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書益撰寫,汪琪、羅國蓮、廖文瑋編輯
圖/姜書益提供
前言
二戰結束後,同盟國除於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在德國紐倫堡國際法庭,對納粹戰犯進行軍事審判外,一九四六年五月至一九四八年十一月,盟軍亦於東京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對發動太平洋戰爭的日本軍閥東條英機等人進行軍事審判。但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廿五日至三十日,蘇聯政府卻另於遠東濱海邊區的伯力(俄名Хабаровск)軍事法庭,對日本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將等人,因涉嫌使用細菌武器、違反人道罪進行軍事審判。這是由於在美國操控下的東京遠東軍事法庭,以「查無實據」為由,拒絕追訴日本細菌部隊負責人石井四郎等人之罪行,蘇聯政府祇得另成立軍事法庭,對其在中國東北俘獲的日本細菌部隊部分人員,進行軍事審判。以致遠東地區的日本戰犯,受到兩個不同法庭審判的奇特現象。
麥帥與遠東軍事法庭
一九八六年第十三期蘇聯《新時代》(Новое Время)雜誌,刊載一篇曾於德國紐倫堡大審中擔任助理檢察官,以及在東京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協助審理日本戰犯的蘇聯二級司法顧問拉金斯基(Марк Ю. Рагинский 1903-1991)的專訪。拉氏指出,對日本戰犯進行審判,這是日本投降的條件之一,然而二戰甫結束,美國便放棄過去的承諾,但由於蘇聯的堅持立場,以及國際支持,遠東軍事法庭的審判才能進行。拉金斯基表示,紐倫堡國際法庭的審判中,祇有4名法官,分別代表美、蘇、英、法四國,但在東京遠東軍事法庭之審判,卻有美、蘇、中、英、法、澳、荷、印、加、紐、菲等11國的代表。美國代表盟軍統帥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 1880-1964),不僅指定澳洲法官韋伯(William Webb 1887-1992)擔任審判團首席法官,而所引用的法律條文章程,也由麥帥指定,其他戰勝國毫無置喙之餘地,而審判過程更由美方一手操控。審判的被告共28人,其中日本前外相松岡洋右、前海軍大臣永野修身均於審判期間病故,日本法西斯思想家大川周明,則因神經性梅毒精神病而不予追究,直到一九五七年才告死亡,在太平洋戰爭期間擔任首相的近衞文麿親王,被捕時畏罪服毒自殺,所以最終受到法律制裁的日本戰犯非常有限。
拉金斯基指出,日本投降後,在麥克阿瑟的協助下,除少數罪大惡極者外,多數日本戰犯和財閥均獲得䆁放,逃避了戰爭責任,所以真正受到遠東軍事法庭審判的日本軍閥很少。美國首席檢察官季楠(Joseph B. Keenan 1888-1954)不僅協助財閥的䆁放,並解釋日本財閥與德國納粹財閥的性質不同,德國財閥完全掌控了德國軍工企業,但日本財閥、銀行家和大企業老闆,則是在日本政府武力脅迫下行事。在美方協助脫罪下,釋放了這些日本軍工企業負責人。拉金斯基特別強調,一九四八年遠東軍事法庭最高檢檢察長,在麥克阿瑟的指示下,䆁放了所有被羈押「危害世界和平的日本軍閥」,麥帥參謀本部雖成立了一個特別委員會負責處理戰犯,但一九四九年45名被䆁放。一九五○年三月七日,麥克阿瑟再發佈第5號命令,所有戰犯均可提前䆁放。遠東軍事法庭是一九四六年至四八年,在東京前日本皇軍參謀本部大厦進行的,二戰期間日本軍閥就是在這幢大厦,擬定了太平洋戰爭的侵略計劃。遠東軍事法庭第一次開庭是一九四六年五月三日,最後判決為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四日,全體法官於六月十九日進行最後辯論及判決,十一月十二日判決結束。判決書共1214頁,總共進行了818場公開辯論,審理了4356項証據,並傳喚419名證人出庭作證,審判紀錄共計48412頁。
