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按
同樣的戰亂、流離和傷痛,每個人記憶裡留存的,卻是不同的片段。
李富城先生記得的,除了跟著兵工廠遷移流離,更精彩的是他對食物的印象:貴陽人的鹽是用繩子吊起來用的、炒飯可以做包子餡,還有紅糖水權充坐月子的補品⋯⋯
這些故事不僅讓我們對食物有了更多元的認識,也對戰時生活有了更鮮活的體會。(汪琪)
文/李富城口述,羅國蓮、郭以涵採訪,羅國蓮整理、編輯[1]
圖/李富城提供
千年銀杏樹
我從兩歲到14歲,連續12年都是戰亂中流浪,雖然爸爸的老家在山東武城,但我的流浪生涯是從河南開始的。1924年爸爸結婚後外出工作,每隔幾年才會回家一次,媽媽很長時間都是與我奶奶相處,常常被懷疑偷錢而遭到奶奶的追打,現在回想奶奶可能是有失智症狀吧。經過10年,身心俱疲的媽媽終於受不了,帶著我兩個哥哥離家,到河南鞏縣找我爸爸,所以1935年才有了我。
一年後抗戰爆發,我們家隨著兵工廠遷移,我爸爸一生都在兵工廠工作,遷廠時員工會先離開,眷屬隨後前往,要自己解決所有問題。爸爸原本要跟著鞏縣兵工廠──1938年改名為兵工署第11廠,是44兵工廠的前身──遷到廣西,但到湖北漢陽被朋友留下來,之後又去了湖南,沒能回來接我們過去。媽媽背著兩歲的我,牽著10歲的大哥、八歲的二哥,帶著行李,搭上京漢鐵路千里尋夫。
千里尋夫的媽媽是纏過小腳的,記得到我五、六歲都還看她纏著腳,只是她很保守,即使是小男孩、親生兒子,也不准看她的光腳。雖然因為姥爺的思想比較開放,媽媽的小腳總是纏纏放放,但腳纏起來時只能靠後跟走路非常痛苦;往後又一直在逃難很難纏腳,她才放腳不纏,有了一雙變形的「解放腳」。
1938年母子四人抵達湖南,坐擺渡過長江轉鐵路到長沙,約住了一年。由於長沙是個大都市,如果遇到空襲,沒有任何隱蔽之地,所以再順著沱江坐一天的小船前往湖南小煙西。這個地方是四面有山的一塊台地,上面住了很多人,還有一棵很大的銀杏樹。如果有雷擊的話,這棵樹一定會先被擊中,但千年以來它都安然無恙。2013年我為了《追憶我的母親:與我親身經歷的戰亂時代》這本書,把當年媽媽走過的路線,盡量依照那時的交通方式再走了一遍;回到小煙西,這棵樹竟然還在,好壯觀啊!
小煙西還有很多天然的山洞,兵工廠就設在安全的山洞裡,每到一個地方,工具一裝上發電機,就可以很快開工。有一天火工廠在安裝砲彈的點火器雷管時操作不慎,整個廠發生大爆炸,整整炸了三天,屍肉橫飛,樹上到處掛著殘肢,非常悽慘。我們居住的地方和工廠有一段距離,才沒有被波及。
我家距離主道路有三座水車高
爸爸是最早接觸槍砲製造技術的高級技術人員,1940年他接受41兵工廠的邀請,和舅舅都在這個兵工廠工作。那時兵工廠雖然是公家機關,但工資多少錢沒有固定,如果這個人技術好,是廠裡需要的人才,就會花多一點錢把人請來。41兵工廠以製造槍砲為主,原是廣東第1兵工廠,所以員工多是廣東人,北方人很少,來自河北、山東、河南三省的員工就組織了直魯豫同鄉會。
遷到廣西的41兵工廠,1939年再奉命準備遷往貴州桐梓,父親入職後跟著廠先出發,母親再帶孩子過去。我們走一段水路,坐一段火車,再走湘黔公路,經過貴州鎮遠、玉屏、安順、貴陽、黃皮,最後到達桐梓。雖然有公家的車子,但坐上的機會很少,大部分都是走一段路坐一段車。
西南地區的地質多半是石灰岩,有很多可以容納幾千人、裡面有水的天然大溶洞,所以41兵工廠也是建在溶洞裡。桐梓有一個南門,旁邊是天門河,這條河每流一段便會遇到一座山,但每座山都有大約10樓高的山洞到河底,河水就從山洞流過去,連續穿過了三座山。天門河每年會發大水,流量一大會沖過一個非常高的涯口,流下的河水會把桐梓淹掉。兵工廠就在天門河的最上游建了一個小水庫,又在山洞建了發電站,水流下來會帶動兩組發電機,可以從桐梓供電到遵義,這是中國第一座熔岩、地下水力發電站,於1944年完工。而水電站的上游有一個小院子,裡面有一間正房、兩間偏房,當時張學良就被關在這個院子裡。
