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譯自《濤聲會報》(花中同窗會報),2008年,第17期,46─50頁。
編按
國田宏是一位在台灣成長的「灣生」,也是本平台另一篇訪談稿:〈有關一生的摯友〉標題中的摯友「宏君」。
「宏君」在日治時期畢業於花蓮港中學校(1942年) ,隨後進入舊日本陸軍航空士官學校(五十九期)就讀,三年後被派往當時滿洲國鄰近蘇聯的邊境進行飛行訓練。
本文的敘述聚焦在國田宏進入日本陸軍航空士官學校之後的種種經歷,並沒有提到年幼時在台灣的生活、以及他與林秀吉之間的情誼,然而二戰結束前後他在中國東北所經歷的日、蘇衝突,仍然提供我們對於當年局勢的特殊觀看角度:這一場日本與蘇聯在中國土地上進行的「有限戰爭」,註定是輸家的又是哪一方呢?(李莉珩)
文/國田宏撰寫,廖文瑋中譯、馬芬妹校訂,李莉珩編版
圖/林桂興提供
(航空隊)
我在戰爭正盛時,進入陸軍航空士官學校,第三年時值二十歲,卻迎來了終戰。原本已進入航空隊,在將成為幹部的標準下被鍛鍊的空中雛鷹,卻面臨國破,如徬徨羔羊般茫然度日。於今想起昔時花蓮港中學前輩留下一句「國家之後就交給你們」後,毅然朝向南方起飛特攻的身姿,此外面臨升大學也是十中挑一的門檻,還有(戰後)裁退職業軍人等等,不太光彩的思緒,至今留在腦中一隅盤繞。還有當年從滿洲撤退之際,對於被殘留下的許多軍人、在滿洲的平民和開拓團的多位人士,內心一直存著歉意;活到今天有許多無法說出的往事。但現在經過這些犬馬之年,就請容許我將當時的詳細情況,以回憶之筆記下來。
一、蘇聯入侵,自滿洲西部機場撤退至奉天(瀋陽)近郊
舊時陸軍航空士官學校五十九期(隊名:翼源隊)[1]因戰事緊急,無法在日本國內進行飛行訓練,被派遣至滿洲西北部,靠近蘇聯國境的「白城子陸軍飛機場」(位於吉林省白城市)平安鎮,當時已經進行最後的高級教練機訓練了。
飛機場在呼倫貝爾草原的一角,是發生「諾門罕事件」[2]的空軍基地。視野所及盡是大草原,西端是蘇聯國境,周圍只有飛機庫和戰壕溝,當駕駛飛機從天空俯瞰大地,可以見到成群野馬來回奔騰於大自然之中。
昭和20年(1945年)8月6日,清晨突然被緊急集合令呼喚醒來,傳出蘇聯撕破日俄兩國締結的互不侵犯條約,跨過國境向白城子地區入侵中的狀況報告,同時指示立刻進入戰鬥準備,等待之後命令指示。我在前往滿洲之時已做好萬一難以回國的心理準備,此刻又重新做了一次覺悟。
我們的中隊長帖佐少尉(五十期)曾是進攻印尼蘇門達臘巴林(現稱巨港)油田的傘兵部隊,是身經百戰勇士的隊長。他根據實戰經驗,擔心敵方的傘兵部隊會降落,另外判斷敵方坦克戰車在這兩、三天內就會進攻本地,於是我們燒毀了一切私人物品、機密教程等,進入了戰鬥的準備。
到了8月10日,來了軍令,接到「關東軍於奉天(瀋陽)一帶迎擊蘇聯軍,翼源隊併入第二空軍之下,在奉天近郊的深井子機場展開行動」的命令。因蘇聯坦克車師團已經占據了興安(省),位於白城子的鄰站,中隊長即刻考慮迅速撤退。原本打算以飛機運載,可是從飛機數量和氣象來判斷,六百名隊員空中移動有困難,遂決定一部分以飛機載運,其他的採取陸上移動,當天我們就開始進行全體撤退。中隊長做了命令,其命令和訓示如後,訓示之話猶如訣別般深刻地打入了我們胸膛:
「蘇聯坦克車師團1500輛已接近,戰況十分重大緊急。中隊長在確認全體撤退完成後最後再出發。這或許會成為最後的離別。中隊長有萬一發生不測,也是武人(軍人)最後的歸宿,無需擔心。祈願諸君武運長久。」
中隊長使用覺悟之語的訓示,作為武士、作為指揮官、做為責任者的行動,以身作則展現出毅然(凜然)的姿態,對於我們航空隊候補學員是真正的活榜樣。時至今日仍深刻烙印在腦海里,而有此種感覺的應該不只我一人。我強烈感受到人類真實的姿勢樣貌,一旦面臨緊急時刻才會顯現,且撼動人的內心程度何其之大,以致於我在出了社會後還時常思及此事。