日軍的罪行
拉金斯基指出,這場戰爭對日本軍民亦造成極大損害,日軍戰死達250萬,民眾死亡達66萬8000人,被侵略國家以中國受害最大,死亡達1000萬人,東南亞國家中,印尼死亡達200萬人,菲律賓死亡11000人。當時日軍佔領香港、馬來亞、菲律賓、印尼及緬甸,日本並準備於佔領新加坡後揮師西進,與納粹德國採取一致行動,從東西進攻印度。拉氏並謂,二戰期間,日本軍人極其殘忍,在毫無必要情況下轟炸新加坡、馬尼拉、仰光、雅加達等城市,數以萬計的無辜平民罹難。日軍對被逮捕者的手段極其殘酷,曾對俘虜施以炮烙、活埋、斬首,並將菲律賓的美軍俘虜,在森林中刺殺,但多數美軍則死於「死亡行軍」。
日本更在佔領區大肆推行所謂「新秩序」,要求被佔領國加入所謂「大東亞共榮圈」,但是祇有日本國民才能享受真正利益,其作法與希特勒並無不同。現在日本學者根本否認日軍的犯罪行為,其實包括南京大屠殺等虐殺俘虜、平民的行為,在太平洋戰爭期間普遍存在,而且在審判資料中發現,這些大規模屠殺是根據上級指示有計劃的行為。日本帝國大本營並發佈特別指令,禁止從中國返日的軍人,展示其在中國的殘忍行為的照片。
談到日本發展細菌武器,並以無辜平民進行活體實驗問題時,拉金斯基無奈地表示,東京遠東軍事法庭自始便準備對使用細菌武器的日本軍閥進行審判,但首席法官季楠受到麥克阿瑟將軍指示,並未公布關東軍第731部隊的犯罪資料,麥帥的一名參謀冷冷地表示:「美國專家已作過仔細審查,並深入研究第731部隊資料,但並未發現任何犯罪証據。」現在我們可以知道,美方已取得第731部隊細菌戰資料,美國希望得到日軍研究成果,準備未來對蘇作戰之用,因而從未公佈。由於蘇堅決主張嚴懲這批戰犯,因此於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廿五至三十日,在遠東濱海邊區伯力法庭,對包括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將在內的日本戰犯,因使用細菌武器、違反人道的罪行,進行軍事審判。[1]
罪惡的交易
在東京軍事法庭上,蘇聯曾一再要求調查並嚴懲第731部隊長石井四郎等細菌部隊負責幹部,但石井卻將所有細菌戰研究資料交給美方以求免責。盟軍總部甚至根據石井之說法,要求中國將關押在上海戰俘收容所,第731部隊的另一名部隊長北野政次軍醫中將,以專機送往東京,與石井共同接受美方的調查。[2]盟軍總部對二人僅作形式上的訊問後,便以「石井四郎以下人員去向不明,第731部隊並不值得構成戰犯。」答覆蘇方。美軍在調查期間特別提供一間宿舍,供石井等人整理這些由中國攜回的各種資訊。石井則要求美方以書面保證,不對其個人及部下進行戰犯追究,他願完全供出日本細菌作戰各項資料。
美方是從一九四六年一月廿二日開始對石井等人進行偵訊,美軍特別派出兩名來自美國細菌戰研究中心,馬里蘭州德特里克堡(Fort Detrick)的生化博士費爾(Norbert H. Fell)中校及獸醫博士湯普遜(A. Thompson)中校參與調查工作,美軍對石井等人的偵訊歷經兩年,所有偵訊紀錄和資料,均送交參謀本部負責情報業務的聯二處(G2)處長威洛貝少將(Charles A. Willoughby),由東京盟軍總部與華府往來頻繁電報可知,當時美國內部對此問題的處理曾有過極大爭執。然而在東京軍事法庭的審判中,所有關於日本細菌進行戰資料送交首席檢察官季楠後,卻都石沉大海為其一手掩蓋,美方對石井等人的庇護,以及利益交換,均成為戰後的羅生門。[4]
根據美國國家檔案局紀錄顯示,東京法庭檢查處雖收到中國政府,有關日軍進行化學和細菌戰之控訴資料,但並未送交法庭。其次美軍檢察官莫羅上校(Col. Thomas H. Morrow 1885-1954)曾向首席檢察官季楠提交一份「中日戰爭」的備忘錄,其中特別提到日軍曾使用細菌武器,但當莫羅檢察官要求審訊石井四郎時,卻遭參謀本部的聯二處長威洛貝少將所拒絕。在一九八三年八月十四日《朝日新聞》題為〈麥克阿瑟保証:免究細菌部隊的戰爭責任〉之報導証實,為取得日本細菌作戰的各種資訊,麥帥同意接受「不作為戰犯追究」之條件,因此參謀本部聯二處才向莫羅表示「不准審問」石井等人。此外,一九四六年八月廿九日,當美國法官薩頓(David N. Sutton)突然朗讀中國南京法院檢察處,揭露日本另一支細菌部隊,「榮」字第1644部隊(多摩部隊)以中國平民作醫學實驗之報告時,引起庭上一陣驚愕,審判長韋伯立即打斷其朗讀,並要求提供更進一步証據。[5]充分反映美方有意淡化此問題的態度。
