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孟慶玲女士編輯之家族刊物《我們的報》。2024年3月5日在本站首次轉載。
編按
孟慶玲女士(家族刊物《我們的報》的編輯)的婆婆王張元妹生於民國11年,卒於民國95年。王張元妹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舊社會,家中因食指浩繁養不起,她和姊姊都被送人當養女。之後她被指婚的養兄因為一起黃金走私案流落日本,在多年等待無望下才重新迎向新人生。
此文由王張元妹於民國83年口述而成,敘述她從小在養母家帶孩子、做家事、幫忙採茶的生活,是六十年前台灣的一景。(滕淑芬)
文/王張元妹口述,孟慶玲整理,滕淑芬編輯
圖/孟慶玲提供
我是個螟蛉女(養女),生在張家,長在邱家。其實張家的日子很好過,種田又做茶,自己也有一小塊地,我五個兄弟,個個都上學讀過書。只可惜祖母重男輕女,我媽媽工作又繁多,無法帶幼小的孩子,我們五個姊妹沒有一個在家養大的,每一個都給了人。
大姊在家養到四、五歲,有一天祖母去龍潭的大樹下,對著休息乘涼的人們喊:「誰要養小女孩?銅鑼圈張家有女孩要送人。」於是親家母來銅鑼圈見大姊,斥她:「妳這壞女孩 ,沒有人要妳了,妳祖母叫我來把妳帶走。」大姊年紀雖小卻也怒氣沖沖,反抗了一番,從此被帶到了八張犁,在那裡落地生根。
而我,可憐才四個月大,連反抗都不曾,就已是龍潭邱家的童養媳。張家的祖母說:「女孩子應該給別人來疼惜。」祖母她自己一生過著好日子,她那裡知道養女的心?我們散在天涯的五姊妹,個個都有流不完的淚,訴不盡的怨啊。
將女兒送人當養女
邱家本來就窮,那時奶母剛夭折了一個嬰兒,就抱我來吃奶。聽說吃奶可以避孕,她已生了四胎,夭了兩胎。但是奶水不夠,我大概是饑餓,啼哭不休,阿叔要奶母趁早把我還給張家,不要餓壞了別人的孩子。每次我哭,奶母總是匆忙把我抱到灶下,避開阿叔斥罵。姊姊阿瑛說,我剛來的時候幾乎天天都在灶下,不讓阿叔看到。
阿瑛大我三歲,我們兩個都是邱家的童養媳,她生下來四十天就到邱家了。那時奶母也是剛夭了個嬰兒。她生父是個裁縫,患有氣喘,生活比邱家還苦。阿瑛是大兄阿鼎的媳婦,而我是二兄阿富的媳婦。可是誰又知道,我們兩個會有完全不同的命運呢?
我四歲的時候奶母又生了小弟阿任。阿任會走之後,就幾乎都由我在照顧。平日阿鼎幫人放牛,阿富十歲開始上學,阿叔给人推車,奶母和阿瑛幫人採茶。我五、六歲還小,不會採茶,就留下來顧家,掃地、餵雞、餵豬、煮飯、洗衣、撿柴火,但不管做什麼事,都要留一隻眼睛顧阿任,以免他發生危險。
洗衣服最好玩,其實根本在玩水。田中央有一泓清泉,水不斷湧出,衣服隨便揉揉,就玩起水來了。一群洗衣的女孩互相潑水,頭上、身上一片清涼,玩得嘻嘻哈哈,總要玩得盡興才算洗好。我年紀小,衣服扭不乾,經常都是濕答答的就往竹竿上搭,任它去滴水,大一點的女孩,有時會幫我扭乾一點 。
煮飯用大灶、大鍋,加很多水,飯撈起來給人吃,米湯則留給豬吃。我常常在門口看別人玩,看得有趣味,把飯煮久了,撈起來稀爛爛的,總是挨阿叔罵。
長長的白天,把家裡收拾好,我就帶著阿任到外面玩。一群孩子玩著煮飯的遊戲,破鍋、破瓦罐都是道具,有的小孩太入戲,「嚎餓」嚎得太像,會被大人罵。
那時期只有幼童是閒人,能在外面玩,稍大一點就有做不完的工作了。一些玩伴,兩年後不見了蹤影,男的大約是上學了,女的多半是關在房間繡花。但那也是有錢人家的女兒才繡花,我和阿瑛長大後只學過裁衣服,因為繡花的材料太貴了。
八、九歲開始採茶
一閒下來我就找把柴刀,坐下來劈柴,把粗大的樹幹劈細,再整整齊齊一疊疊綑起來,或是出去跟人家討稻草,也要一綑綑曬乾收好。或跑到很遠的地方去割草,拿回來曬,煮飯的時候好拿出來燒。這事以前是我這「閒人」的工作,等我也去採茶了,便下工後全家一起作。
我家走過去一點,有一個大戶人家,他們家的女人每天下午下地去摘菜,用大籮筐裝得滿滿的各式青菜、冬瓜、瓠子 、南瓜、茄子,在水邊洗好、撿好,再拿回去等第二天吃。有時候他們有事在忙,裡面的媳婦會把小嬰兒抱來給我,拜託我幫忙照顧。那媳婦常常用大碗公裝乾飯,上面鋪滿菜和肉拿過來犒賞我,我和阿任吃得心花怒放,實在太好吃了。事後奶母看到那媳婦就會謝謝她,她總笑說:「 我家鍋大,隨便一挖,就吃不完啦。」
