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孟慶玲女士編輯之家族刊物《我們的報》。
編按
楊嫌民國18年生於鳳山,卒於民國103年。《大戰歲月》一文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由楊嫌親撰,敘述她的童年記憶;第二部分由其女孟慶玲口述完成,描述日本發動戰爭後,台灣物資缺乏的清苦日子。(滕淑芬)
前言
文/孟慶玲
圖/孟慶玲提供
我的媽媽是鳳山人,上有一個哥哥,兩個姊姊,排行三女,取名「嫌」就是嫌女兒太多啦!這一嫌果然接著來了兩個弟弟,最下面又是三個妹妹。外婆共生了九名子女,外公是贅婿,開過火車,當過挑貨郎⋯⋯生活很困苦。
我爸屢次說要幫我媽改名,但我媽不肯,她覺得她的名字很好,沒有必要改。
一、童年記憶
文/楊嫌撰寫(民國18年至民國103年)
從我有記憶起,外婆就經常帶我到(我們)家圍牆外大榕樹下,坐在地上玩砂土。我開始注意到附近的小孩子背著書包去上學校,也發覺住在官舍的日本小孩子穿得很漂亮。
我出生在民國18年(昭和4年)的鳳山,六歲那年四妹出生,她已經排行老七了。阿母體弱多病,有一天阿爸陪阿母去看病,經過公園,有個相命的告訴阿母說:「你有個嬰兒與你相剋,母女不能同住在一起。」阿母想起昆舅沒有小孩,早就想要領養我們姊妹,阿母說把四妹送到他們家,若她哭鬧的話,他們會把她送回來,那也就算過了剋數。
四妹四個月大的時候是我背著她到沙姨婆家的。記得走得蠻遠的,牛車小路往高雄那邊走,我還陪她在沙姨婆家住一夜。沙姨婆是外婆的表妹,昆舅是沙姨婆的獨生子,他們家是種菜的。沙姨婆很喜歡我們,如果她知道我們要去(她家)玩,就會準備好熱紅龜糕等我們。
四妹到昆舅家一星期後,昆妗抱她去驗血(日據時代每個月要檢驗瘧疾一次),回到我們家,阿母一面叫她名字一面想抱她,結果她把臉轉了過去,不理阿母,害得阿母掉下眼淚,進屋子裡哭了。
以後,阿母當別人的奶媽,帶了一個三、四個月大的女嬰叫茉莉,長得很可愛,天天由我背她,吃阿母的奶,一個月五元日幣為代價。
當時我們家一天的生活費要一元,大姐和大哥已經上小學了,生活相當苦。大姐和大哥差一歲,大姐要負責教大哥功課。記得他們小學快要畢業的時侯,阿母帶他們到廟裡拜拜,希望能找到好工作。
大姐畢業後幾天,校長岸本先生叫人來找大姊,介紹大姊到郵便局工作。當時郵局和電話局在一起,於是大姐當了話務生。再過一年,大哥也畢業了,他不想當公務員,由渡邊老師介紹到日本人開的照相館當學徒。
當時如果有人問:「為什麼不讓阿尉和阿嫌去上學?」外婆就會說:「女孩家嫁出去就別人的啦!」所以一直等到二姐十二歲,我十歲時,外婆又聽說不讀書找不到事情做,才叫我和二姐去讀書。二姐說老師會打人,她不去。而我很高興地說:「我不怕,我要讀書 。」
進小學要考簡單日語
那時進小學是要考試的,記得老師從桌子上拿起帽子、衛生紙、手帕,要我講出日語名稱,就這樣我通過了考試。二姐本來已請校長讓她由二年級上起,她自己不讀,也沒辦法勉強她。過了五、六年後,她才上夜校完成小學教育。
我剛上小學時,每天早上都由外婆給我梳辮子,那時梳子都用黑牛角做的,很大很厚。如果頭亂動,外婆就用梳子一敲,哇好疼啊。但開學沒多久,老師就叫所有同學把頭髮剪成方方的阿妹妹頭了。
照理說,不梳辮子應該就沒挨打頭之苦,不過卻換來剪頭髮之慘痛經驗。本來妹妹頭只要把後面露出來的部分剃掉就好,但阿母卻把頭髮往上撥,四周剃得高高的,然後再梳下來剪,頭髮薄薄的,又土又難看。最慘的是剃刀不利,雖然塗上肥皂,剃完頭一圈都熱燙燙的,尤其不小心剃破皮時,那更是痛得眼淚直流,但阿母說毛腳多剃剃,將來長大頭髮梳高,毛腳才會茂密粗黑才漂亮。
