗,對於後來沒有戰死、摔死,定有甚大助益。」
遺囑
筧橋學飛高級時,高慶辰與30位同學被分到驅逐組。[2]1937年5月,6-2期110人畢業,[3]高慶辰被分到3大隊第8隊當「見習員」,[4]駐紮南京大校場機場;[5]但還沒資格上戰場。
當「見習員」不久,有天文書兵拿資料要高慶辰填寫,16開藍色封面本子,左上印黑色「遺囑」2字。需填姓名、籍貫、住址、「如有意外,願葬在1⋯⋯」等選項;又有一項是財物處理等,他填畢心情沉重的繳回。當時高慶辰心想:「打仗,就會死人,但是我死了,中國會成個什麼樣子呢﹖還是希望活到年底再死吧,可以看看變成什麼樣。」那時離年底還有百餘天。
高慶辰有次返家,2伯父拿給他某活佛坐化舍利子,用小黃綢包著,要他隨身掛著保平安。
8月底,剛畢業的「見習員」被派去南昌再集訓,飛Fleet和霍克Ⅱ、Ⅲ,以便可指派任務作戰。快結訓時,部隊缺人手,常有學員被調回原部隊支援。張韜良和范濤於10月11日被調回南京,14日就聽說2人陣亡了。洛陽航校受訓鄰床好友馬金鐘,也在調回部隊後隔幾天後陣亡。這些消息都令他震驚,死亡陰影經常壟罩。
1937年11月初結訓,高慶辰晉升空軍飛行少尉,派任第5大隊24隊隊員。5大隊駐漢口,轄24、25兩中隊。24隊隊長梁以權上尉、25隊隊長周庭芳上尉、大隊長甯明增中校。
機毀
在漢口警戒了十幾天,12月13日,高慶辰奉命於次日代替腹瀉的駱春霆,隨25隊宋恩儒分隊長出任務去南昌。他當晚寫了張字條放在皮箱上,告知如有意外,箱中物品如何處置等。
12月14日早晨由宋恩儒分隊長擔任領隊,另有法國人奧馬巴佛(Omer Poivre)(1907-1937)、英國澳洲人阿露白(R. C. Whitehead)、美國人克魯茲柏格等3外籍飛行員同飛。其中巴佛為職業軍事飛行員,法國空軍特技翹楚之一,退役後任試飛員及保險傘試驗員。當年對日作戰,中國積極尋求外援,少數不同國家的飛行員到中國,利用才買到的倭耳啼(Voltee)轟炸機,組成第14轟炸隊。但上述3位駕駛員飛的是驅逐機,人少無法組隊,只好待機會參戰。高慶辰去南昌出任務當天,是他們首次與中方並肩作戰,這比陳納德的飛虎隊整整早了4年。
5架霍克Ⅲ於8時30分起飛,10時許到南昌,機場角落地面通信布板鋪著空襲警報的符號。[6]美國人落地時拿了大鼎,[7]飛機摔壞不能飛。宋分隊長加完油後,先回漢口。
落地不久,緊急警報響起,高慶辰領著法(2號機)、英(3號機)外籍駕駛起飛。升高到4千公尺時,見9架日本海軍九六式陸攻機,以品字編隊從西向東飛。高慶辰俯衝攻擊,打了一串子彈,竟然卡住了。拉高、拉機槍栓修好後,又推頭往下攻擊,但又卡住,再拉起來,2外籍駕駛的飛機不見蹤影。
此時1架「九六」爬了上來,2機展開纏鬥,高慶辰找不到好的射擊位置。突然機身劇烈抖動,發動機冒黑煙,他心想被擊中了,接著機頭右邊冒出火來,飛機螺旋下墜,得跳傘了!他才摸到保險帶的扣子,就被拋出飛機,人像陀螺一樣,捲著以45度角向地面墜落,他想去拉傘,一碰胸前傘扣,下顎右方像被拳頭敲擊,痛徹心肝,抬頭見大白傘高罩頭頂。
高慶辰身在一千公尺空中,望見正前方有架「九六」衝來,咑咑一排槍,他緊閉著眼睛,蜷曲著身體,敵機轟的一聲過去。不久又聽見敵機引擎聲從後方攻擊,他拽了降落傘主索,往左擺盪以避敵,又是一陣槍響。[8]敵機攻擊2次後,可能存油不多飛離。
