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荃逢撰寫,張坤成整理、編版
圖/郭明倫提供
中學生打游擊
我是山東省無棣縣郭家橋人,現在郭家橋已劃歸河北省海興縣。我的家庭勉稱小康,擁有幾十畝良田,自己不能耕種,每年僱有一長工,飼養騾馬,並料理一般農家瑣事。農忙之期,尚須酌情僱用若干短工。全部收成除了日常消費及打發工資外所餘無幾,若遇有特殊情況就捉襟見肘了。
我民國八年三月十三日出生,尚未滿九閱月慈母即撒手人間棄我而去。據說我是由同村一位遠房伯母哺乳才生存下來的。家中父親貌很嚴肅繼母一臉冷漠,一弟一妹與我受著不同的待遇,譬如家中剩菜剩飯甚至發霉食物都是我的專用品,不過當時我心中無怨無恨,因為到底我還活著,不殘不缺祗是沒有一般兒童快樂而已。
待我十二歲時終於脫離了苦海,因為村中小學祗有一至四年級即所謂初小,至於五、六年級即所謂高小,則須至離家七十里之縣城就讀且須住校。這樣一來我就祇有寒暑假回家,為時短暫,精神上就輕鬆多了。兩年高小讀下來我都名列前茅。其中六年級上學期因突患風濕性關節炎兩腿不能走路,多虧藎逢哥背我上下課,後來終於忍耐不住請假回家治療。幸而覓得一位良好中醫,服了兩週中葯即告痊癒,遂即返校繼續就讀。期考成績按分數仍名列第一,但因請假兩週扣掉分數後降為第三名。
民國二十二年暑假期間,我隻身赴一百三十華里外,報考山東省立第四中學,簡稱惠民中學,我僥倖被錄取,就學期間因功課優異,有幾位師長自動借給我課外書籍研讀,以增大學習效果,我深為感激。
民國二十四年二年級過後,暑假期間奉父命與李筠卿女士完婚,李氏乃繼母表兄之女。婚後三日,我即返校就讀三學年上期。農曆十月十七日下午,家中派人傳來噩耗,父病垂危,要我即刻返家,我不分晝夜徒步趕回家中,不過還是晚了,父親已於十八日晨氣絕身亡,遺體已入殮僅未蓋棺,待我見父親最後一面。父親是因重感冒引起肺炎而不治,享年四十歲。其時我才十六歲,怨自己命毒剋父剋母,真是痛不欲生。
民國二十六年,秋已因日寇南侵,冀魯一帶變得混亂。各地紛紛成立游擊隊,與日寇周旋。我也乘機加入了游擊行列,將妻兒送回岳家居住。我先後曾在「樂(陵)、(無)棣、鹽(山),(新)海、慶(雲)五縣聯防指揮部」「無棣縣動員委員會」「滄縣縣政府」「東光縣保安部隊」「山東省保安第六旅」工作過,亦曾數度遇險,而僥倖逃生。
至民國三十一年春,我在上述第六旅政治部工作時,獲悉九十二軍軍長李仙洲將軍,在安徽阜陽創辦「成城中學」,旨在收容淪陷區尤其是山東的失學青少年,我遂即返家與妻子商議,(此時女兒玉梅已出生),她深明大義,極力贊成我繼續求學。我通過日寇重重關卡,終於在三月初抵達阜陽。我被分發在柴家集校本部高中補習班,暑假後直升高中一年級就讀。
成城中學係李仙洲將軍由軍中抽調一部份空額軍餉,權充學校經費,學生雖無需繳納一文學雜費及伙食費,但生活確實過得很苦。其後因學生日漸增多,經費成了嚴重問題,於是乃報請中央支援。遂即由教育部改成城中學為「國立二十二中」,並明令頒佈原代理校長鄭仲平先生為改制後國立二十二中校長。
雖說改為國立二十二中後,經費獲得教育部支援,但畢竟是對日抗戰時期,經濟困難,學生生活並沒有多少改善。因為每人每日發給定量的米,有很多人吃不飽。我就曾因為長期挨餓,上課時眼睛突然失明,幾秒鐘後視力又恢復,但接下來有半小時的頭痛,同樣的情形發生過好幾次。我們晚上睡在用泥坯砌成的土炕上是一人挨一人的通舖,因為潮濕跳蚤滋生,感染疥瘡者頗不乏人。後來柴家集街上開了一家洗澡塘,經過熱水燙洗,再塗以硫磺葯膏,疥瘡的蔓延才緩和下來。
保管錢財手槍
至民國三十三年春,因中原會戰國軍失利,日寇繼續南侵,本校師生隨時都須準備躲避日寇之空襲,課業無法照常進行,校方遂與上峰磋商,決定將學校遷往陝南安康及漢陰一帶。
因須穿越日寇佔據之平漢鐵路,而我師生人數眾多,為減小目標,故須分批於夜間進行,且須於平漢線兩站間,火車班次稀疏之際,適時闖過,方可保得安全。眾議決定穿越點,為平漢線上駐馬店與確山兩站之間。
