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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2024年5月9日中央廣播電台「為人民服務——楊憲宏時間」特別節目：「黃埔建軍百年系列」，主持人楊憲宏，受訪者為軍史學者徐全。
文／徐全主講，楊憲宏訪問，蘇香霖、汪琪整理，蘇香霖編版
楊： 1949年中共建政以後，很多國軍將領，特別是黃埔軍校畢業的，被北京認定是戰犯，送進戰犯管理所[1]「思想改造」。這些國軍成為戰犯的命運各有不同。百年黃埔，兩岸都要慶祝，可是後代人們更不應該忘記當年的歷史：成為戰犯的這一群黃埔前輩，他們的命運和人生遭遇給我們什麼樣的啟示？
換個方式問，1949年國軍在國共戰爭中落敗，很多國軍將領被俘虜，變成戰犯關到監牢去，這當中有很多都是黃埔畢業生吧？
徐：相當多，有可能是大多數。
楊：這些黃埔出身的國軍將領在中共戰犯的改造歲月中，他們在獄中的待遇好嗎？他們的表現又如何？還具有黃埔精神嗎？具體的有哪些人呢？
徐：大陸易手之後，被關押在功德林戰犯管理所的杜聿明、王耀武、宋希濂、黃維等，都是非常有名的國軍將領；還有「軍統」情報系統的，像沈醉，他們的人生際遇都非常的跌宕起伏。
階下囚或座上賓？
楊：1949年後，有些國軍將領變成中共的座上賓，有些卻變成戰犯。都是黃埔畢業的，待遇怎麼不同？
徐：待遇不同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如果國軍是在戰場上和解放軍對抗的時候向對方投誠的，按照北京的政策，會把他們視為「起義人員」，給予比較好的待遇，比如說湖南的陳乾、雲南的盧漢，還有北平的傅作義。如果是在戰場上，由於打仗打輸被俘了，就會被視為戰犯。通常第一步會送他們到軍官教導團去學習，然後就會送到戰犯管理所。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參與徐蚌會戰的幾位著名軍事將領。這些參與會戰的將領當中，黃百濤陣亡，黃維和杜聿明被俘，胡璉則是突圍成功，來了臺灣。黃維、杜聿明後來被押入戰犯管理所。這就是為什麼當時戰犯管理所裡面將星如雲的原因。王耀武則是另一個典型的例子。
王耀武曾經是國軍非常有名的一支鋼鐵勁旅──七十四軍的軍長。在抗戰時期，張靈甫將軍就是他的部下。由抗戰到國共內戰，七十四軍都是一支戰功卓著的部隊。王耀武在守衛山東濟南的時候，解放軍有一個口號叫做「打入濟南府，活捉王耀武」。結果王耀武手下向解放軍投降，王耀武是穿著老百姓的衣服逃亡時被認出來的。打過遼西會戰（中國大陸稱「遼省戰役」）的廖耀湘也是國軍非常有名的將領。他也是在逃亡的時候，穿著老百姓的衣服被認出來、送進戰犯管理所的。投向中共的傅作義在 1949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被任命水利部部長。他的老搭檔，當時守衛天津的國軍將領陳昌傑，反而被送進了戰犯管理所，原因就在這裡。所以這些將領在1949年之後的際遇，也可以說是個人選擇的結果，這是第一。
第二，他們在監獄裡的待遇。這是個我覺得很有意思的問題。其實這一群戰犯在監獄當中的待遇並不差。1949 年以後，中共監獄裡面關的戰犯有三批人。一批是國軍，一批是滿洲國官員，包括「皇帝」溥儀，還有一批是抗戰時期的日軍戰俘。日本有學者作過撫順戰犯管理所日軍戰俘的研究。[2]這些日軍戰俘後來有些「棄惡從善」，被釋放回到日本去。後來為了推動中國大陸跟日本建交，他們成為日本左派民間團體的負責人，最後反而成為北京和東京之間建立起關係的橋樑。