傘落小湖邊,高慶辰剛收好傘,當地南昌縣十八保蓮湖鄉鄉長過來幫忙,其中有位鄉民說:「掉了好多飛機啊!」
後來高慶辰才知道,他的同學楊晴舫在這場空戰中陣亡了;同飛的英國人被擊落,跳傘卻被敵機追擊,不幸中槍,落地後送入醫院。法國人巴佛擊落一架日本轟炸機後,即去替跳傘的阿露白解圍,但他擊落一架攻擊阿露白的日本驅逐機後,自己也頭部中彈,飛機起火仍成功迫降,可惜飛機倒扣於地,包氏頸部折斷,當晚在醫院逝世。拿大鼎的美國人克魯茲柏格回了漢口,3個星期後,在1月4日的漢口空戰中,與宋恩儒兩人也都陣亡了。
南昌空戰後,高慶辰住了2天醫院,心想自己爲何沒有死﹖當時只要時間差一秒、槍砲歪一寸、或是瞬間處置失當的話,都是會死的。想到那黃綢包的舍利子、想到7月間立的遺囑、想到許願活到年底再死之事;已經年底了,居然還沒死,那麼:「一個人最好的時光就是廿幾歲的時候,這樣就活到29歲再死吧。」
生死一瞬間
南昌空戰後,高慶辰又被調回26隊,1938年元旦到襄陽,學飛蘇俄製的I-15、I-16驅逐機。2月上旬,前往蘭州接回向蘇俄購買的飛機,並擔任蘭州的空防。閒暇閱讀翻譯小說《灰色馬》,喜歡書裡的話:「在沒有上帝的時候,我就是自己的上帝。」
這時飛機駕駛座後方,都安裝9公釐厚凸字形鋼板,以保護飛行員的頭部和上身。被敵機追著打時,鋼板擋住子彈發出噹噹響,飛行員戲稱「打鑼」。8月3日,王漢勳隊長返場落地後,說中彈甚多,飛行帽左上角也被子彈劃破個長縫,但未受傷。機械士檢查機體說中彈99發子彈。王隊長笑說:「連我帽子上的那顆,剛好100整數!」
8月上旬之後,層峯決定不再與敵機正面衝突,將3、4兩大隊調往四川梁山集訓。5 大隊解散,25隊成為獨立中隊,接收所有剩下的霍克Ⅲ,移駐貴陽。24隊飛I-16,改為獨立中隊,與高慶辰的26隊留漢口,擔任空防。
8月21日下午2時傳令上機警戒。高慶辰剛爬進5303機座艙,抬頭見正上方,一架日本九七驅逐機槍口冒火星,他立刻翻身滾到機肚下,等敵機轟的一聲從頂上飛過,高慶辰衝進10公尺外的濠溝,遇到24隊李克元隊長(2期),他的座機停在最西邊,高慶辰的是第2架。
日機反轉下衝,把5303機打得起火,[9]李隊長和高慶辰合力解開起動車旁滅火器,對尾部和座艙噴白沫滅火。李隊長看火滅了,說:「我要走了!」就進飛機駕駛座,但起飛不久被日機追擊,墜落在祝家灣馬集河附近陣亡。
他們幾分鐘前還一起滅火,幾分鐘之後李克元隊長就陣亡,生命何其脆弱、命運何其不同。
辣椒救命
1939年1月,驅逐隊改編,每大隊從3個隊改轄4個中隊,[10]繼續退往四川大後方。
柳州的7架I-16分爲2批,由一架SB轟炸機領航。第1批王副大隊長領哈虎文、王自潔等3架。第2批4架,由24隊副隊長陳盛馨領王綬昌,楊孤帆分隊長領高慶辰,成爲右邊多一架的人字隊形。
從柳州到芷江,航向5度、航程350公里,約1小時10分可達。起飛不久遇低雲,看不見地面。出雲時,領航的轟炸機和王副大隊長的3架I-16不見蹤影。高慶辰見下方河流,發現飛的不是5度,而是10度,約偏東50公里。他向楊孤帆分隊長打手勢,表示飛偏了,但分隊長搖頭擺手續飛。
因I-16舊機油量不一,15五分鐘後見江邊辰溪縣城,高慶辰更證實是飛過頭了。他降到副隊長陳盛馨的長機右前方,比手勢:飛過頭了。但副隊長卻搖頭、指前方。
