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朱守亮著,《回首來時路——亦圃齋主人回憶錄》,知識系統出版公司,民國97年出版。
文/朱守亮撰寫,張坤成、廖文瑋編版
圖/張坤成翻拍自《回首來時路》
【續前:抗戰期間作者就讀國立二十二中,對當時的食衣住行、師生情誼乃至一九四七年遷校等大事記憶深刻。】
同學挑戰師管區
一九四四年底到安康,後來有二同學外出,好奇地觀看當地駐軍裝甲車,遭衛兵訓叱,同學予以反駁,因而發生衝突,駐軍將二人逮捕,送安康警備司令部。同學得知後,立即集合,包圍司令部。所幸僅僵持五、六小時,二人被釋回。雖極驚險,但沒動用武力,算是一場較激烈的文鬥衝突,不過氣氛也極嚇人。
在安康,常可看到訓練壯丁的師管區,把抓來的壯丁折磨得不像樣子。校內壁報上,不僅有文字批評,且用漫畫把師管區大門,標為「小鬼製造工廠」。拉進來的是一個個碩健胖子,拖出去的呢,卻像瘦鬼一樣,彎腰駝背,奄奄一息。學生與師管區間,早有過節,不愉快。一日,同學外出,見一所謂「壯丁」,骨瘦如柴,尚在呻吟,還未斷氣,被推進泥溝裏要活埋。同學見而義憤填膺,出面干涉:「他沒死,為什麼要活埋?天理何在!」因言辭強烈,結果被痛毆。並揚言:「不准你們多管閒事……」
消息傳回學校,同學們憤而前往師管區理論、聲討,起了衝突。一高年級同學,竟將師管區軍車開往他處——當時認為能開走軍車,是不得了的大英雄。事情鬧大了,師管區持槍將一分校包圍。我們那時除了氣憤外,說良心話,真的也有些怕。後經學校出面處理,化解了衝突,風波得到平息,學校才恢復正常。事後據說安康師管區長官,是分校一同學的父親,才和平解決;否則,還不知會演變成甚麼樣子呢。
到安康後那一、兩年,二十二中不管是壁報、演講、作文與球賽等,都是第一名,那是因有各方面的人才嘛!校與校之間,雖說是友誼賽,有時不僅不「友誼」,甚而大為火爆。一次,到舊城與安中比賽籃球,一分校同學,列隊傾巢而出作啦啦隊,安中當然也不示弱。球賽間,吼叫聲震天,氣氛很緊張。也許裁判執法有所偏袒,不甚公允,犯規的該制止未制止,粗暴動作遂加多,竟將我隊球員鼻部擊傷,滿臉鮮血;嚴重衝突終於爆發了。不分球員觀眾,大打出手,互毆了起來,當然多人掛彩流了血。是安中不對,不僅關了體育場門,也把城門關了,將二十二中同學困在舊城。最後驚動了安康地方軍警,還不是勞動憲兵、警察出面,把我們護送返校。此次算是流血衝突,好久好久,兩校未得和解。一日,一安中球員來我校找同學談事情,一進校門,就聽到有人喊「打」,得知找同學的原因後,才沒打。奇怪,那時為甚麼動不動就喊「打」呢?真要「戒之在關」了。
又一次,校隊與駐安康機場的空軍連隊作籃球賽。空軍連隊全副武裝,托槍小跑步進入校內加油,山雨欲來之勢,低氣壓讓人呼吸不通暢。同學和軍隊,壁壘分明。各據一方加油。分校主任與連隊長坐在司令臺前,雖表面談笑自若,但看起來也各懷鬼胎。當時我曾想:「這是賽球?⋯⋯」那些飛行員,斜戴船形(穿心)帽,口嚼口香糖,滿口英語,趾高氣揚奔馳在球場內練球,一看就氣。論球技,絕不是校隊的對手,好希望能痛宰他們;但宰不得……終場應是小輸和平結束。
不能發生衝突,也沒發生衝突。雖如此,但那次球賽,幾十年過去了,但心之深處,仍視為比任何一次有形、甚至流血衝突更嚴重呀!
學校關閉,我們呢?