同樣的，國軍戰俘進入戰犯管理所，他們在裡面的衣食、醫療等各方面待遇也並不錯，原因是史達林和列寧在奪權以後，處決了很多沙皇時代的人。北京方面，尤其是毛澤東，想塑造出一個人道主義、人性化的樣板。這策略引起很大的政策上的反響。所以像溥儀，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後一個皇帝，他也在戰犯管理所裡面待了很久。北京一直把他作為一個樣板；就是將皇帝改造成新社會的公民。
我曾經在一個展覽看過溥儀和他最後一任妻子李淑賢的結婚證書。溥儀的婚姻，不論是宛容皇后、淑妃文秀、李玉晴、譚玉玲，都是悲劇；但只有他跟最後一任妻子的婚姻有蓋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大印的結婚證書。那結婚證書所呈現出來的感官效果，就是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一介公民。
記得小時候我看過中國大陸拍的一部電視劇，叫做《末代皇帝》。最後那一集的鏡頭，就是溥儀回到故宮，那時故宮已經成為旅遊景點，在裡面遊玩的小朋友問：「那寶座上以前坐的是什麼人」？
溥儀說：「那寶座上以前坐的是皇帝」，
然後小朋友又問：「那皇帝去哪裡了」？
溥儀說：「現在皇帝已經沒有了」，
小朋友再問：「為什麼皇帝沒有了」？
溥儀說：「因為人民當家做主了」。
所以溥儀就是一個被視為戰犯思想改造成功的例子。思想改造在共產國家中是非常重要的；不論是對內凝聚人心還是對外宣傳，都是重要的手段。
反而當時沒有被關進戰犯管理所的，在外面的國軍將領，比如說當年跟傅作義一起加入紅色中國陣營的鄧寶山將軍。他後來就過得很慘；在後來的政治運動當中受到的衝擊非常大。而這批關在戰犯管理所裡面的，反而躲過了歷次政治運動的浩劫。這個，我覺得是我們觀察當代中國歷史的時候會發現的一個特別耐人尋味的地方。
楊：國軍將領當中也有人被特赦，那特赦是什麼意思？
徐：特赦是1959年開始有的，因為國軍這群高階將領被關進戰犯管理所，每個人的表現也不一樣，比如王耀武。中國大陸有一部電視劇非常傳神地反映出王耀武這位國軍名將的個性特點。在戰犯管理所裡面，過去的部下見到他，還向他行軍禮叫「長官好」，他會趕緊說「不要、不要、不要，我們現在是在戰犯管理所裡面，到什麼山唱什麼歌，不流行這個了，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所以王耀武在戰犯管理所裡面屬於積極改造類型。第一批特赦名單當中就有王耀武。
黃維的永動機研究
也有的人是堅決抗拒改造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徐蚌會戰十二兵團司令黃維。黃維將軍是抗日名將，而且是黃埔畢業生當中非常有代表性的人物。他進到戰犯管理所裡之後說，「我是學物理出身的，我不想去學你們那些政治思想的東西，我想研究永動機」。[3]我們都知道在物理學當中，不可能有永動機這種東西存在。黃維每天就鑽研永動機，研究物理學問題，以此來抗拒北京方面對他的洗腦和改造。黃維被視為是功德林戰犯管理所裡面最頑固最難攻破的一個堡壘，因為他經常跟負責思想政治改造的政工人員衝突。
今天在中國大陸很多國粉來看，黃維是非常有革命軍人氣節形象的；即便人都被關進管理所了，他仍不改其初衷。也因為他被視為是頑固的典型，所以一直到1975年才被放出來，是最後一批特赦釋放的。所以從1959年開始到1975年，好幾個批次的特赦名單，都是根據改造的情況來判斷他們什麼時候可以恢復自由。
他們被特赦出來以後，主要的工作就是回到原籍的政協單位，擔任文史專員，撰寫自己當年在軍中的生平。而他們的回憶錄也成為我們研究抗戰或國共戰爭的材料，包括溥儀寫的《我的前半生》和《我的後半生》，這些其實都是他作為政協文史專員時寫出來的文章。