8月11日清晨,我們立刻向白城子車站動身,那裏已經是無政府狀態,在鐵道司令部強制下確認取得輸運的火車。我們通過奉天車站於13日拂曉時刻,到達近郊的「深井子陸軍飛機場」,南下途中我們還聽到了遊擊隊和反叛軍的槍聲,因此一路上都緊握著槍枝。後來聽說我們搭乘的是最後一班列車。此外鄰近白城子的王爺廟(興安省首府)12日已被蘇聯軍占領,之後附近約1500人的開拓團遭到了屠殺,即所謂「葛根廟事件」[3]。我聽聞位於東京都目黑區的五百羅漢寺,現在每年有舉辦該事件的慰靈祭。
二、在奉天終戰,立刻回國
8月15日早上,我終於編入了實戰部隊,傳來了組成特攻隊的命令,被要求決一死鬥。但過不久到了下午,突然收聽到天皇宣告終戰[4]的詔書,這下對於打算戰鬥激情的我們來說真是晴天霹靂,大家從頓然所失變成為慟哭不已,有人揮舞著軍刀一時陷入狂亂狀態,就連我們航空候補學員也談到說要不要躲進白頭山(長白山)當馬賊,最後我們在中隊長聲淚俱下的訓示中變得冷靜,眾男兒哭著哭著,最後向東方天空一拜,齊唱了《君之代》(日本國歌)結束。中隊長的訓示為「全部依照天皇陛下的命令。採取冷靜的行動」,外加「士官學員立即回國,為今後國家重建工作努力」的命令。
8月16日,我們強制進行了編組,從深井子機場朝向奉天車站,抵達奉天車站一看才知道已經變成了非常慘烈的狀況,成了混亂無法可管之地,簡直有如地獄般的狀態。但是幸運的是和主計隊長聯絡,確保了糧食補給,並取得了列車輸運,於半夜出發,經由朝鮮(韓國)南下。
當天從東京前來滿洲的竹田宮殿下,為了傳達終戰的詔書抵達新京機場,之後經奉天機場踏上回程。為了護衛殿下伴機起飛的有陸軍航空隊五十五期為編隊隊長,以及五十七期的四架戰鬥機,在返回奉天機場時,發現該機場已被蘇聯軍的空降部隊占領,護衛伴機的所有飛機保持編隊之姿,飛行員在奉天機場直接投入戰鬥,最後壯烈戰死。
我們的列車出發後之後,蘇聯軍即刻占領了奉天,著實是千鈞一髮的撤退,聽說該列車是南下的最後一班。當列車全速奔馳的途中,聽到了滿軍[5]的暴行,在車站縱火和槍擊聲,有幾次列車停下,好在終於到達了邊境的安東市。但邊境的鐵橋卻被粗圓木封鎖了,強行突破後終於抵達新義州,進入了朝鮮(韓國),暫時安了心。進入朝鮮後,當地人民穿著朝鮮服,揮舞著現在的韓國國旗喊著獨立,對於這種劇變我們唯有驚訝。在平城和京城的車站內,有許多從滿洲遣送的移民露宿者,我們把糧食從列車上丟下,祈願他們能平安回到日本。另外在新義州和京城站停車之際,還發生列車機師棄守駕駛,最後在脅迫下才順利南下抵達釜山。
8月21日晚上,終於到達了釜山車站。隔天22日,搭上了買通好的包船大約600噸貨船。23日,抵達了之前認為再也不可能踏上本土的博多港。之後從博多車站北上,經過日本海的海岸線回到了母校―—位於琦玉縣豐岡的修武台。
遭遇到了名為終戰的結束,卻是前所未有千鈞一髮的重重危機。此外,在遠離日本的北滿洲地區遭到蘇聯軍攻擊後,全體隊員竟能夠平安歸來,的確讓人覺得是一種近乎奇蹟般的運氣。終歸一句,還是承蒙帖佐中隊長卓越的指揮能力和當機立斷採取的行動的結果,這是我至今思及仍深刻充滿感謝及表達尊敬之意。
然而,不幸的是航空隊同期學員被派遣到滿洲東部方面的三個中隊,有兩百人被羈押在蘇聯變成無法回國。花蓮中學同級的山廣兄(戰鬥機)在回程路上也被滯留在朝鮮。關於羈押抑留在蘇聯極地(西伯利亞)生活了三年的事跡,詳見「濤聲」(日治花蓮港中學校友刊物)十二期記載。
三、回首往昔
昭和18年(1943年)四月,我們花蓮港中學校[7]首次有五人考上了陸軍預科士官學校。包括第三屆的竹川、山廣、小渕、國田等四人,以及第四屆的熊谷,共計五人。此外在中學二年級時進入熊本陸軍幼年學校第三屆的田口,後來也成為陸軍士官學校的同期學生,一共有六人來自花蓮港中學校。
