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出自蔡宏通、蔡文怡,《無憾人生:紀念父親 蔡宏通百歲冥誕》一書第42-50頁,〈求學回憶〉、〈流亡學生的日子〉,明體文字蔡宏通自述部分,蔡文怡2020年出版。
編按
懷念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為他寫一本書!
──蔡文怡《無憾人生‧序》
曾任正中書局總編輯的蔡文怡女士,見到老父親在家閒來無事,常常將「老人什麼不多,就是時間多」掛在嘴邊,又整天喜歡「講古」,看到孩子們或親友探訪,就忍不住開講:「你們沒事吧?給我五分鐘我跟你們聊聊,長話短說!」這「五分鐘」的「長話短說」,一扯往往就是「個把鐘頭」,於是她想出一個「妙招」,準備了一本活頁筆記本,提議道:「爸,你的陳年往事都很精彩,有空就把它寫下來吧!」年逾80歲的蔡宏通先生(1920-2011),便開始寫起了回憶日誌。
2020年,父親百歲冥誕的這一年,蔡文怡內心醞釀許久的想法終於實現。她在父親日誌的基礎上,再加上自己與子女的補敘,編撰、出版了《無憾人生》這本紀念父親、記錄家族故事的專輯。她希望透過這本書,讓子孫們了解家族是如何形成的,祖輩親戚如何從故鄉飄洋過海來到台灣,或遷移至其他城市,紮根茁壯,開枝散葉;日後子孫輩若在世界某處不期而遇,還能夠知道:「啊!原來他們是我的親戚!」
《無憾人生》全書共分為五個部分,其中「輯一」〈求學回憶〉、〈流亡學生的日子〉、⋯⋯〈隨廠渡海遷台〉等八篇文章,即是本系列的主要來源,我們將這些文章分為六個單元。前四個單元為蔡宏通自述求學、成家、立業、遷台的過程。可以看到一位17歲少年,如何隻身一人從安徽經過江西、湖南、湖北,花兩個月時間,到達大後方四川,以期繼續求學。可以看到這位少年如何度過口袋只剩30元、無親可依的生存難關,以及大學期間無端捲入學潮被勒令退學時,他如何為自己申訴。他在上海龍華兵工廠的工作回憶,也可以讓我們了解1947至48年國共內戰期間,在沒有實物無法按圖索驥,又無歐美支援的情況下,兵工廠員工是如何發揮克難精神,自力實現自造裝甲車之志。1949年蔡宏通與妻女隨廠渡海遷台,為什麼又會成為他「人生中最慘痛的海上回憶」?
蔡宏通的岳父陳之佛先生(1896-1962)是圖案畫大師、國畫畫家、藝術教育家,妻子陳嗣雪女士(1924-2014)是工藝美術大師、畫家,為亂針繪繡第二代傳人;父女二人的藝術傳承,是中華文化史的一頁。本系列單元五即是蔡宏通敘述岳父擔任國立藝專校長的往事,單元七則是我們將散在原書八篇文章中的「女兒補敘」集中起來,再加上一段改寫自陳嗣雪〈我的創作歷程〉[1]的文字,重新組織、串聯為蔡文怡回憶母親的文章。從這兩個單元,可以窺見陳之佛如何在大後方的一間破舊院子中,撙節開支地竭力辦學;可以窺見在艱苦歲月中,身為家庭後盾的「家庭主婦」陳嗣雪,她的遭遇經歷和心理變化,在繁忙的家務中,她又怎麼實現自己亂針繪繡的志業?另外單元六,我們邀請了在四川大學藝術學院任教的趙帥老師,撰寫有關抗戰時的國立藝專的專文。
因為出版《無憾人生》這本書,蔡文怡細閱了父親的手稿,發現自己的出生被寫在某本手記的第一篇,她猜測爸爸可能是覺得寫日誌是她的建議,就先從她寫起,但這也讓她深深感受到父親對自己的重視。蔡文怡的兒女看到手記後,驚嘆外公回憶一甲子前的生活,彷彿是昨天才發生般清晰,地名、人名、數字都絕少錯誤;每本筆記本都清清楚楚、密密麻麻地做著各種紀錄,相簿也整理得相當仔細,標示日期、地點,外加簡短背景說明,完全體現了外公做事有條不紊的特點。(羅國蓮)
