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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新寬:台籍日本兵死裡逃生體驗記

圖一  受訓中的陸軍特別志願兵(來自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圖一  受訓中的陸軍特別志願兵(來自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本文是系列的第2篇,本系列目前有2篇文章,完整系列目錄請按:回憶1945
圖一  受訓中的陸軍特別志願兵(來自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圖一  受訓中的陸軍特別志願兵(來自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文/林新寬撰寫,蘇香霖編輯
圖/林明建提供

收到「紅紙」的少年

1942年6月日本在太平洋的戰爭中,自誇為世界最強的海軍,在中途島海域,遭受美軍的反擊而大敗,失去主要的航空母艦,因而喪失了制空權和制海權,美軍乘勝追擊,節節進迫,1944年10月美軍太平洋戰區司令麥克阿瑟奪回菲律賓,兌現他的「我將回來」的諾言。日軍在南洋和菲律賓節節敗退,死傷慘痛,在硫磺島激戰鬥後「全軍玉碎」,從此美軍轟炸機可以直飛日本,航空母艦也靠近日本太平洋沿海。1945年4月美軍登陸沖繩本島,經過80天的激烈戰鬥,終於攻佔沖繩,由日本定位為南進基地的台灣和澎湖群島也成為美軍轟炸的主要目標,而且可能會登陸。那一年夏季起,高雄市的港灣區和工業區幾乎日夜遭受騷擾和轟炸。

圖二  美軍進攻硫磺島(來自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圖二  美軍進攻硫磺島(來自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日本軍部為了補充兵源發布命令,中學三年級以上學生徵召入營服役,他們稱為「學徒動員」。當時鼓舞學生從軍也製作「學徒動員之歌」,其第一首為「櫻花花蕾年華,國家存亡之際,不惜以五呎之身殉國乃是我們學生的榮耀,啊!鮮紅的血在燃燒沸騰」。

1945年8月15日是日本投降戰爭終了之日子,但是二個月前的7月初,我被徵召去當日本二等兵。當時我只是一個羽毛未長齊的15歲少年雞,當時就讀五年制的高雄中學,4月1日剛升為三年級(日本學校為三學期制,4月1日學年開始,3月底學年結束),因此被納入「學徒動員」之列而被徵召。前一年的10月開始,空襲轟炸越來越頻繁劇烈,學校完全停課。

我們回到了家鄉,為了安全又疏散到中圳尾李家農舍工寮中(現在的美濃客家文物館附近)。雖然房舍非常簡陋,但是李家人很和善,熱誠對待我們,更難得的是糧食缺少,物資都統制配給的時候,不愁餓肚子;李先生養鴨子一群,這些鴨子吃蝦子、小魚所生的蛋是難得的食材,另外還有芒果、木瓜、甘蔗等水果和綠豆湯等。住在這裡的半年期間是我人生中最快樂,最值得回味的時間。

我爸爸素來就嚴格禁止游泳和爬樹的,但是我們整日不是爬在樹上就在湖中游泳,毫無忌憚,充分享受大自然懷抱中自由自在的時光。旗尾糖廠被轟炸那天我就在20公尺高的芒果樹上眺望,雖外面戰局吃緊,對我而言,像是在桃源鄉隔岸觀火一般的感覺。

這樣無憂生活中的有一天,爸爸突然來訪,正在樹上看到父親,心想挨罵一頓是難免了,可是他卻表情凝重不發一言,遞給我一張紅色明信片,竟然是徵召令,這真是晴天霹靂天大的噩耗,我知道戰局非常不利,也熟知日本軍隊的體質和如何對待新兵,如前述歌詞,這是要求殉國的宣告書。當時這種「紅紙」是至高無上,絕對絕命的命令,巧的是前兩天剛聽到一個消息說,我一位親友的哥哥被徵兵入營,還不滿三個月,家裡就接到通知說,患了阿米巴赤痢病而死亡,他的名字叫林銘生,當時只有18歲,他爸爸趕去兵營領回的是骨灰一包。

