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修訂版,原出自彭濟濤,《皓月千里》,頁27-32,〈就學與日倭侵華〉。另第二節節錄自頁24-25,〈童年往事〉。
文/彭濟濤撰寫,彭慶麟、彭慶綱修訂,羅國蓮、郭以涵編校
兒孫遊舊皇宮地,聊謂不虛日本行;沒齒難忘無限恨,侵華中國當屠城[1]。
──彭濟濤民國88年3月遊日本作〈日本京都(舊皇城)〉其二
超過20歲的小學同學
民國25年的教育學制,小學一至四年級稱初級小學,五至六年級稱高級小學,每一鄉祇有一所高級小學,簡稱高校,讀小學畢業晉升高校,必須考試及格。本校全銜,臨湘縣柳廠鄉合盤高級小學校,許多鄉間讀書人,已在私塾學堂唸了若干年經書,再進高校,因此當時高校生的年齡,有超過20歲以上,甚或已擔任過小學老師,為著適應時代的新學制,必須高校畢,才能從事教學。我們這班的學生人數,若30人左右,就有好幾位年齡已超過20歲,以今天的小學6歲入學,我也是超過學齡者,若再進中學,當在20歲了。本鄉如果有位初中畢業生,未有不超過學齡者,固此程度都很高,如果以物理、化學、數學來說,也許程度不及,若以國文程度比,即是今天的高中生未必能出其項背。記得本班同學周齊名,他就是唸二年級結婚的,同班同學每人送了一幅掛屏祝賀,但未被邀宴。
記得還有樁有趣的事,校中有位教數學的易志鵠老師,獲弄璋之喜,同學為了使老師高興,追著老師所謂打喜,誰料愈演愈烈,竟有同學用油印機的油墨追塗老師頭、臉衣服上,霎時變成一個烏墨的人,洗也難以洗去。這樣的行為已失去打喜的意義,成了惡作劇,似乎不尊師重道,事後有同學背後說,似有故意之嫌,因為易老師教學嚴格,如同學功課不好,品行不佳,輕則打手心,重則打屁股,同學間有的年齡較大,受了這種懲罰,難免記恨在心,遇上這樣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所以利用打喜的愉悅鬧劇,加以報復,思之,確是一種巧妙報復的好方法。所以說一個人在有權勢有地位的時候,對人絕對不能做得太過分,以權勢地位欺壓別人。
還有一件事,不妨談一談,記得是要畢業的那一學期,舉行學校與學校之間互相觀摩,當時距本校最近的,祇有桃林鄉的那所高級學校,那也是本縣較大的鄉鎮,距本校約二十多華里的路程,根本談不上交通工具,全靠步行,所以又名踏青。3、4月間,乃春暖花開、桃紅柳綠、風和日麗、天高氣爽的季節,為了觀摩,每位同學縫製一套童子軍的制服,是當時最流行的草綠色陰丹士林布,請師傅來校用縫紉機縫製的,這也是第一次見到縫衣服的縫紉機;全校將有師生百餘人,製有百餘套制服,花月餘時間。
待出發的那天,校旗前導,樂隊所謂洋鼓洋號,穿上新制服的學生,好不神氣。行約四小時,到了桃林高校,他們列隊歡迎,招待午餐,參觀他們學校,環境設施非常優美。繼著藍球比賽,本人在班中也算得上是位籃球健將,且桌球也不錯,參加比賽的球員當然不能缺席。在開始比賽中,對方見本校獲勝,心懷不服,遂演出一種卑劣的手段,叫做溜鉤子,我就在被對方以溜鉤子的方法跌了一跤,且當時球場乃泥沙舖平的,難免有許多細石子,這一跌,將兩手掌撐在地面上,皮破血流,當時醫藥不發達,那談得上敷藥包紮,用布包紮一下,回家用草藥敷上,經月餘方癒。比賽完畢,自行回家,到家已是華燈初上了。
14歲上公署投訴
民國25年間,余14歲,正是日本鬼子侵略日極的時候,更是共黨叛亂火燄囂張之際,內憂外患,莫無終日。當時國民政府在蔣總統領導下,整軍經武,厲兵秣馬,正在實施徵兵制度。一般所謂抽壯丁,其原則似乎以多子者為先,例先五子,再輪三子,父親三兄弟,當然在被徵之列。祇是當時制度欠佳,執法不嚴,有錢有勢者,尤其豪門之家,根本徵不著,因此鄉間五子、四子者,比比皆是,卻尚未被徵,偏徵這些勢窮力弱者,父親三兄弟,非徵一不可。