靜音她家租我們的房子,住在隔壁。因為她上過幼稚園,所以不用考試即可進小學。她八歲我十歲,我們同班,上下學走在一起,回家兩個人在院子裡做功課。我寫的字太小,老師不給打分數,要我重寫。第一學期成績單發下來,靜音第六名,我二十五名,被阿母在腿上狠狠捏了下去。
二年級換了位日本女老師村山先生,是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她的教法很好,我的讀法好,都是受到她的傳授。但她有點情緒化,一不高興就用鞭子敲我們的頭,如果有人頭縮一下,就打得更重。不過我總覺得我比別人輕一點。
村山先生給每個同學起個日本名字,我叫陽子,靜音叫靜子。村山先生老是拿我做榜樣,有一次全班同學在太陽下罰跪,我是第一個被叫起來的。
二、大戰歲月
文/孟慶玲撰寫,滕淑芬編輯
圖/孟慶玲提供
我上小學的那段日子,正是日本帝國主義大肆向外侵略的時候,做為殖民地的人民,我有著難以忘懷的回憶。
大約是昭和13年[1]吧,我讀小學三年級,日本發動七七事變。記得「海南島登陸」的消息傳來,我們小學生都高興得在老師的帶領下搖著小旗子上街遊行,一面大呼口號:「萬歲!萬歲!」一面高聲歌唱:「想吃島上的香蕉喲!戰士吐露著心聲。」到處是優美的歌聲,人人眉開眼笑。我們還寫慰問信給前方戰士,請他們趕快救出支那的小孩們。
可憐!當時並不明白自己就是支那人,雖然課本裡有一課是「孫文」,但老師跳過沒有教,我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歷史。外婆很不高興我們這樣心甘情願當日本人,常常自稱:「我們清朝」。頑皮的外孫們那裡知道什麽清朝呢?我們只知道學校老師不高興就罵我們是「 清國奴 」。唉!當時年紀小,怎曉得亡國痛?
後來時局愈來愈不好,「登陸」的消息愈來愈少,反而到處在開挖防空洞,學校也開始教導防空知識,人人都要學會一聽到警報就找掩體,用手把眼睛耳朵壓住。
學校裡有「奉仕作業」(日語,意即為社會服務),就是每兩星期由老師帶隊,大家打著赤腳到陸軍第七部隊割草。營區很廣,草長得很快,好像每天都有小朋友輪流來服勤。軍方就用大籮筐裝煮熟的番薯犒賞我們。
後來為了飛機的用油,我們種起了篦麻。學校的責任區在往五甲的路邊,每人分了一小塊地,由播種到收成都一手包辦。每天放學後,人人提著水桶去澆水。而家裡的責任區在往高雄的路邊,所以我們去五甲澆完水,回家放下書包,又和鄰居結伴往高雄方向去。從前空地多,到處有水渠和水窪,取水並不難,但碰上枯水時,也要走很遠去取水。
買肉要用糧票
物資愈來愈缺乏了,市面上很難買到東西,所有的物資都往部隊送,老百姓成了赤貧。有一次學校配給的力士鞋,我沒抽中,教過小弟的鳥丸老師特地留一雙給我。這恩情教我永難忘懷,他是我見過最有教育愛的日本老師。
肉食要用糧票限量購買,幾乎吃不到,常常為了一小塊肉,或一小塊豆腐,排隊排得被壓倒在地,但有錢人由黑市交易還是買得到。像岡山阿姨是有錢人,就從沒缺過糧,只要和農漁民聯絡好,照樣可以買到大尾大尾的虱目魚。
有一次阿母去岡山取魚,正在他們廳裡翻看時,一個台灣警察走進來大聲斥罵:「那裡來這種東西?」一面用簿本夾敲打阿母的頭,態度驕蠻惡劣。我們驚駭萬分,只求不要惹禍,誰也不敢講話。
這是台灣警察狐假虎威,至於日本警察那就更威風八面了。小弟說他看過一個鄉下人扛著草袋去賣黑市,被日本警察攔下檢查,發現是豬肉,喝斥東西從哪裡來,鄉下人嚇得不敢答,日本警察拔出木劍當頭劈下,鄉下人立刻頭破血流,形狀可怖。
有些日本老師對待台灣孩子也粗魯至極,竟然在操場上以柔道摔小學生,孩子被摔得手腳骨折,家長來學校領回時,一句怨言也不敢說,還要鞠躬向老師道歉。