我原本就討厭人類互相殘殺的戰爭,尤其此時此刻,如無決心一死就不能勝任的服役,心裡千千萬萬不願意,也想過如何來逃避這個災禍。但想到當時的情勢,逃兵被認為叛國行為,憲兵可以格殺勿論之外,也會影響家人的生命安全,雖然明知日本將會戰敗,要藏匿多久實在無法預料,顧前顧後沒有勇氣來冒這種殺身之禍的危險。

於是乎照指定去報到,經過簡單的身體檢查,當天就被帶上高雄壽山要塞上面,標高三百公尺左右的營地,被編入「台灣磐石一三八七三部隊第二中隊第三分隊」。翌日上午被要求在志願書上簽名蓋上手印。日本很周全的避開強徵少年當兵的指責。

不被當人看待的日本二等兵

營房是上期3月入營的四年級學生,從街上被轟炸倒榻的房屋撿來木板、亞鉛板等材料搭建的,房屋中間留約一公尺寬的通路,兩邊舖上木板成通舖,屋頂則蓋有破洞的亞鉛板,下雨時會漏水。出入口也沒有門扇,其簡陋的程度到了極點,人數多通舖的寬度有限,睡覺時每人所能佔的寬度只有30公分左右,所以擠得要背靠胸部貼緊側眠才行。台灣南部的7月大熱天,滿身臭汗,不得翻身,如非身歷其境,不知其苦楚,另外輪流站衛兵,空間立刻被塞滿,回去要擠進去也要費一番掙扎。想到活命不知還有幾日,前途黯淡,欲哭無淚!

入營的第一週被指派挖單人戰壕,壽山的土地岩石多,泥土少,上身裸體,手握十字鎬拼命工作,紅土彈上來附在汗流的身上,全身被染成土紅色,手也起泡,我們自嘲說,挖掘自己的墳墓,經過一週還挖不到一尺深。不知道什麼原因,第二週開始,接收反戰車的神風特別攻擊戰鬥訓練,那是抱炸彈所謂「一兵換一車」的戰術,主要要領是敵人登陸的時候,埋伏在單人壕,戰車接近時抱彈衝擊坦克車同歸於盡。

實戰中,美軍登陸前會對登陸地點先做飛機的地毯式轟炸,艦砲的猛轟,其密集猛烈的程度,連地表都會變形,在單人坑的早就粉身碎骨,毫無生存的機會,怎麼可能看到登陸的坦克車?明知其成功的機率微乎其微,日軍已耗盡武器物資、窮途末路、無計可施情形下,不惜人命的自殺式戰術,其實當時是不是還存備有讓我們抱的炸彈也令人懷疑。

日軍此時已達物資極度缺乏,臨時徵召的小兵,早上一碗稀飯,中、晚餐吃的是囤積三年浸過雨水而變成淡棕色的西貢米飯一碗,和唯一的菜餚──甕菜梗(空心菜老莖)湯。除了飯盒一個以外,全無任何補給品,衣服、帽子、鞋子、襪子都用自備的學生制服,連毛巾、衛生紙都沒有。儘管如此,他們還強制我們使用軍隊用語,如軍褲、軍帽、軍靴等等。

圖三  日軍自西元1942年(昭和17年)中途島戰敗後,兵員消耗驟增,於是緊急徵兵籌集戰備人員,照片中即為老師出征之前與學生合影。(來自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圖三  日軍自西元1942年(昭和17年)中途島戰敗後,兵員消耗驟增,於是緊急徵兵籌集戰備人員,照片中即為老師出征之前與學生合影。(來自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在營期間前後五十多天,未曾吃過一片青葉蔬菜,一滴油,至於魚、肉、蛋等連做夢都不敢想。連續吃不飽,日復一日,累積空腹的長期飢餓感是很難挨的。但是比這更難過的是沒有水可用這回事,山頂上不是缺水,而是根本就沒有水,飲用水要從平地的自來水挑上來煮滾後才可以用,因此難以充分供應。7、8月炎天夏日酷暑之下,從事劇烈的戰鬥訓練後汗流滿身,五十幾天,沒有洗澡、洗臉、洗手、漱口、刷牙,口渴也不能暢所欲飲,其痛苦與困惑可想而知。甕菜梗湯雖然有一點漢藥味,卻也是珍貴的體內水分來源。