每次遷移到一個地方,首先要解決的是住宿問題。兵工廠不會蓋臨時性的茅草房,會用最好的木材蓋房子,希望房子能夠維持幾十年。我們在桐梓住的眷舍是離河岸大概100公尺高的地方,河岸不是與路面平行,而是傾斜下去的,上面有台地有梯田。有水車會把水轉到田裡,水車是用很大的桂竹做的,一座的水輪半徑大概有九公尺,整個架起來大約七層樓高;我們家的高度會經過三座水車,主道路是在眷舍下面。
我們在桐梓一直住到抗戰勝利,調皮的我天天挨打。那時家裡孩子多,生活費不夠用,媽媽就向附近的捲菸廠拿菸盒做代工。她要做家事和代工,旁邊還有年紀小的三個孩子在哭鬧,實在太辛苦太忙,可是我不幫忙還常常跑出去惹事。有次鄰居小孩先招惹我,被我揍了一頓回家告狀,他母親跑來興師問罪,我媽媽一火大直接劈里啪啦打我一頓,讓我好長時間都不跟其他小孩玩。媽媽發現不對,問我怎麼不去玩?我回答去玩會挨揍,還說她是後娘才會打孩子!本來以為這樣講媽媽會對我好一點,結果一點都沒變,照打不誤。
到了八、九歲我稍微乖一點,會背著兩歲多的大妹,去捲菸廠捲菸打工,替家裡賺一點錢。菸絲要很整齊的擺在一塊布上面,底下再墊一層很薄的菸紙,布捲起來把紙帶上來後再把布抽掉;捲好的菸會把兩頭切掉,一根切成三根。捲菸廠打工大約半年,都是在寒暑假時,平常我要上課,回家後要帶弟妹。
在貴州被就地遣散,怎麼回北方?
1945年抗戰勝利後的9月,41兵工廠就地解散。當初遷移把北方不同省分的員工帶到西南方,現在就地解散,沒有安排回去的交通工具,要去其他省分有些路段必須走公路,但公路很窄,兩車相會都有可能掉到山底下去,這麼多員工和家眷要怎麼走啊!要回北方的我們最後選擇走湘黔公路,從貴州桐梓先往東邊的湖南去。
年底我們到達貴州貴陽,大哥工作的318三級汽車保養廠也在此地,正準備要北遷到濟南。這是一個兵團底下附帶的修車廠,大部分的員工都是文盲士官,只會做呆板單一的工作,例如開車的只會開車,修車的只會修一樣東西,稍微讀過書的才會修很多樣東西。而我大哥是從41兵工廠的技工學校畢業的,讀過書並且機械技術一流,先被派去在貴陽的44兵工廠,後來透過朋友認識了318三級廠的廠長,就被招了過去;他和廠長的關係很好,曾協助解決過大難題。
某年冬天,保養廠預計過幾天就要交回十幾輛修好的車。通常天氣冷到水會結冰,晚上要把汽車的冷卻水放掉,不然結冰膨脹會讓引擎裂掉。但是維修人員忘記放掉水,來了一次寒流,修好車輛的引擎都從中間裂掉了。廠長非常緊張,這麼多車壞在他的廠,他會受到處分,趕快和我大哥商量。由於引擎是生鐵鑄造,不能焊接,大哥就用補丁的方式補一塊鐵上去,讓冷卻水不會漏出來。後來對方一來就把所有車直接開走,一切天下太平。
我爸爸和舅舅在貴陽不能閒著不做事,就請大哥拜託廠長,讓他們補個上士或中士的軍階名額,也到三級保養廠當技工,全家也就可以跟隨車廠前往濟南,就離老家很近了。
爸爸、舅舅、大哥他們都是沒有念過軍校的技術人員,本來是可以給爸爸一個士官或軍官,因為他有軍官的證書,只是沒有相應的職務,是無職軍官。爸爸待過瀋陽、河南、福州等地,每個地方都要請他去工作,但他吃虧在沒有讀過書,只會書寫自己的名字。抗戰前南京中央修械所打電報要爸爸去當所長,他卻不敢接這個職務。
南京這個修械所是44兵工廠的前身,長官和我爸爸都是拜把;所謂「出外靠朋友」,正因為爸爸有很多拜把兄弟[4],所以我們逃難一路上都有人照顧。
和校長一起去山上用彈弓打小鳥
兵工廠在遷徙的時候,還會考慮到員工子女上學的問題,41兵工廠裡就附設了一間小小的第11子弟小學。子弟學校與眷區通常非常近,所以不論是在大陸或在台灣,學校不會供應午餐,都是媽媽送便當。
到達貴陽我們住在環城南路[5]和箭道街口,算是在貴陽機場附近,我就在飛行路的飛行小學念三年級。有次老師帶我們去爬學校對面的黔靈山,我看到樹上有一隻畫眉鳥,就用隨身攜帶的彈弓把牠打下來,走在後頭的校長看到,就說:「欸!把畫眉鳥拿來給我。」矮個子的校長姓翁,是四川人,對我很好,後來每個禮拜天都找我去山上用彈弓打小鳥,把我媽氣壞了:「你們這個校長一點正經也沒有,禮拜天還帶你出去玩,也不讓你幫忙帶帶弟妹!」