班上有個女生的爸爸是學校裡的老師,她們已全家改姓「本田」,不知為什麼,大家看到她垂著頭扭扭捏捏的樣子,就很討厭她。常常有人被故意推去撞她,還拼命拍彈衣袖說:「細菌還給妳。 」她爸爸氣沖沖到我們班上打人,偏偏又打錯,還把那小孩子打得流鼻血,大家就更討厭她了。
級任老師不得不處理這事,叫她說出和她作對的人,被她點到的人就要出來跪在講台上,結果講台跪得滿滿的,我也是其中之一。 老師很傷腦筋,但仍努力充當和事佬,拉著我們一一和她握手,希望和好如初,相親相愛。可是老師一走開,小朋友又拚命甩手,要把「細菌」還給她。
保甲收家用鐵器做飛機
戰況不好,保甲挨家挨戶來收取鐵器,聽說要熔了做飛機。家裡窗上的鐵框也交走了,首飾金銀也要充公,大家不敢不交,就交一部份,藏一部份。我看到阿母把戒指、手環、項鍊、龍銀等用布包好,裝在陶缸裡再埋在地下。街上又傳出官方有一種鍍針,能夠測地下偷藏的東西,謠言紛紛、人心惶惶。
後來連布也配給,市面上買不到布。大姊以前買過一些布料,怕被搜走也包了埋在地下。人人都穿破衣,沒有一件衣服是不打補丁的,甚至有人用紙來補衣服。到了冬天沒毛衣可穿,只好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身,那些薄薄的夏衣長長短短,一件套一件,大家都一副怪樣子。記得有一次我們在數誰穿的多,「五件!」「七件!」「八件!」竟然有小朋友穿了十一件!
沒米,老師鼓勵我們吃代食蕃薯,但吃番薯最會放屁,尤其是番薯和蔥一起吃,放的屁尤其臭。整天教室裡都臭烘烘的,學校又提倡吃「日の丸便當 」,就是俗稱的「紅太陽便當」,那是一盒子飯當中擺一顆紅酸梅,色彩就像日本國旗,完全沒有配菜,有小朋友偷藏肉在飯下面,被老師看到會挨罵。
沒布裁衣禦寒,校方就積極鍛鍊我們的身體,每天早上由電台播放音樂,大家做操健身。還規定每天清晨只准穿一件衣服,自動到日本神社祈福,希望打勝仗,國運昌隆。老師會躲在路邊突擊檢查,看你有沒有偷偷多穿衣服。我身體好便儘量做到,也幸好南台灣的冬天,咬咬牙就撐過去了。
日本神社和台灣廟宇有很大的差別,台灣廟宇是雕樑畫棟,五顏六色,極為繁華縟麗;日本神社則比較肅穆,通常神道兩旁是一座座石燈。神道由較大一點的石頭鋪成,越進去石頭越小,有大小兩座牌坊,都保持水泥原色,沒有油彩。中間一座方池,上有亭,有勺可洗手。最裡面就是神社主體建築,是淺淺扁扁的神龕,木頭構成,也是保持木頭原色,沒有彩繪,裡面沒有菩薩,只寫了一些日本字。
當時年紀小,到了那裡,畢恭畢敬跟著大家垂首低眼,拍掌鞠躬便退出來了。神位上面寫什麼字,一點也不知道。神龕旁邊設有大鐘,垂著粗繩,若有捐獻,和尚便敲鐘答謝。也有籤筒,抽好的籤條便綁在樹上。
日本和尚和台灣和尚也大不相同,他們都穿寬大的白色唐裝,束著寬寬的白腰帶,戴著奇怪的帽子,手拿白紙做的拂塵。人們來祈福時,和尚就用拂塵在人面前晃動,還唸唸有詞。這些和尚都帶著妻兒住在神社裡,可能也不忌葷腥,我們心裡總覺得日本和尚六根不淨,很可笑。若不是虛應公事,台灣人只信自己的中國神,根本不上日本神社的。
日本人有一陣子禁止台灣宗教,把佛像拆下來和馬桶一起焚燒。後來聽說燒的人都遭到慘禍天譴,便也不太禁止了。記得大哥大姊畢業時,阿母都曾帶他們到廟裡祈求有個好職業。
日本人雖不禁台灣宗教了,但卻強迫每家每户供奉日本神位。神位由政府發下,家家都要供在神桌上,前面兩隻白瓷瓶,用清水養著榕枝,每天清晨要拍掌鞠躬。
戰亂時期,疫病叢生
轟炸時期,街上傳言:美軍來丟炸彈。見台灣女人好大本事,小腳尖尖,撩著長裙接炸彈。人人都說是觀音娘、媽祖婆顯靈,真的!光鳳山一地的寺廟就何其多,竟然沒有一間毀於戰火,百姓的膜拜就更虔誠了。由此可見,日本人即使費盡心機也無法拔除台灣的本土宗教啊!