高慶辰心想油量不多,決定單機掉頭,爲了省油抄近路直接越山往芷江。一邊嘀咕:「高慶辰呀!你小子好大膽!如飛不到芷江,就會被以抗命罪槍斃。」這15分鐘真是提心吊膽又孤單,見右前方隱約有大塊紅色物體,就朝其東邊黃色機場直飛;也顧不得風向、航向,低斜著就進場落地、滑行後關俥。
事後高慶辰才知道,平時黝黑的芷江縣城牆會突然變成鮮紅可見,是因為當時正值辣椒採收季節,家戶都用粗繩穿著長串紅辣椒,從城牆上直垂到地,像是給城牆塗上紅色的亮光漆,成為奇觀,也救了高慶辰一命。
不一會兒,機械士跑來大喊:「高隊員呀!你怎麼飛的呀﹖油箱裡一滴油也沒有了!」機械士原想幫忙把飛機滑回站部,但啟動不了,才看油箱。換言之,假如高慶辰再多繞一下,或依降落要領對正風向,必然就摔在機場外了。
注解
[1] 中央航空學校(簡稱「中央航校」或「航校」),1932年5月成立於浙江省杭州筧橋,第一屆1934年2月2日畢業;因前有931年3月19日畢業的軍校航空班(軍校第9、10兩期學生,經體檢及格者送南昌受飛行),追敘為第1期,故1932年入學為第2期。抗戰期間,遷校至雲南省昆明巫家壩。1938年7月1日改名為「空軍軍官學校」。因此2至7期多稱中央航校某期,8期以後則稱空軍官校(或空官)某期。
[2] 中央航校第2期之前,中國從未有過驅逐隊。所以2期畢業時,驅逐組全體就編爲「空軍驅逐第1隊」,隊長高志航,王天祥為隊附。當時驅逐組的新顧問叫麥克唐納(William McDonald Ⅲ),攻擊組的是威廉姆遜(John Williamson),都是新總顧問陳納德(Claire Lee Chennault)所聘請的舊屬。
[3] 6期入伍時有410人,洛陽、杭州各半,均為205人。無法通過飛行訓練者有些被淘汰,其餘另成立機械班,畢業時,6-1期為104人、6-2期為110人、6機為129人。
[4] 每間寢室住2人,門口小木牌寫著「見習員室」,有位勤務兵伺候。飯廳開伙,空勤軍官伙食每月12元、地勤軍官8元,士兵只有4元。士兵吃空勤軍官飯後伙食,不另燒菜。
[5] 南京原來只有驅逐8隊駐防,8月13日爆發淞滬戰爭,調了4、5大隊共同協防。次日我國以霍克Ⅲ擊敗從「台北飛行場」起飛的日本鹿屋空航空隊的九六式陸攻機,造成「814大捷」。
[6] 那時飛機少有無線電,地面人員用1公尺多寬,7、8公尺長的白布或紅布二塊,在機場角的地面上擺成簡單符號,使空中飛行員見到即可得知。如以白布擺成丁字形,即表示可以依該方向降落。如成十字形,即表示禁止降落。如以紅布成十字形,表示緊急警報等。
[7] 飛機落地滑行速度很大,必須保持直線到停止。如操縱不好轉彎,可能失控,稱之為「打地轉」。如無法改正,可能飛機直立起來,頭朝下,尾朝上停在那裡,謂之「拿大鼎」,係借用國術武功名詞。
[8] 日內瓦國際戰爭公約,禁止打已失去武裝的敵人。日本也是簽字國,卻違犯這條例無數次,也沒有人將禍首去審判定罪。
[9] 被擊起火而適時撲滅的5303號機,花了一個在漢口修理廠大修,漢口撤退前飛回衡陽。
[10] 3大隊轄7、8、28,33等4個中隊。4大隊轄21到24等4個中隊,5大隊轄17、26、27、29等4個中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