當然有人認為這些文稿可能是政治力影響下的結果，但是我們作史學研究，仍然可以從中發現一些脈絡和軌跡。
楊：有一些中共釋放出來的戰犯，後來說來臺灣，結果都滯留香港。這是什麼緣由？
徐：最後一批戰犯被特赦的時候是 1975 年。1975 年先總統蔣公過世，兩岸局勢發生很大變化。最後一批像黃維他們這樣的戰犯被釋放出來以後，北京這邊當時定的政策就是：願意工作的，給他們回老家去安排工作，如果親人有在台灣的，或者說願意去台灣的，可以取道香港到台灣。
當時的確有幾位將領準備到台灣。結果到了香港，他們發現當時的台灣處在戒嚴時代，而且是在蔣公和蔣經國權力交替的狀態。當時的台灣官方，不論是國防部、總統府，還是政府派駐香港的代表機構華僑旅運社，都非常清楚功德林戰犯管理所對戰犯的思想改造，其實具有宣傳色彩。基於這種考慮，台灣方面對他們的信賴度也大幅度下降。
所以一開始台灣表達出熱烈歡迎的態度，中間地點就是香港。結果他們到了香港以後，卻滯留在香港，台灣一直沒有讓他們入境。這件事情後來越滾越大，其中一位直接自殺，以死明志。
最終的結果就是，他們有一部分人選擇不到台灣，另一些人不願意留在中國大陸，想來台灣又來不了，最終就跑到美國去了。比如陳士章，他就被女兒女婿接到美國印第安那州定居。還有周養皓，他的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在美國定居，只有他太太在台灣生活，所以1975 年 11 月 12 日他也到了美國。王雲沛沒有子女在美國，台灣也沒有讓他入境，所以他就滯留在香港， 1979 年過世，終年 81 歲。
黃埔這些無數的先進，從東征、北伐、抗戰到國共戰爭最後留在中國大陸的，被赦免後沒有辦法入境台灣，國軍的名將杜聿明將軍在功德林戰犯管理所接受北京思想改造的時候，他的女婿楊振寧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當時臺灣方面邀請楊振寧到臺灣訪問，杜聿明就發表聲明說：“堅決不允許你〔楊振寧〕去臺灣。”所以楊振寧沒有到臺灣來。
今天並不是去譴責任何一方。想來臺灣的這一群黃埔的前輩們滯留香港，沒有辦法入境，背後的原因無非是因為當時臺灣官方覺得他們可能會成為北京的統戰工具、樣板或滲透的棋子，而忽略掉他們其實在功德林關押了那麼多年；以至於他們最後一個自殺，一個留在香港抑鬱而終，剩下的幾個去了美國。
當時蔣經國為什麼不讓這些人來台灣？他內心最深刻的考慮到底是什麼？我認為是可以去做更深入研究的。這樣的一個過程其實值得我們今天好好地去思考。
反思這段歷史，讓我想起雨果的小說《九三年》當中有一段話：「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在戰爭之外，還有人性；在政治之外，還有人道。很多黃埔的先輩們，他們的晚年其實非常的曲折。任何一種政治如果沒有了人道主義，如果沒有了人性關懷，是走不遠，也不會長久的。
注解
[1]1949年以後，中共設置的戰犯管理所主要是北京功德林戰犯管理所和撫順戰犯管理所。
[2]（編注）日本戰犯本身亦曾出版回憶錄，例如：富永正三著，《あるB・C級戦犯の戦後史: ほんとうの戦争責任とは何か》（一個B.C級戰犯的戰後史：真正的戰爭責任是什麼），2010年出版。
[3]（編注）「永動機」指不需能源或能量便能夠不斷運作的機械；這方面研究雖然未曾完全中斷，然而學界認定永動機違背熱力學的基本原理，因而已經被正統學術排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