幾年後奶母又生了個小妹,引起血崩,身體弄得很虛弱,小妹不久也送人了。
過年時奶母會帶我回銅鑼圈。我媽媽總一再留我多住幾天,雖然從來沒有留下住過,但心裡很喜歡聽媽媽留我的話。她總絮絮說著,說她身體不好,工作繁重,不是狠心不要我,實在是沒有能力養育我。她的眼睛很溫柔,有著不捨。我心裡明白,不是媽媽狠心,只怪女孩命苦,男孩生來是金、是銀;女孩生來是石、是瓦啊。
我八、九歲也開始採茶了,陽光下一畦畦低矮的茶叢,一個個頭戴斗笠,臂包袖套,頸後包著毛巾的採茶女,彎著腰,手指不停的拔著新嫩的茶葉,放到掛在腰後的竹簍裡。奶母總催我:「快、快,慢了沒飯吃。」其實不管採多少,頭家都會供應午餐,只是奶母認為若工作不勤快,不好意思吃人家的飯罷了。
記憶中那飯真好吃,大鍋煮出來的乾飯比家裡的撈飯好吃的多。鍋底一層輕微的鍋巴,撒上鹽,抓成丸子,分給小孩子吃,好香、好香。頭家有時候也供應點心,大樹下,大桶的粉圓、麻糬,大家摘下斗笠搧風擦汗,我覺得這日子很富庶、很滿足。
頭家的庭院在我家附近,有時我們會跑過去玩,裡面的媳婦也會裝一碗甜湯什麼的,拿出來給我們吃。奶母常說:「人家忙,不要過去。」其實她是怕我們常常過去吃人家的東西,她覺得難堪。
採茶時,常常有人唱歌,有時大夥一起唱,有時一人唱一首,大家輪著唱。阿瑛很會唱,她的聲音好聽極了,晴空下,有微風、有流雲、有飛揚的歌聲,唱的人唱著她們的夢,聽的人也想著自己心上的夢,那是多遙遠的年輕歲月啊。阿瑛已作古多年,我卻深深記得她做女孩時甜美的歌聲。
養兄流落日本
阿叔推車很辛苦,那是一種叫做「輕便車」的方形四輪車,地上雙軌,用人力推動。把米從龍潭推到埔心,埔心有火車通新竹。區公所不像茶園頭家會供應點心,午餐都要自備。
我小時常給阿叔送便當到龍潭,長大了幫著推,才跟著到埔心,看到了令人驚駭的火車,吐煙又黑又濃,鳴聲又響又亮,走起來土地跟著震動,又新奇又害怕。那個時候我怎樣也想不到自己和火車有著姻緣之份。從埔心回龍潭,阿叔趕著疊米包,叫我先回家吃飯,再给他送飯過去。領餉時,阿叔會給我一毛錢,叫我買仙草冰吃,我都捨不得花,藏在口袋裡,睡覺時滾出來被別人撿去,最後都不了了之。
不採茶時,大家在家吃飯是很大的負擔。有一次我們發奇想抓泥鰍吃,一群年輕孩子拿著籃子、桶子,把河溝截流,水淘乾,雙手往爛泥裡摸,泥鰍在裡面亂鑽亂跳,一下子就可以大豐收。我們把泥鰍洗淨,先用油煎,再用水煮,加上豆豉,香得不得了,一鍋飯吃個精光,個個還喊餓。奶母説泥鰍開胃,家裡東西已不夠吃,禁止我們再吃泥鰍。
到河溝摸蛤,回家加菜也是受歡迎的。姊妹們一邀就摸蛤去,水淺處通常已被摸光,要到深一點的地方,一下午可以摸到一碗。水清冽冽的,非常乾淨,若是不流動的水窪,或有牛浸泡的河塘,那就會有寄生蟲,我們是不下那種水的。
阿富十歲入學,「牛」得不得了,整天貪玩,玩得沒天沒日,常被奶母打,他也不怕。又因我是他媳婦,更常遭他拳腳相向,拿棍子搓我,搓傷了皮也不敢説。我們總敬重他是讀書人,冀望他的美好前程。
他十六歲畢業,十七歲到基隆幫日本人賣藥,二十歲開始跑船,賺很多錢回來。奶母也開始疼他,以他為榮,他每次船回來,奶母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到基隆去接他。阿瑛羨慕我,也怨嘆阿鼎不識字一輩子只能做粗工。其實誰又知道後來命運的轉變呢?
不久一宗黃金的走私案,阿富被牽連入獄。關了一年又十個月,奶母哭得有淚到無淚。出獄後又繼續跑船。後來傳來沉船的消息,家裡陷入愁慘;後來輾轉得知他坐小船逃到日本,從此再沒回來。
青春的歲月是如此難捱,阿瑛自從十八歲結婚以來,已是三個孩子的媽媽,我幫她坐月子,幫她抱嬰兒,默默做著做不完的家事。阿鼎雖是粗人,但也像個男子漢保護著他的妻兒,他有個完好的家庭。而我呢?我的將來要靠誰?一年過一年,抱著別人的孩子,垂淚怕人知。
奶母堅信阿富一定會回來,要我耐心等待,但是一切都那麼無望。終於銅鑼圈派大哥過來了,要求奶母讓我有再嫁的機會。
那年秋天,我幫著做完了茶園的事,客廳、廚房也都收拾好了,我拎著小包袱悄悄離開了養我、育我二十七年的家。多少往事都不再想起,我迎向了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