保回分校又讀了兩、三個月的書,學校經費斷絕,真的撐不下去了。有辦法的同學回家或投奔親友,先後離校。我和邢文亭等最後一批,於一九四九年六月間也不得不離開了患難與共,留有太多記憶、太多希望與夢、教我育我、相處五年多的國立二十二中母校,到沔縣西安綏靖公署「青年學生訓練班」學生總隊報到。
總隊長為胡宗南部下二十七軍軍長王應尊、另一兵團司令袁樸為教育長。報到後,填「軍訓後願繼續上學,還是要求就業」意見表,同學當然填繼續上學。後又改訓練班為「幹訓團」,發軍服、蚊帳、步槍,回黃家坡原二十二中校本部與丁家營原青年中學開始軍訓。
七月底八月初,我們得知教育部經費又發下後,準備復學。我曾與邢文亭、魏廣瑗等發動復學運動,多次向幹訓團交涉,離團返校上學。幹訓團先言「只要學校有公文即可辦理」。在我拿到二十二中留守處公文後,於大雨中在青年中學司令臺(當時司令臺被大水淹了半截,每走一步,甚至陷下一個坑)幹訓團總部,與王應尊談判,要求實踐表中諾言,讓我們復校。王應尊當然否認意見表中繼續上學事,並變臉回顧隨扈說:「把二十二中漢中留守處的人員抓起來。」收下公文,不准所請,轉身離去。(後來我又設法,把可能抓留守處人員的話,報告給留守處老師。)
話說回來,在整個幹訓團被大水淹沒,王應尊為淹水事已頭痛萬分;好像西安、寶雞一帶局勢也不妙,他應知之而煩心。再加上我們吵著要返校,就更火了。別說原本不願意我們復學,就是願意,那麼多人,如何離開幹訓團,如何回校報到,也要辦很多交接手續,當然不會答應我們馬上離團的要求。認為二十二中公文要學生復學為鬧事,要逮捕留守處人員的話,也似可理解。
丁家營青年中學被淹了,後又在大雨中搬入漢中城内一小學,我仍然為復校事跑留守處。但患了腸胃毛病,事情交涉得也不順利,又被幹訓團官方注意,精神很不好。好在常下雨,借駐小學也沒甚麼軍訓場所,普通上上課,還可應付,否則,會支撐不住的。
一天早飯後,大隊指導員(濟寧小同鄉)把我叫到辦公室,以鄉長身分,談了很多安慰鼓勵的話。我直覺判斷,那是暗示我「開小差」,離開幹訓團。是指導員個人的意見,還是面惡心善大隊長的指示,我不知道。[1]當天晚上,我把步槍及裝備蚊帳等放妥,收拾得整整齊齊,在滂沱急雨中,與鴻仁見面,由廁所翻牆進入老百姓家。說明身分,換上學生服,當夜潛回老君殿一感情甚好,以前曾借鍋做飯的好心人家藏匿,後又換了好幾個地方。記憶中好像又跟先離開幹訓團的邢文亭會了面,辦好了流亡學生可搭「黃牛」──當時又名「黃魚」乘車證,領了到四川重慶復學報到的八塊袁大頭入川費。又帶了多位同鄉長輩寫往重慶的信,離開了算是第三故鄉的漢中,由褒城西方的重慶而獨自入川了。
再次流亡
在金風送爽、氣候轉涼下,我背著極簡單的行囊,獨自由陝西褒城出發,奔向復學目的地四川重慶,開始了又一次的流亡。第一天步行走了幾十華里後,在接近黃昏時,身後駛來一輛汽車,我擺手示意要搭便車。好心的司機停車,我出示了流亡學生可搭便車的證明,司機先生說:「車子只到沔縣」。當然很好,不久即到了沔縣,當晚借睡在一家雜貨店櫃臺上。
第二天在沔縣登記搭便車,三天後的半夜剛過,爬上了開往四川廣元的卡車,出陝西寧強,當晚到了四川廣元。在廣元因等車,住在由漢中搬去賣蔥油餅、酸辣湯的曹縣劉姓同鄉店裡,好像在閣樓上已住了三、四位認識的同學。客人多、生意好時,也幫忙端端盤子,洗洗碗。也許是饑餓吧,總感到蔥油餅、酸辣湯特別好吃。待了五、六天,才有了開往成都載棉花個的汽車可搭。
次日一早,上了車,坐在司機上面車頂上,後依棉花個,用繩子緊緊牽住身體,免得掉下來。經劍門、劍閣,到了梓潼。汽車老闆有太太女兒,見我每到一處,就打開簿子寫東西,對我特別照顧,甚至請我一塊吃飯。只吃了一頓,我就藉機不再打擾人家了。當夜住梓潼,我跟旅社老闆講明流亡學生沒錢,好心的老闆,讓我免費住了一夜。
夜裏想前想後,似乎沒怎麼睡,次日上車後當天到綿陽汽車在綿陽要停三天,第一天我就在張雲甫老師家見到了張秋實、李曼南二同學。記得很清楚,第二天是中秋節,她倆說請我吃晚飯,是我怕她們花錢,主動要求吃烤地瓜。應該感謝她們的安排,兩夜都是睡在六中金鄉同學那兒,第三天一早,就到了成都。
二次流亡入川,目的地本是復學的重慶。不料到成都後,一因路費發生問題,需設法補充;再就是局勢不太穩定,需暫作停留,稍事觀望,再計畫以後的行動。沒想到這一停留,就是兩、三個月,終未去成重慶。待在成都的這段日子,蒙史伯伯漁夫照顧,解決了生活問題。
在成都兩個多月中,整天有霧,從未看到過大太陽。又因沒有衣服換洗,滿身虱子。後因局勢大變,成都難保,高炮團將轉移臺灣;感謝史伯伯費心安排,教我内穿學生服,外披軍棉衣,佩帶名叫張華明的二等儀器工符號,至新津機場,候機準備來臺。
揮別山河到臺灣
乘駐紮成都空軍高炮部隊撤退武器的軍機,在成都局勢緊張前,由新津機場起飛,七、八小時後,降海南島海口港。次日晨起飛,又約四小時,於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一日,降臺灣嘉義軍用機場,來到了臺灣。當飛機起飛,俯視著漸飛漸高漸遠、而漸漸模糊的錦繡河山,也在模糊淚眼中,漸漸消失時,那種複雜感覺,較離開老家,離開第二故鄉安康、離開二十二中,更有著難以筆墨形容的情懷。
注解
[1] 後得廣暖兄二〇〇四年一月三日函:「在漢中黃家坡、丁家營受軍訓,因為鬧復學,惹惱了學生總隊長王應尊。王應尊要逮捕你,是大隊長楊志遠(山東人,面惡人善)講老鄉情面,透露的消息,叫朱守亮趕快跑」確實是大隊長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