文/蔡宏通撰寫,羅國蓮編輯
圖/翻拍自《無憾人生》
「不當過兵,不夠資格做男子漢!」
家裡在我五歲時將我送進一間杭州洋人所辦的幼稚園,在那時能去上幼稚園實在非常稀罕,我卻因為不願被洋小鬼欺侮,乃輟學在家,母甚寬恕,印象中沒被責備。
六歲進入杭州女子師範附小,六個年級僅有三間教室,與我同桌上課的為二年級的女生,此即當年的「複制教學」。記得常常由家裡長工背著我去上學。家裡會先繳一筆費用給學校,讓我們領取鉛筆、畫紙等學用品,到學期結束時一併計算,哥哥、姐姐都會剩下很多錢,只有我不夠,因為我想既然不用付錢,便拿了許多送同學。
10歲父親病歿,當時我們所住的大宅出租月收200銀元,生活無虞,改讀附近之重安橋小學。
11歲入仙林寺小學五年級,當時以廟宇充當校舍,非常普遍也非常明智,所謂仙林者,因廟內種植了老銀杏樹,乃得其名。
12歲投考杭州最佳的省立第一中學,竟因為體檢不及格而不得入學,後考入鹽務中學完成初中三年學業。15歲初中畢業要升高中,第一志願為杭高,第二志願為杭州高工職校,倖蒙錄取第一志願,欣喜萬分,宏道哥也是唸杭高,不幸抗日戰爭爆發,僅讀完五個學期。
自從1931年9月18號日本關東軍強占東北瀋陽以來,已經五年有餘。1937年7月7日蘆溝橋我國駐軍,又遭日本軍閥蠻橫挑釁,當時全國民心非常亢憤激昂,中央政府在國民政府主席林森以及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中正等賢明人士領導之下,自強不息,國力大增,準備抗日。
那時我正讀完浙江省立杭州高中二年級。早在一年前,也就是1936年政府當局便認為青年是國家的棟樑,積極推行「新生活運動」,在品行上以「禮義廉恥」四個簡明的字作為目標,其中「恥」字是要全體國民「明恥教戰」,開始先以我們浙江、江蘇、南京、上海四個省市的高中一年級學生,大約總人數在一萬人左右,於4月底提前結束課業,全體分發到四個設施優良的營區去接受集中軍訓三個月。記得這項空前創舉,還遭日本政府嚴重抗議,我國則採理直氣壯、堅忍自強國策相對抗。
那三個月的嚴格軍事訓練,對我一生養成吃苦耐勞的習性大有助益,真所謂:「不當過兵,便不夠資格做男子漢!」而決非傳統舊式社會的「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記得那時政府決定在上海作全面抗日戰爭之時,蔣委員長發表告全國同胞的廣播中鄭重而簡明的說:「犧牲未到最後關頭決不輕言犧牲,抗敵已到最後關頭堅決奮勇抗敵。」亦即拉開了八年「堅苦卓絕」的抗日戰爭。
拿獎學金做生意
1937年7月,中日戰爭爆發後,我就讀的杭州高中於9月遷到浙江金華,12月上海淪陷,學校不得不解散,遷到麗水鄉間另組浙江聯高,我只得離校與繼母及其大姊、二姊共三家十餘口,一路避難,最後落腳於安徽屯溪。
在隻身流亡四川繼續求學之前,曾利用杭州高中匯給我的高二的獎學金,約老法幣25元的一半,在經過浙江蘭溪的時候,向跑單幫的商人買了當時的熱門商品:乾電池、牙粉及縫衣針,興沖沖的在屯溪老街上擺地攤,結果兩天過去,連半個詢價的過路客都沒有。於是接受友人建議,借了一台單車帶著全部商品,騎去當時駐軍最多、消費力最強的修寧縣城,打算用成本價全部脫手。豈料沒有一家商店願意接手,最後找到一家小商店,願意用我的成本價打六折接手寄賣,雙方口頭約定半個月結帳一次,豈料半個月後,前往該店已人去樓空。我才深知經商不易,痛下決心積極準備到大後方四川繼續求學。
繼母對我的計畫並不反對,在萬難困境之中,她給我老法幣60元當作旅費。大姊則從自己當小學老師的薪資積蓄下來的結婚準備金中,也抽出60元資助我去大後方繼續念書。1987年政府開放大陸探親我有能力報答時,繼母和大姊都已謝世了。