是年暑假開始西遷,在行動之前,學校先成立一連絡站,設在距穿越點正東方約三十華里處之韓莊,因韓莊之北三華里處,駐有一支地方游擊部隊,連絡站可就近爭取該部隊之同意,護送我師生穿越平漢線,當然校方也承諾致贈一筆酬勞金。
連絡站成員由校長指定,其中包括校本部及二分校訓導處各一位幹練訓導員,負責實際連絡工作,另由學生中選出三名體格健壯、服務熱心及不辭奔波之苦者,負責傳送學校與連絡站中間之消息,此乃因當時當地尚缺乏電訊設施之故。我則被指派留在二位訓導老師身邊,隨時聽候差遣,並保管財物,紀錄收支賬冊。
我所保管的財物中有金錢及一支手槍。金錢係連絡站人員日常生活費,及準備致贈上述游擊部隊護送學生穿越平漢線之酬勞金。至於手槍乃餽贈該游擊部隊司令官個人之禮物。
在學生分批穿越平漢線之前,二位訓導老師已與游擊部隊洽妥護送事宜,酬勞金已致贈一部份,惟手槍則尚未送出。
二位訓導老師一再囑咐於我,遇到危難我必須先將公物帶走,私人行李則作次要考慮,我謹記在心。
且喜有數批學生即校本部(高中部)及師範部同學,平安通過平漢線,到達安全地帶,但不幸事件卻發生在一分校初中部這批同學身上。
駐后湖一分校初中部的這批同學年齡很輕,多數僅十四、五歲,男女均有。實際上這一批並非全部是一分校同學,因有親屬關係而插隊結伴同行者,尚有駐阜陽縣城的二分校同學,合計約近兩佰人。由三、四位老師暨一位女生指導員帶隊,於民國三十三年九月十七日中午,抵達韓莊,準備用餐後略作休息,於傍晚出發夜間穿越平漢線。
偽裝死亡
韓莊為一小村落,但因係平漢線東西兩地來往必經之處,故有數家提供乘馬車旅客飲食及住宿之旅店,但規模簡陋,俗稱「大車店」。一分校這批同學到達後,即住進這幾家旅店。我當時亦曾至各旅店招應,並與相識同學略作寒暄。
我甫返回靠近村莊北門之連絡站住處,忽聞喧嚷及奔跑之聲,由直貫韓莊之南北大街中傳來。探詢之下,驚悉有日軍正在南門外,準備進入村莊。我即將公物揀起,會同連絡站師生急速逃出,與大街中拼命奔跑之一分校同學,混在一起。出了北門越過小橋,即衝入路右旁南北向之枯水溝中,心想再跑幾步便衝入水溝右邊高地上之青紗帳中,藉高過人身之農作物掩護,逃出危險區。
正在思索之際,忽聞機槍聲響起,子彈噗噗穿入身邊土地中,與我並肩奔跑的一位一分校同學,中彈摸地而亡,我亦遂即伏身臥於死者之旁偽裝死亡。此時心中反而冷靜下來,毫無恐懼,將命交给了上天,等日軍到來檢查時發現未死,補上一槍就一了百了,對自己前途及家人對自己的期望,腦中一片空白。
一連串機槍聲之後,又是稀稀落落的步槍聲,大約沈寂了十餘分鐘,有人喊叫:「沒有死的人你們被俘虜了,統統集中到這裡來聽候問話。」是二鬼子即所謂漢奸的聲音。我想:若是繼續裝死,到後來真會被補上一槍;充作俘虜也許還有活命的機會。於是起身背起被並肩死者血跡污染之包袱——內有公款,以及皮背包——内有手槍,走向日軍指定地點。
該處靠近北門左方地勢高,為農民之曬穀場。等我到達時場上已聚集了師生數十人。還有一名死者仰臥地上,我料到手槍會有麻煩,即將皮背包棄於死者身旁。錢包袱則棄於距我不遠目力能及之處。然後跌坐於眾人之中。此時各人的心都為恐懼盤據,並無一人注意到我的行動。所謂俘虜並未用繩索捆綁,祇是由持槍日軍圍困而已。
差點闖入鬼門關
日偽軍一共不過十餘人,但擁有輕機槍及步槍。我們師生赤手空拳,只有任其宰割。幸而偽軍中還有頗具良知者,見人群中十之八九是十四、五歲的男女孩子,且身邊所攜帶者,非衣物文具即書籍,於是向日軍解釋,此乃一群單純的學生,並非如他們最初所想像的幼年兵。
正在此時一日軍發現皮背包中之手槍,大為震怒,一定要找出帶槍之人,否則在場俘虜休想活命。大家面面相覷無言以對。我則心中更是忐忑不安。突聞女生指導員以譴責而又帶威脅的語氣說道:「我們都是學生,學生那裡來的手槍。我們之中一定混有外人,請這位外人看在我們師生數十條人命的份上站出來承認,否則由我們師生指認陌生人交由日軍拷問。」
聽到這些話我為難了。如果挺身而出面承認必死無疑;如果默不作聲,等他們指認出來(因為在一分校師生的眼中,我是個生面孔)也難逃一死;就算他們不指認,如果日軍真的以機槍消滅全體師生,我於心何忍,況且我也不能倖免。正在我心中猶豫準備站出去之際,其間為時不過數秒鐘,在場的一位小女生說話了:「我親眼看見這枝手槍是他帶的。」以手指著仰臥在場中的死者。日軍用眼睛打量了一番信以為真,於是整案以學生遷徙事件處理不再追究。被圍困之學生獲釋,手槍被帶走,兩名男老師被擄往确山。我這才鬆了一口氣如獲重生。至於我所棄置的錢包袱因被鮮血污染骯髒不堪,日軍踢了兩腳大概以為是一包書籍,即不顧而去。