流行病是跟著戰爭來的,聽說是使用了生物戰劑。霍亂、傷寒到處流行,市上的蔬菜都浸泡漂白水,水果被禁止,尤其是番石榴最吃不得。一發現有染病的人家,立刻就用草繩圍起來,以示警告隔離。
另外虱子很多,人人都有,只要覺得耳邊癢,立刻洗頭,盆子裡一定有虱子漂浮。記得班上一個女生沒有媽媽,長了滿頭虱子在髮間亂攻亂鑽,進進出出。她爸爸一狠心,把她頭髮剃光光,她就常常戴一頂帽子來上學。
還有被稱做「 南京蟲」的臭蟲也很多,公共場所的椅子,家裡的床板都有。天氣好時,阿爸常搬床板出來敲打,臭蟲會一隻隻掉出來,用手指一按,鮮血淋漓、臭氣薰天。街上也常見人家曬草蓆,有的用開水燙,都是被臭蟲咬得受不了。有時衣服上會被臭蟲下了一粒粒的小白蛋。
最可怕的是瘧疾,班上有人得了,發冷發熱要回家,我總不以為然,心想一定是偷懶想逃學。後來他病了很久,我很怕他死掉,會來報我以前和他吵架的仇,擔心了很久,卻從不了解生病的苦。
後來二姊、小弟、表妹都得了,我在畢業後終於也病了,病得很重,一日發作三次。一冷起來,腸子都縮緊了,手腳痙攣,蓋上六、七條被子,再坐上小弟,還是止不住發抖。而一發熱起來就暈了過去。記得有一回醒過來,見外婆、阿爸、 阿母、姊妹、弟弟都圍著我,有搗藥杵還沾著青草汁擺在旁邊。我猜想我一定是又一次從生死邊緣被搶救回來了吧?
當時沒西藥,吃了像座小山的中藥也不見起色,大姊向軍人要的金雞納丸也沒效,阿母還試過抓蒼蠅虎綁在我脈上的奇怪偏方。記得最後吃的是紅色百花婆婆針的根,加酒燉青皮鴨蛋,終於試對了。
瘧疾病了一年,好不容易好了,卻又罹上鼻衄,週期性的鼻子大出血,捏住鼻子,血塊就大塊大塊從嘴裡嘔出來。又接著患上眼痛,真是諸病纏身。後來阿母挖首飾出來,買大螃蟹給我調養身體,才漸漸恢復潤澤,原來都是營養不良惹的禍呀!
又有一次,晚餐過後正準備往防空洞去躲警報,一個日本警察住在前面宿舍裡的,從巷子進來,無聲無息地從篦麻叢後出現,我嚇了一大跳,昏昏沉沉,發燒不退 。阿母拿碗盛清水,洗那人衣角,給我喝三口,又前拍三下後拍三下,幫我收驚。日本人雖不信這個,但那人見我病成這樣,也答應阿母乖乖坐著任我們作法,想來那人的心也不壞。
除了生病,那段日子最可怕的是轟炸。起初大家不知轟炸的可怕,夜裡有盟軍的飛機來偵察,探照燈的光柱在天上來回搜巡,有一次見兩條光柱夾住一架盟機,日機立刻升空迎戰。百姓們都上了屋頂拍手歡呼:「照到了,打下來!」真是不知死活呀!