那時我在學校也滿有名的,我的國語[6]講得很好,演話劇、歌劇都有我的份。我是在大陸時學注音符號的,但沒有學聲調,而是學陰陽頓挫。有一次演戲我被分配演配角,沒有幾句台詞;結果開演前一天主角生病,老師很緊張,沒有人演怎麼辦?我自告奮勇:「我來演!」老師疑惑:「這麼多詞,你哪行啊?」我回答:「整個劇本我都背起來了,要演哪個角色都行!」
在貴陽讀了一段時間的書,後面兩三年經常遷徙而輟學在家,一直到台灣我才繼續讀書,可是一報到就變成讀五年級。考試時看到「三分之一加五分之四」,我只知道括號的要先算,根本沒學過分數,完全不知道要約分、通分,就三加五、一加四亂算,當然考了個零蛋,老師要我回去念二年級,還好後來趕上學習進度。現在還有一個小學同學跟我聯絡,他常說同學裡面我最出名,以我為榮。
差一點和數百具棺木成為鄰居
1947年,我們跟著三級保養廠,從貴陽到湖北武昌,前面走公路,後面走火車。三級廠有17、18戶帶著家眷,總共大約三百多人,相當於一個團的編制,還帶了很多器材、車子。遷移時由廠長帶頭,器材放在車上,人員再坐在器材上。路上各家自己煮飯,過夜就搭帳篷,各自照顧各自的家。三級廠原本要從武昌坐船過江,再坐京漢鐵路到北京再到濟南;但是到了武昌,老共在華北與國軍爆發戰爭,我們需要等上級指示,就在黃鶴樓[7]附近的廣場搭了10張帳篷,一個中央帳大家吃飯,沒想到一待命就是三個月。
三級廠有很多汽車材料,還是要繼續往北走,就改搭登陸艇,沿長江到南京浦口,待了一個月,住在一個大倉儲裡。夏、秋之際再坐京滬鐵路到上海江灣,待了六個月,住在一個很大的體育場裡面。閒來無事就搭電車到城中區,去先施百貨那邊的電影院,軍人穿制服可以免費看電影。
冬天我們坐火車落腳杭州,一開始是隨著三級廠到南星橋火車站旁的一個私人會館,前面有一塊很大的空地,廠就設在那裡。會館裡有祠堂,我好奇跑到後面瞧瞧,結果一看嚇個半死:有半個足球場這麼大的地方,放了一排排的架子,每個架子都有三到五層,上面放滿了至少數百具的棺木,每個棺木前頭有牌位,非常像是現在的靈骨塔。原來這裡是江西同鄉會,祠堂外面還是有廂房給人住。其實一到杭州,就看過沒有埋在地下的棺木,是以懸棺形式放在田中空地,但沒想到要住的地方旁邊會有這麼多棺木。
媽媽聽我這麼一講,就說不要住在這裡,爸爸在附近找到一個廟,有三間廂房。其中一間的住戶是一個退伍軍官,他做單幫生意,從外地買東西在這賣,再從這買東西到外地賣,常常不在家。他的太太很漂亮,有一天和我媽說:「李嫂,晚上我一個人住有點怕怕的,叫你家老三來陪我吧!」那個老三就是我,我媽心想:兒子13歲了,不太適合,就沒答應。結果沒多久,就有一個王醫生常常去陪那個太太。
1948年到1949年待在杭州期間算是很平穩的,沒有繼續讀書的我每天野來野去。爸爸就批發甘蔗、油餅、紅色蘿蔔等小食,讓我到火車站去賣。那個蘿蔔讓我印象深刻,削了皮生吃,就跟梨子一樣嫩一樣甜,所以有「蘿蔔賽梨」之稱。
注解
[1] (編注)本系列整理時參考了李富城,《追憶我的母親:與我親身經歷的戰亂時代》(台北:大橋出版有限公司,2014)。
[2] (編注)根據《追憶我的母親:與我親身經歷的戰亂時代》,頁58-62,樹上綁紅布條是膜拜樹神。六、七歲的李富城曾經故意跑去這棵千年銀杏樹下撒尿,結果回家中邪,說話顛三倒四,醫生怎麼醫也醫不好,父親只好試著和樹神商量,如果孩子能康復,就會為祂製作香案,供人膜拜。許願後兒子恢復正常,但父親忘了這事,沒過幾天兒子再次發作,他才想起來自己的承諾,立刻找人在樹下做了香案,李富城也奇蹟似的恢復正常。
[3] 小西湖是後來的名字,那時是叫它穿洞,因為天門河會穿過三座山。
[4] 爸爸因緣際會被推為「二哥」,北方拜把「無老大」,二哥其實就是大哥。
[5] (編注)根據〈河東路、彭家灣……貴陽那些消失的地名〉,1994年環城南路改名神奇路,2008年改為瑞金南路。
[6] 「國語」以前在大陸時就叫做普通話,是到台灣之後才稱為國語,我覺得叫普通話是對的。
[7] (編注)黃鶴樓歷代以來多次毀壞又重建,最後一座於1884年被毀,1904年湖北巡撫在舊址建了報火警的警鐘樓,但1938年武漢淪陷後警鐘樓也被毀。現在看到的黃鶴樓是1985年在異址重建的新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