此際余唸合盤高校一年級,即今日國民小學五年級學生,惟年齡超過,視似英俊少年,當然懂事較多,直覺徵兵太不公平;家中伯叔議論紛紛,但均是忠厚誠實的農民,氣在内心,無力出頭。余是時血氣方剛,此謂初生之犢不畏虎,毅然去區公所力爭。區公所設柳樹廠,距本村約10華里之遙,記得當時所長廖炳南先生,居然很和祥的接見了。余面陳地方上這些徵兵不公平的事實,伊似胸有成竹,明瞭詳情,即席答應解決這個問題,並囑放心回家。居然就余在回家不久,問題解決了,今日憶及,仍令不可思議,這是一股甚麼力量呢?未必是看在小小的年紀,有如此大的勇氣所感動,抑是有意幫助打擊惡勢力,來求得地方徵兵的公平,實際上在當時,也祇有他才能解決問題。由這樁事看,當時確具有相當大的勇氣,因此閤家高興,都認為勇氣可嘉,無不讚許,也說明唸了書的重要。
高級小學畢業,七七事變爆發
民國26年6月,我應屆畢業,本來要舉行全縣會試,但未舉行,畢業後就待在家裡等送報喜的報單。因為當時高校畢業被認為是個重要的階段,仍有考科舉時代的遺風,作興送報喜的報單。當時是一大張鮮紅紙寫上「報喜」兩字,祝貴子弟金榜題名;其時送報單的人,是本校一位校役,他進大門就自行將準備好的長鞭爆點燃了,再將報喜單交給我的父母;父母將之貼在正堂屋供祖先的右方,表示榮宗耀祖,並致贈來人大紅包一個,來人高興離去。
自後即準備升學考試,經父母協商的結果,認為唸中學一學期花費不貲,目前家中經濟並非寬裕,不如先唸一年經書,充實自己,也好準備唸中學的學費,同時一般學子,也都是先唸一段時間經書,然後升學,未必會耽誤學業。在此情況下,想到姨父廖松青先生,伊是奉縣命派任小學義務教育的老師,不妨跟他唸書,既可省學費,又可繼續唸書,且姨父母對我非常愛護。當時教學地址,在甘家板,距家若10華里,唸一學期主修《四書》,另唸《幼學瓊林》,講述雖懂但不甚理解,雖能背誦,亦不流暢。
正在當時,日寇侵華,蘆溝橋事變發生,抗日戰爭開始,鄉間傳播媒體不發達,祇是道聽塗說,謠言滿天,祗云日寇連戰皆捷,昨日佔領何地,今日又打到何處,燒殺擄搶,國軍連戰敗北,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可是一般平民並未把可怕的戰爭放在心上而惶恐,也未有提高警覺或怨恨日本之心。此際政府為加強抗戰,提高愛國情操,輪調全縣保長受訓。記得當時有位被調訓後的保長,在訓練期間學會了幾首愛國歌曲,回家後,也想招集青年教唱愛國歌曲,唱出愛國的心聲,喚起民眾愛國情操,提高警覺加強對日抗戰,可是事與願違,未達成功;惟伊毫不灰心,不僅自己日日高唱,引人注意,而且利用機會宣揚日寇暴行。迄抗戰勝利,回家舊地重遊,伊兩眼失明,老死家中,回憶此情,今尤銘記在心,伊人愛國實值欽敬。跟姨父一學期的唸書,似乎就在悠閒中渡過,倒是姨父母對我付出的代價和心血,亦今仍念念難忘。
日軍攻陷了老家
民國27年春,見於沒法升學,再不能打擾姨父,更不能閒居家中,對個人毫無裨益,反而害了自己,也會拖累家人;且當時同班畢業同學,亦有部分未便升學,皆覓有名經書學者讀唸經書。在鄉間一般的民意,認為經書必須唸好,有了深厚的中文學識,才能為社會作事;謹是現代文明學校,學些物理、化學的皮毛,不見獲得實益,祇是名義上某校畢業而已。在此情況下,知家庭有限的經濟能力,不妨先唸經書,於是我決定到有名的經書學者楊柳溪所設的私塾學堂唸書。這位經書學者,乃外婆的兄弟,還有點親戚關係,也希望特別照顧,嚴格的管教;還邀了另一位馮廣德同學,同住一間房,各食其食,自己燒飯,家中送菜。當時主要課程唸《左傳》,兼選唸《古文觀止》,上下午各講一課,且要背誦,背不出者,再重唸,否則戒尺相向,到能背誦為止,這時也在學習作詩的平仄,作詩呈師批解。
就在這虔心唸書聲中,時常耳有所聞,對日抗戰,節節失利,但究竟在未成年的青年心中,並不在意,一心要準備暑期考學校。此際僅有岳陽一所岳、臨、平、華[2]合辦的聯立中學,另有湖濱中學,乃貴族學校,易考而花學費較多,於是立志考岳群聯中。此際家中也僱了一名小長工,幫家種田服務,年齡相約,名叫六斤。父親同舅父去湖北監利縣所屬之廣興州開碾米廠,生意興隆,獲利頗豐。約8月期間,父親返家,再集資本,擴展鴻圖。這時暑期在家,時局非常混亂,謠言四起,日寇飛機時臨岳陽、長沙轟炸[3],聯中已遷平江鄉間,升學暫時作罷,繼唸經書;未迄兩月,日寇入余鄉境,岳陽、臨湘相繼淪陷,余輟學在家,過著東躲西藏惶恐生活。