要命的還不只這些,白天有敵機的空襲,晚上睡覺大群的蚊子來襲,床上和衣服上被附著的跳蚤、蝨子、臭蟲咬得滿身癢腫,睡夢中猛抓癢,全身皮膚潰爛起泡,甚至皮破流出血水。操練反坦克訓練中,衝擊爆炸時人車都一瞬間毀滅是一定的,但是訓練中還是要求立刻匍匐趴下,因山地有斜度,地面上有尖銳的小石子,膝蓋和手肘很快就擦破流出血水,我曾經用自己的毛巾包紮,卻遭受嚴厲的譴責,謂:「你這樣算是帝國軍人嗎?」皮膚之傷不算病,所以沒有人敢提出要求擦藥療傷,如有人提出必挨揍無疑。

日本軍隊除了要求苛酷的體能磨練之外,還灌輸視死如歸,死亡輕如鴻毛的武士道精神,另外還要一人錯失,全體擔當的團隊責任觀念,稱為「大和魂」,而其教育灌輸的手段往往訴諸於暴力方式,如改心棒、鐵拳制裁等,這就是所謂軍隊體質。我會厭恨戰爭的原因,當然怕戰死之外,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怕挨打挨揍。

有一天三更半夜,全體隊員被叫醒排成二列面對面,分隊長來一陣訓責怒罵後,要求左列隊員揮拳毆打前面隊員,因大家原是同學朋友,下不了重拳,分隊長立刻大罵,重重地揍一拳做一次示範,然後令對面的還擊一拳,如此互相不敢緩和減力之下,你一拳來,我還一拳去,愈打愈重。不到五分鐘鼻青臉腫流鼻血,第二天早上都無法辨認誰是誰。這就是所謂的「對抗演習」。這次被處罰的原因是,有一個飯盒裡還殘留一粒米飯,是不是藉口或真有一粒飯留在飯盒裡不得而知。如此以莫名其妙的藉口做全體制裁是他們慣用的手法,這也是精神教育的一環。

我們被折磨得疲憊不堪,精神崩潰時,聽到路邊消息,廣島被丟下威力強大的炸彈,接著8月15日,日本天皇透過廣播電台宣布日本向盟國投降,我慶幸不再因戰爭而喪命,老命可以保住了。看到許多日本同學戰友,因亡國而流淚,也只有竊竊自喜,不敢流露於外表。當了日本的二等兵,戰敗後卻成了戰勝國的國民,這是種奇特的感覺。根據日本政府統計,這次戰爭有三萬三百零四名台籍軍人陣亡。我們營地因空襲被炸死六個人,其中有一個名叫「一色」的日本同學,因名字特殊記憶很深。

8月28日開始,駐防壽山的學生兵陸續復員歸鄉,我在8月30日把復員配給的一件軍用大棉襖和二罐牛肉罐頭當寶貝捨命地抱著回到家。我媽媽看到我第一句話是:「阿姆哦!(我的媽呀!天呀!)一條褲子只剩骨頭,全身沒有完膚呀!」。所謂褲子的骨頭就是重疊縫的部分,其他部分已磨損成空,好像骸骨一樣,如此狼狽,不堪的模樣可推測我們的遭遇有多悽慘。唯一的戰利品大棉襖則太大,又厚又重,根本不適合穿它,放了一年終究成為垃圾丟棄了。