在太平盛世,從安徽屯溪到四川重慶的路程,最慢半個月。如果搭乘最便宜的三等艙,連食宿車船的費用大約60元,因此我自認有120元盤纏已是非常足夠。
帶舖蓋捲上路
1938年7月15日,也是大姊結婚前三天,我身懷可貴的120元展開我的流亡學生之路。先透過在屯溪汽車修理工廠當領班的小學同班同學周熙的幫助,我搭上了免費的運貨卡車,攀坐在貨物之上,前往江西南昌完成了第一段旅程。
第二程自江西南昌,經株州、長沙至武漢,全程搭乘火車。我到武漢車站已是深夜,於是打開行李,在大廳的磨石子地上睡了一夜。介紹一下我的寶貝行李:第一件是個小皮箱,比今日的登機箱略大,裡面裝滿書本、筆記、文具,重約10公斤。第二件是舖蓋捲,最外層是一塊上好的毛氈毯,想必是父親的遺物,非常結實堅固耐用。再來是薄墊被一條、蓋被一條及數件衣物。最特別是一個大型搪瓷漱口杯,裡面塞了肥皂盒、牙刷、濕毛巾,外面再用乾毛巾包裹起來,舖蓋捲全重也約10公斤。每天早晨一定要用全身力量,才能將舖蓋捲用粗麻繩綑綁的非常堅實。走動時雙手各提一行李,坐下時舖蓋捲便是座椅,這就是典型的戰時行頭!
第三程從漢口出發,搭中型輪船先到宜昌,在人貨兩用的大統艙中找個角落打地鋪即可。
第四程要從宜昌往四川,可就不同。當時宜昌已經聚集成千上萬的政府大員及其家眷好友、中產階級、學者、小老百姓等等,大家都想從唯一的水路撤退到四川避難。正當我在各家船公司前面排隊數日,毫無結果,既失望又惶恐萬分之時,突然遇到杭州高中的學長。雖然在校時從未攀談,但感覺面熟,當時他在宜昌擔任公務員,告知有另一位高班學長正在縣政府任高級專員,拜託他幫忙購票也許有一絲希望。於是次晨便前往求見,杭高校友素質高,且素有互相照顧的美德。學長知我來意,便寫一名片交我帶至船公司,找某人詢購船票或有希望。次晨我前往船公司,竟立刻買到七日後出航的民生公司船票!該船馬力大、船齡新。[2]
出發前的那幾天就先住在每日收費6角的舊旅社中,每日看書自修,積極準備到重慶投考心中第一志願──兵工學校。這事我已嚮往多年,因為有數位杭高學長正在該校就讀,最重要的一點是兵工學校全部公費。
當我登上輪船,真是一生中最高興之時。當時用每一分錢都得精打細算,我買的是最便宜的無艙位特別票,我尋遍全船卻找不到可放下行李暫坐休息之處,忽然靈機一動,猜想大餐廳附近可能有空地,就大膽前往。果然在餐廳走道邊找到約半公尺見方之地,邊上已有一位坐在舖蓋上休息的中年男子,他可憐我走投無路,便對我說:「白天你可緊挨著我而坐,晚上走道無人行走之時,便可攤開舖蓋休息。雖然此處緊鄰欄杆,但有鐵絲網間隔,安全無虞。」隻身流亡的時候,任何一個陌生人的幫助,都如同黑暗中的一盞明燈。我連聲道謝,趕緊挨著他坐下。次日聊天中才知,他是個作家名叫舒慶春[3]。
注解
[1] (編注)陳嗣雪,〈我的創作歷程〉,《飛針走線‧陳嗣雪的亂針繡》(台北:陳嗣雪,1991),頁8-11。
[2] 很遺憾竟忘記了這位學長大名。
[3] 事隔多年我才知道舒慶春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老舍」,字舍予。年少的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老舍知名作品有長篇小說《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話劇《茶館》。非常可惜他在文革時被迫害而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