當年來自台灣上榜陸軍士官學校者一共十人,其中五人來自花蓮中學,花蓮中學的名聲聽說一下子就響亮起來。據說當時就算在日本全國範圍內,除了和軍隊有關的重點學校,一學年有兩百人組成的中學,考中陸軍士官學校的也不過一、兩名;可是我們花蓮中學的一學年僅一百人,在同屆同學裏居然出現了五位上榜者,當時成了一大話題。
陸軍士官預科所有的學習生活,比起想象中的集體生活還要嚴苛,早上六點被起床號叫醒,赤膊接受點名。遇到下雪的清晨,對於亞熱帶台灣出身(灣生)的我們來說很是辛苦,到了晚上為凍傷去醫務室,總會遇到灣生夥伴。
上午是學科,以軍校規格實施一般教育、戰術、外國語(本人是學習俄語和中國語)、地形學、心理學、數學等。午後是術科,演習嚴格的體育、馬術、武術、機械工學(引擎)、通信工學等專科學校程度的教育,雖然很嚴厲,倒也是不錯的體驗。一年後決定兵種,竹川(坦克)、小渕(野戰重炮)、熊谷(步兵)、田口(船舶工兵)四人進了陸軍士官學校(位於神奈川縣座間的相武台)本科;山廣(戰鬥機)和本人國田(司令部偵查機)進了航空士官學校(位於琦玉縣豐岡的修武台)本科。位於豐岡的航空學校一年內,我們學了航空的基礎教育、航空戰術、氣象學、航法、航空力學、引擎工學、通信工學等。術科方面,為了增加航空適應性的武術,當然包括體育、滑翔機等訓練,也有地上演習、夜間演習等比預科時代更加嚴苛的訓練,多虧這些鍛鍊,我才知道可以發揮體力的極限,才能培育出強健的身體和精神。
之後派來滿洲就是飛行訓練,開始基礎飛行時我成功通過單獨飛行八個小時,接著是特殊飛行,並開始進行編隊飛行,後來換到了雙發(雙引擎)高級教練機上。那段時間既嚴苛又充實有樂趣。不過當時的駕駛飛機是在生死邊緣下訓練的,就連我們同屆生在編隊飛行訓練中,都曾在飛機場發生過碰撞,因而造成四人死亡的事故。
回首往昔,在陸軍士官學校接受兩年半嚴格訓練,反而得到充實的生活,正因有如此嚴苛鍛鍊才留下如此多的回憶,才能養成了強健的體魄和人格,以至於能夠活到今天。在此除了深深表達感謝之意,同時也感謝戰爭結束,以及從滿洲跨過生死一線平安回國的經驗,成了我人生最豐富的精神食糧。
正如從滿洲撤退時中隊長的命令「士官學員立即回國,今後為國家重建工作去努力」訓示所言,戰後,我們同屆學生在各個業界作為領導者持續活躍著,來為國家的復興盡力。其中知名的一例是,同為司偵飛行員同屆的菅原氏,現在是世界鐵路的最高專業的權威,盡心盡力指導台灣高鐵和地鐵的建造工作,目前還在各國從事指導,因有他的貢獻使得台灣高鐵有如此舒適美好的搭乘感受,對此我想表達敬意。
回想過去,我們的青春時代,處於各種戰爭和終戰由美軍託管的所謂動亂的昭和時代。
在諸多動亂之中我活到了今天。感激往事幸運眷顧的同時,最近也思考起人類的命運。
注解
[1]隊名:翼源隊,二十四中隊,士官候補駕駛學員一百六十人,教官、機務及其他約六百人。
[2]1939年日本轄管滿洲國在蒙古邊界和俄國的戰爭。
[3]蘇聯軍8月14日屠殺日本平民千人以上,其中大部分是婦女和小孩,之後有30名殘留孤兒由中國人收養。
[4]即日本無條件投降。
[5]受日本關東軍支配心生不平的滿洲中國軍。
[6](編注)「花蓮高中高三教室」,創作者:花蓮縣立文化中心,數位物件授權:OGDL 1.0,建檔單位:花蓮縣文化局,發布於國家文化記憶庫。
[7]1936創立,1937年定名花蓮港廳花蓮港中學校。
參考文獻(原文)
陸軍航空士官學校五十九期。
翼源隊(二十四中隊)滿洲派遣行動。
元空將 重久實展 著 (司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