伯力的軍事審判
一九四五年八月八日,在蘇聯對日宣戰後未久,由曾參加兩次世界大戰的瓦西列夫斯基(М.А.Василевский)元帥,率領蘇聯紅軍分東、西、北三路進攻滿洲,齊齊哈爾、哈爾濱、新京(長春)等城市相繼失守。[6]十五日裕仁天皇宣布接受盟國無條件投降之要求。十六日深夜,新京關東軍司令部舉行一項會議,包括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將、參謀長秦彥三郎中將,軍醫部長梶塚隆二中將(第731部隊直屬長官),以及獸醫部長高橋隆篤中將(第100部隊直屬長官)等18名重要官員出席,會議最終決定「堅決遵奉大詔」停戰並向蘇軍投降。十九日偽滿皇帝溥儀一行也在奉天(瀋陽)轉機,企圖逃往日本之際,在機場遭蘇軍逮捕。[7]溥儀等偽滿政府重要官員,以及50萬關東軍,全被蘇聯送往西伯利亞進行勞改。
當關東軍遭蘇軍全面攻擊之際,為免細菌戰劣跡為盟國覺察,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將於八月九、十日,急令第731、100細菌部隊及各支隊,在當地工兵部隊的協助下,將所有建築和証據資料予以銷燬,各該部隊經朝鮮返國。然而日人在破壞細菌部隊前,卻將許多供作實驗的馬匹牲口,以及數以萬計的老鼠,在染上強烈病毒後予以䆁放,造成中國東北廣大地區疫癘流行。一九四五年八月當蘇軍進入東北後,發現瀋陽、長春、哈爾濱、四平街、王爺廟、洮南等地鼠疫(黑死病)蔓延。蘇軍參謀長特羅增中將(Троценко)一再照會我東北行營參謀長董彥平中將,要求速派醫生及防疫人員前來協助。蘇方並藉口各地鼠疫流行及防疫須要,阻止我軍東北各地的接收工作。此外,中長鐵路蘇方負責人卡爾金中將(И.В.Каргин)更以「瀋陽及四平街鼠疫流行,紅軍為防止蔓延起見,下令疫區各地停止一切客貨運輸」,而拒絕安排列車運輸國軍之接收部隊。由此可見戰後東北疫情之嚴重,日本軍閥用心之歹毒,因此蘇方一再要求嚴懲細菌部隊負責人員。[9]
但在麥克阿瑟的刻意庇護下,東京軍事法庭卻以「查無實據」為由,拒絕審理有關日本細菌部隊之罪行。因此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廿五至三十日,蘇聯遂於遠東濱海邊區伯力軍事法庭,就前日本陸軍12名軍人「因準備和使用武器」案,另行軍法審判。被告包括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將,關東軍醫務處長軍醫中將梶塚隆二,關東軍獸醫處長軍醫中將高橋隆篤,第731部隊部長軍醫少將川島清,第731部隊分部長軍醫少佐柄澤十三夫,第731部隊部長軍醫中佐西俊英,第731部隊支隊長軍醫少佐尾上正男,第五軍團軍醫處長軍醫少將佐藤俊二,第100部隊細菌部科學工作員中尉平櫻全作,第100部隊工作員上士三友一男,第731部隊第643支隊醫務實習員上等兵菊地則光及第731部隊第162支隊醫務實驗員久留島祐司等。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三十日下午濱海邊區軍事法庭宣讀判決書,確認被告罪行,分別處以二至廿五年徒刑,以及勞動改造。[10]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東京遠東國際軍事法庭雖未將日本細菌部隊的元凶繩之於法,但該部隊部份負責人卻難逃蘇聯伯力軍事法庭的制裁。[11]
結語
二戰期間日本對盟國進行細菌戰,並對戰俘及無辜平民進行殘酷的醫學實驗,日軍這種違反人道和國際條約的行為,戰後成為國際法庭調查的目標,但731部隊頭子石井四郎卻將細菌戰研究成果,作為戰爭免責的條件與美方達成妥協進行交換,所以東京法庭不僅拒絕對細菌戰問題進行討論,甚至要求「不得審訊」細菌部隊有關人員。難怪蘇聯法官拉金斯基強烈指責,麥克阿瑟操控遠東軍事法庭的運作,而首席檢察官季楠,更未將日本細菌戰罪行資料交給法庭。