民國26年7月7日,日寇發動侵華戰爭,史稱蘆溝橋事變,又謂七七抗戰,在敵我戰備懸殊的情況下,節節敗退,不到一年的時間,日寇陷岳陽臨湘家鄉。民國27年9月,這時輟學在家的我,祇知日寇尚未陷鄉之前的數天中,炮聲隆隆,飛機來回轟炸,機槍聲不絕於耳;見傷兵及轉進的軍隊,日夜不絕於途。父親擬起程去湖北監利縣所屬之廣興州碾米廠,豈料長江封鎖,不能渡江;粵漢鐵路兩傍傷兵及運兵車,風聲鶴戾,爭先恐後,秩序大亂,為顧家計,父親毅然折返。
就在某日夜晚,日寇陷鄉的前一天,鄉間各村莊,敲鑼叫喊,日寇快到了,趕快躲避,是夜家家戶戶,均逃向距本村15里山林中避難,本鄉乃盆地,無處可避,就在那可怕的夜晚,四處敲鑼聲,家禽家畜被鞭撻趕跑的叫聲,人們互相喊叫聲,真是悽慘。家人在當夜將所有的稻穀埋入地窖中,把有價值的物品搬送到山地的姑媽家,但他們人仍待在家中,惟已將我送去毛家,因為家人均認為我是個讀書的大孩子,一切行跡有異於別人,恐遭不測。
據家人告知,日寇約百餘人武裝隊伍,以勝利者姿態,高撐著太陽旗,從桃林經石子嶺三港謝家直抵大屋馮家。馮家乃百戶的大村莊,本村距馮家約千餘公尺,可是日寇到後,把他們的太旗旗遍插在本村前面,部隊紮營不再前進,再過數日有他們所謂的通譯,找地方上人士溝通,設置維持會,維護地方;而日寇一面將馮家房屋拆光,保留幾棟較堅固的石磚房屋,作他們的營房,且到處搜刮民間的棉被,裝掛在四週的墙壁上,一則可以取暖,二則可以作擋住敵人子彈的工具,並在四周構築戰壕與工事,把馮家作陣前大據點。
每天日寇三五成群到附近村莊搔擾,見雞抓雞,見豬即削去四腿,豬仍活著狂叫,其耕牛早已運走,無牛可殺。見女人尤其少女決不放過,仍日有所聞,哪家女子被強姦了,甚至經過十數人輪姦至死者;在輪姦時,不管父母兄弟家人在場,且輪姦後,命在傍人照樣姦淫,日寇鼓掌,若有遲疑,則格殺之;日寇獸行,令人髮指。約經旬日後,村人雖度著暗無天日的生活,但日寇尚未殺人擄人,余則返家與父母同住。
被國軍便衣關起來了!
一日見本村前面石柳家,住有國軍前哨便衣隊,日常出沒本村附近,窺探日寇軍情,搜集情報,那天傍晚,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本著好奇心,認同為中國人,且同恨日寇,見他們在本村路旁出沒,也就天真無邪地想問問。誰料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強帶我到石柳家關起來,認為是奸細,嚇得父母及村人,手足無措,經父母、叔父去石柳家請長者同去說情,這些便衣情報人員算通人性,當面釋回,才鬆父母家人的一口氣,否則會有難以預料的結果。因為在日內,有許多做小生意的人,例挑擔賣豆腐或敲糖的,便衣便汙指他們為打探軍情的漢奸,不由分說,即繩吊鞭打,乃至用種種酷刑,直至死亡為止。所以說能安全歸來,是福大命大,上天保佑,因為當時中央軍不講道理,遇日寇打敗仗,對自己同胞卻非常強悍,不知冤枉死了多少無辜的人,而本村正處在敵我雙方的夾縫中,其慘狀更非筆墨能形容於萬一。
可是父母不僅具有愛國心,更有仁愛心。記得當時中央軍退卻時,因軍中營養欠佳,北方人來到南方,水土不合,加以醫藥短缺,祗見年輕軍人生病的,生疥瘡的,跟不上隊伍落伍的,若日寇抓著,定死無疑。此際父母見兩位年輕的軍人,河南盧欣縣人,全身疥瘡,不能行走,父母親將兩人留下,日送野外草叢中或山上,夜接回家,藏於地窖中;不但供應食物,且用硫磺泡水供其洗身,用乾硫磺擦身,經過約一月療養,該年輕軍人完全康復,父親送至約30里外中央軍處,由部隊接收。祗憑這點,可見父母親的為人。
注解
[1] (編注)彭濟濤自注:「八年抗戰屠殺中國同胞。」
[2] (編注)指岳陽、臨湘、平江、華容四縣。
[3] (編注)民國27年日軍轟炸岳陽並實行細菌戰之事及照片,可參〈古城之殤——記岳陽首次遭受日軍細菌戰劫難〉。
[4] (編注)張憲文主編,馬振犢、陸軍、潘濤編著,《日本侵華圖志》第10卷(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5),頁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