傳染病要人命

戰爭終於結束了,平安的回到家,我的故事也該結束了,可是料想不到,此時此刻,我的噩夢才開始,也許緊張的情緒一鬆弛,9月1日突然發高燒,拉肚子倒了下來。我研判一定是患了惡性瘧疾、登革熱(當時稱天狗熱)和阿米巴赤痢[1]。登革熱和瘧疾是蚊子為媒介的傳染病,當時在台灣很多人罹患這種病,潛伏期是五至14日,我在營地被蚊子叮咬嚴重,罹患此病是可以料想的。阿米巴赤痢是微細單細胞寄生在腸內而發生的一種傳染病,在營地沒有水,衛生條件惡劣情況下也是很容易流行的,下痢時會拉黏液血便是其特徵。這三種傳染病的死亡率加起來超過百分之百。更不幸的是發病的時間真不是時候,雖然發病是由於營養不良、蚊蟲叮螫,以及惡劣的衛生條件所引起,該負責任的政府軍方都消失,當時公私立醫院物資缺乏到極點,醫師被徵召到戰地未復員,醫院中沒有醫師,有醫師也沒有藥的最窮困的時候。

我父母很細心照顧我,先把我隔離在一個房間,掛上蚊帳,讓我靜養,不許兄弟們靠近。瘧疾的特徵是忽冷忽熱,一下子發高熱,一下子又冷得渾身發抖,但並不覺得特別疼痛,倒是痢疾的多次拉黏液血便,很快就缺水消瘦,也覺得很不舒服。無可奈何的我就這樣躺下來等死期的到來。這樣經過一個月左右,手、腳和背部漸漸失去感覺,夢幻中,身體各部分愈來愈膨脹稀薄,好像白霧一樣消散無影無蹤。

躺在病床上任由病魔摧殘,偶而風平浪靜,無聊之餘,翻翻書本雜誌看看,這個時候我看到難以忘懷的兩張圖畫,一張是懷胎10個月,每個月生長情況的彩色圖,另外一張是地獄的想像圖和各種各樣的鬼像圖,我照照鏡子,裡面的人竟和圖畫中的病死鬼、餓死鬼完全一模一樣,頭髮掉得光光一毛不留,面黃肌瘦只剩骨頭,眼尾下垂,一幅悲淒哀憐厭世的表情。我禁不住深思人的「生」與「死」的問題,這也深深地影響我的人生觀,我覺得走過一趟閻羅王,以後的日子是賺到的。與世無爭的性格也許由來於此。

幸虧二個月後我非常信賴的一位醫師鍾兆炳先生由菲律賓復員歸來,他是高雄中學的大前輩,在國小六年級的時候他就認識我,對我許多鼓勵和期許,也矚望我考上台大醫學院的人。他看到我的病情非常驚訝,經過檢查後發現還有肺結核、腎臟病、肝臟肥大症等,他從菲律賓帶回來瘧疾的特效藥,這是無法買得到的。經過他的細心的照顧大膽的治療,先控制了惡性瘧疾和登革熱,其他的病症隨著食慾的增進漸漸地癒好;原本百病纏身,竟奇蹟地生還過來。前後經過六個多月的時間,1945年劇烈變動的一年就這樣度過。

1954年(民國43年)大學畢業後服預備軍官役一年,公認陸軍軍官學校基本訓練是最嚴格而緊張的,如有人問:「比較日本的學生兵如何?」我毫不考慮的回答:「我寧願當中國兵一年,而不願當日本兵一天」。這不表示我喜歡當中國兵,只因為日本軍根本不曾把我當人看,他們唯恐你不敢去死,除了生命威脅之外,隨時還有莫名其妙的殘暴凌虐,時時刻刻令人有恐懼屈辱之感。

圖四/五 作者興趣是寫書法、畫圖,每天打球運動。這書法大約是80歲時候寫的,圖五中文的小字,是翻譯那篇日文書法的中文註記。
圖四/五 作者興趣是寫書法、畫圖,每天打球運動。這書法大約是80歲時候寫的,圖五中文的小字,是翻譯那篇日文書法的中文註記。

注解

[1] 赤痢,又稱痢疾,是「阿米巴赤痢」與「細菌性赤痢」的統稱,「臺灣傳染病預防規則」中規定的八種傳染病之一,患者出現腹痛、腹瀉、便中帶膿血等症狀。

本系列上下篇
< 我的父親林新寬:才華洋溢時運不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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