日軍走後,我首先將錢包袱揀起,送入村中交給一位可靠人士保管,並懇求村中熱心人士,協助搭救受傷同學,集中身亡者之遺體。韓莊南門外有一外科醫師,被我從診所中請出,什麼條件都未談,救人為先。無奈該醫師雖熱心,亦祇能為輕傷者敷藥包紮而已,對重傷者卻無能為力。
當我被圍困在晒穀場上時,就曾遠遠望見日軍對受傷倒地者,用刺刀亂戳,當時心如刀割,徒喚奈何。今見重傷者中有數位腹部被切開、五臟外露者諒必就是我曾遠遠望見之人,他們都意識清醒面露痛楚不言不語,相見之下更覺心酸。像這種傷勢,一個外科診所的醫生能拯救得了嗎?祇好交給上天了。
日軍走後不久校本部訓導老師回來了,他是跑得快,跟大多數人一樣,從青紗帳[1]中逃掉的。二分校訓導老師也回來了,他是素日留心,知道我們所住的小店後面,有個儲藏農產品的地窖,他躲在其中逃過一劫。等我把錢包袱取回,清點之下分文未少。於是這些錢就派上了用場,舉凡醫藥費,死者所需棺木及埋葬費,被俘往确山二位老師之贖金,先後均由這筆錢中支付。
經二位訓導老師之安排,逃離危險區及現場身體無恙或受傷較輕者,均按游擊部隊指定地點集中,由該部隊派員護送於夜間穿過平漢路到達安全地帶。受傷較重而不能隨行者,則派人護送或自行設法返回阜陽。死亡者則先將遺體安放在韓莊北門外一座廟內。破腹者终於熬不過當夜先後死亡。
次日清點共死亡十人,遂即購置棺木,擇定廟門左側(即面對廟門之右側)為集中葬地。並商請村中熱心人士協助埋葬。傍晚時分在眾人壯膽之下,由我一一查明身份入殮埋葬。從廟門近處起,依序為褚光楨、劉玉棟、栗福真、張猛、燕世華、朱日庠、陳永倫、宋育寅、申景琦及田義興之靈柩,合葬於一長穴中。我將這十個人的名字,依序列成清單數份,分存於村中熱心人士及廟中執事處,以便日後其家人遷葬時無識別之困難。
下葬時,在次序上未作任何安排,但事後發現,此十人之姓氏順序連起來,竟成五字二句韻文,屬「ㄢ」韻。即褚劉栗張燕,朱陳宋中田。便於記憶,更不至發生識別錯誤。
被擄往确山的二位老師,也託人打點,花了一部份錢贖回來了,這次不幸事件,暫時告一段落。
遇難十位同學之遺體,已否被遷回故鄉另葬,不得而知。但是當這些同學的父母獲悉送往後方、接受教育、前程大好之寶貝兒女,遭此不幸時,其必仰天椎心而泣血,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此次不幸事件之造成,確屬意外。我曾問過韓莊的居民,據稱平漢線臨近據點之日軍從未下過鄉。如果當時大家沈著不動聲色,也許日軍不至懷疑我們為幼年兵,而動殺機。如果這批同學像前幾批一樣,在韓庄前一站落腳休息,也許會逃過此劫。不過老師們考慮到初中生體力較弱,午夜趕到平漢線之時間必須縮短,而提前搶進一站也並沒有錯。幸而距韓庄三華里之游擊部隊聞變後按兵未動;不然,日軍也許會被消滅,但我們師生之傷亡將會更嚴重。
無論如何,此次慘案在日軍侵華的殘暴行為中又添一樁,加深了國人對日軍之仇恨。
幾十年後才知救命恩人姓名
在此次事件中,倒有一樁可圈可點的事,就是當我們師生被圍困時,那位小女同學的沈穩與急智,化解了因手槍所引起的危機。認真說起來,她是我的一位救命恩人,因為只差幾秒鐘,我可能就挺身而出,承認是帶槍者。到那時日軍不可能容我解釋,就置我於死地了。直到最近(民國八十七年暮春)我才獲知這位小女同學名叫姜琳英,我對她的感激始终不渝。
不幸事件結束後未久,接下來的幾批師生會同連絡站人員,順利穿過平漢線與前幾批會合,進駐陝南安康及漢陰一帶恢復上課,完成了學校西遷的工作。其時已屆民國三十三年深秋季節。
注解
[1] 夏秋間,北方及東北一帶的高粱、玉米等農作物長得高而密,像青紗織成的羅帳,常常成為難民、逃兵甚或盜賊藏匿之處;也稱為「青紗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