一九四九年伯力軍事法庭雖未能將石井、北野等日本細菌部隊元凶繩之於法,但山田乙三、梶塚隆二、高橋隆篤等重要負責人卻難逃法律制裁。儘管蘇聯對關東軍細菌部隊部分負責人進行了法律審判,但美國卻全盤接收了日本對細菌戰的研究成果。一九五○年韓戰發現美國使用的細菌炸彈,與關東軍第731部隊的石井炸彈如出一轍,而美軍在越戰使用的「橙劑」,更像關東軍第100部隊研製的落葉劑。二○二二年二月俄軍在烏克蘭戰場上,俘獲美國生物實驗室大量資料,難怪俄羅斯強烈指責美國進行生化作戰。
注解
[1] Леонид Млечин, Кого и за что судили в Токио и Хабаровске ? Новое Время, №13 ,1986г. ст.18-20。
[2] 有關派專機送北野軍醫中將前往東京事。請參閱中國陸軍總司令部訓令,誠字第96號,民國34年11月8日於南京。見《中國戰區中國陸軍司令部處理日本投降文件彙編(下卷)》(中國陸軍總司令部,南京,民國34年),頁129。
[3] (編註)〈處理日本投降文件彙編(二)〉,《陳誠副總統文物》,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008-010701-00055-001。
[4] 許介鱗,「五 戰後美國掩蓋日本生化部隊的事實」,〈在中國的日本化學細菌戰部隊〉,《抗戰前十年國家建設史研討會論文集(1928-1937)》(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編,民國73年12月,台北市),頁939-947。
[5] 粟屋憲太郎原著,里寅譯,《東京審判秘史》,(世界知識出版社,北京,1987年7月第1版),頁11-33。
[6] 1945年8月9日,蘇聯紅軍由瓦西列夫斯基元帥(А.М.Василевский)、米列茨科夫(К.А.Мерецков)、馬林諾夫斯基(Р. Я. Малиновский)率領,分別由外貝加爾、黑龍江、牡丹江三路,越界進攻偽滿州國。請參閱В борьбе за свободу,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Русский Остров “,Владивосток,Россия。
[7] 楳本捨三原著,高書全、袁韶瑩譯,《關東軍秘史》,(上海譯文出版社,上海,1992年1月第1版),頁277-287。
[8] 此圖出自楳本捨三原著,高書全、袁韶瑩譯《關東軍秘史》。
[9] 董彥平,《蘇俄據東北》(中華大典編印會,台北,民國54年12月再版),頁79、80、100。
[10] 蘇聯遠東濱海邊區伯力軍事法庭,對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將等12名「前日本軍人因準備和使用細菌武器」,進行軍事審判全部材料,於1950年由蘇聯莫斯科政治書籍出版社出版。詳見Материалы судебного процесса по делу бывших военнослужащих японской армии, обвиняемых в подготовке и применении бактериологического орудия. 1950г. Москва,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11] 關於美軍掩蓋日軍細菌戰罪行,亦可閱讀John W. Powell,Japan’s germ warfare: The U.S. cover-up of a war crime,Bulletin of Concerned Asian Scholars,12:4(1980),pp.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