等到美軍來轟炸,大家嚇得半死,才知道以前開挖防空洞的用處。時間久了,我們不用抬頭也能聽聲音辨飛機,美軍的飛機俗稱黑寡婦,有雙肚,聲音很沉,飛得很高,要丟炸彈時就突然急降,再疾飛而去。日機漆銀色,本來就飛得低,聲音卻較輕。
每次炸彈一下來「碰!」一聲,天崩地裂,接著就是人語喧嘩,說何處人肉噴到電線上,何處血流如何淒慘,我都避開去不敢看。
為了躲轟炸,家人都疏散到旗山,那裡是成片的茂密香蕉林,向老百姓租房子住。只有阿爸、大姊和我因為有公務,還留在家裡。那時我已畢業,鳥丸老師推薦我去郡役所當接線生。
有一天上班時間,郡役所的防衛隊大敲警鐘,鐘聲未歇,黑寡婦的影子已在頭頂。我來不及跑防空洞,轉身鑽進桌下,就聽到「碰!」炸彈已開花,窗子玻璃破碎。飛機過去後,我趕快奔入防空洞。不久飛機又回頭丟燒夷彈,這種彈咻咻作響,爆炸後向四方延燒。這次轟炸,日本小學、郡役所、街役所都燒了。而廟宇、台灣小學、軍營、高屏大橋卻都完好,等著後來接收,可見事前偵察之嚴密。
轟炸後,我從防空洞出來,看到火燄衝天,到處都是捲起來的綿線,火順著綿線到處延燒。本來我都走後面巷子回家,但那天房子在燒,巷子太窄我不敢走,哭著繞到前面,穿一雙木屐,腳抖得停不住。一個小溝跨了好幾次跨不過去,最後還是一腳踏進溝裡,又掙不出來 ,幸好有同事把我拉出來,但一隻木屐掉在溝裡,也沒精神撿,就一腳高一腳低哭著走回家。
當天二姊和小弟剛好由旗山回來,他們得了瘧疾,回家取東西。 我哭得全身乏力,只收了幾件自己掛在牆上的衣服,就想疏散到旗山,我看到小弟扛著一床棉被在前面跑,他才二年級就知道顧全大家的睡覺問題,突然感到很慚愧,但我實在已力不從心了。
那天從家裡出來,要走公園那條路,但是電線桿倒了一地,小弟扛著棉被邊跑邊跳。我們怕危險把他叫回來,改走巷子,怕飛機回頭掃射,又全部躲入大水溝裡。溝上的房子正在燃燒,消防隊在沖水救火,水流進溝裡是滾燙燙的,我的腳抖得幾乎沾不著地,一個阿婆一直唸著「觀世音菩薩 」。
後來飛機沒來,旗山也去不了,我們只好回家,怕房子燒起來,把東西都搬到屋外。幸好大火燒到屋子後壁就止了,否則晚上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那天晚上吃的是大鍋的菜豆粥,那粥早就煮好的,為了躲警報端到榕樹下,後來又端回家吃。小弟說他至今每吃菜豆粥,就想起那天大轟炸,心情很不好,很不願回想。
郡役所燒了,我們搬到講會堂上班,沒電話可接,我換到財務系辦理薪水事務。那時仍怕飛機來轟炸,都是早上去取公文,然後就各自到郊外去處理,下午再拿回來交。後來我得了瘧疾,就把工作辭了。等病好,已是台灣光復以後的事了。
大戰末期,日軍節節失利,開始徵調台灣青年從軍。當時有俗稱的敢死隊自殺飛機,就是用一人駕駛的軍機去俯衝美軍的航空母艦,目的在引起航空母艦爆炸,玉石俱焚。壯烈犧牲的青年不知有多少,常常我們走過空軍俱樂部,看到裡面一些面頰紅潤的俊美青年,想到年輕的生命就要凋萎,心裡就非常難過。戰時人命微如螻蟻,面對美好,即使有多大不甘,多大不捨,卻也沒有能力去保有。
大戰歲月的斑斑血淚,至今仍刻骨銘心,難以忘懷。
注解
[1]此處應為昭和12年;因為昭和13年是西曆1938年,而七七蘆溝橋事變發生在1937年,民國2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