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萬安口述、增訂,王雅平整理,汪琪編輯
圖/葉萬安、廖文瑋提供
民國15年我在南京出生,祖籍浙江紹興,民國26年抗日戰爭發生,我才11歲。我祖父是作酒的,那時候在紹興作酒的人太多了,祖父覺得應該出去打江山,所以就跟他的一個朋友到了南京去開酒廠。
不久後祖父生病,那時我父親才14歲就專程去南京照顧,後來祖父過世了,我父親也因此留在南京作學徒。他很努力,學作酒三年就滿師。我祖父的朋友(我們稱他為章爺爺)跟我父親說,你可以創業了,於是他自個兒開了個酒店,從章爺爺酒廠買酒來賣,生意做得很不錯,就自己設立酒廠,自製自賣。後來就又開了一家餐館。是時正是北伐成功,定都南京,蔣中正委員長是浙江人,所以餐廳生意很好,又連續開了兩家餐廳及一家冰廠。而且我父親後來還當選南京市餐飲業及製酒業產業公會理事長。
南京淪陷之後
民國26年以前,我父親的生意作得很好,我們是小康之家。我有一個姐姐,三個弟弟,兄弟四人,我輩是以「萬」字排行,以安、邦、定、國為名,所以為萬安、萬邦、萬定、萬國。雖然我父親自個兒唸書很少,但對我們小孩子很有期望。民國26年發生戰亂,日本轟炸南京。當時我們住的是三進的四合院,一個院子挖一個防空洞,但是附近轟炸震動得很厲害,所以我們離開南京去了六合縣和天長縣等地,都在江蘇北部。我們本來想跟政府走,但是遇到土匪,錢被搶了,沒有能力去,只好在天長縣停下來,住了一年才回到南京。
民國27年我們回到南京,發現家裡的房子三進被燒了兩進,幸好保留了一進可以居住。所有生意都沒有了,我們家開始家道中落,日子就比較辛苦。那時南京是在日本大屠殺之後,殺氣仍然很凶,日本憲兵拿著上了刺刀的槍站在馬路上,看到不順眼的人就抓走。我的爸爸看到幾個人在街上吵架跑去調解,日本人就把他們全都抓走,問了很多事情,還刑求逼供,我父親受了很大的傷。後來家裡找到一個幫派[1]的朋友,那時幫派分「大」、「通」、「武」、「學」、「義」五級,「大」字輩已沒有了,「通」字輩居首。我們有鄰居是「通」字輩的,我母親就拜託他找到通字輩的首腦跟日本憲兵隊說情,才把我爸爸保出來;如果沒有保出來,就不知道會怎樣了。我媽媽是南京土生土長的人,但後來除了舅舅家有往來以外,很多親戚朋友都不知去向,我們也不敢聯絡。
社會不安之外,當時南京的經濟也很蕭條。日本人很強勢,壓制中國人,很多生意都給日本人作,限制本地人發展。太平洋戰爭還沒有發生的時候,只有教會學校可以避免日本人干涉,所以我初中一年級讀教會學校,後來太平洋戰爭發生,再轉到一中。南京一中是南京最好的學校,可以直升高中。我一個同學的哥哥讀的是中國公學高中部,就是胡適唸書、作過校長的中國公學。中國公學設有高中部與大學部,他說他們學校高二的前三名可以以同等學歷考大學,但我因家中經濟困難,如能早日大學畢業,就可以工作協助家庭解決經濟困難問題,所以我沒有選擇在一中直升,就去考了中國公學高中部。
到了高二,我是班上第一名,就以同等學歷考了大學。民國34年抗戰勝利,所有淪陷區裡的大學,國民政府都不承認,另外成立了臨時大學,所以我們全部學生都轉到那間大學讀書。我是考大學時,因為我鄰居同學的爸爸在銀行作事,工作很穩定、待遇很好,跟我們家一比照,我感覺銀行很好,所以就去考了中國公學商學院。
勝利後進入南京臨時大學讀,二年級學年快結束時,調查同學以後要讀哪個學校,每人都要填志願,我填了國立上海商學院。當時國立上海商學院是全中國最好的商學院,結果我被分發到上海念書,解放後改成上海財經大學,現在也是全中國最好的財經大學。2017年學校成立100周年舉辦慶祝大會,同時首次選拔「傑出校友」十人,我是其中之一,也是海外校友,唯一一位當選者。上海商學院當時有七個系,我就讀銀行系,希望以後能到銀行工作;沒有大志,只希望能有一個安定的工作。
到大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們系主任換了人,是南京中央大學經濟系的一位教授,他開的一門「高等經濟學」,講到經濟分析與經濟政策,開了我的竅,我才發覺經濟學真是濟國濟民之學。這門課展開了我的視野、擴大了我的志願,所以經濟研究就成為我日後求職的第一志願。希望畢業後,有機會進入政府部門工作,從事經濟研究,以經濟政策推動經濟發展,早日脫離落後貧窮,成為另一個現代化的國家。大志已立非經濟研究不做。
在畢業之前上海華新銀行招考,好多人都去考。我班同學有5人,包括我筆試都錄取了,口試的時候考官問我:「你喜歡作什麼工作?」我說經濟研究。他說我們小銀行沒有經濟研究單位,他又問除經濟研究外,你還希望作什麼,我說別的我都不希望,他就不問了,我也就沒被錄取。後來資源委員會(就是管理公營事業的)招聘人員,只要會計、國際貿易、工商管理及統計人員。那時候是民國37年,商學院還沒有統計系畢業生,就提名推薦兩位統計最高分的人,我是其中之一。在口試的時候,先問有關學科的問題後,口試委員問:「你要作什麼工作?」我說我要做經濟研究。他說:「台灣糖業公司經濟研究室需要一個統計員,你願不願意去?」我說經濟研究只是統計,是我的第一志願,我去!如此我就被錄取,於37年9月到了台灣。
機會靠幸運之神還是我自己
如果當時我高二沒有直接考大學,就不能提前一年、趕在民國37年大陸淪陷前畢業來到台灣,如果我是高三才來考,就沒機會了。還有一點就是,我在南京臨時大學二年級時要讀統計學,統計學教授是位留日本的統計學博士,講了三小時我都聽不懂,所以我要退選。系裡助教跟我講,統計學是必修課,怎麼可以退選?我跟系主任說,統計學是一個重要的工具,但是我聽不懂、學不到東西,何必浪費時間呢?退選以後我到上海商學院三年級時補修,教統計的教授是中央大學和蘇州的江蘇師範學院的名教授,用的是外國教科書,但講時運用了許多中國實例做分析,引起我高度興趣。後來我一輩子的研究都用統計來寫報告及文章。
由以上我求學過程來看,我能於民國37年來台灣,有三個重要關鍵:
1. 是初中畢業後,沒有留在一中直升高中,而是轉學到中國公學後,提前一年進入大學;
2. 是在南京臨大退選統計學,到上海商學院補修,如果沒在上海商學院補修,就沒有提名的資格;
3. 是如果大四時,不改變志願,就會進入上海華新銀行工作了。
由此看來,我能來台灣,冥冥之中其實是我自己創造的機會。
評價汪精衛:淪陷區內外有別
民國16年到民國26年可以說是國民政府在大陸的黃金年代,在這十年中,政府全力推動工業,發展如紡織工業、鋼鐵工業、和造船工業等等,被稱為「黃金十年」。日本人看到中國發展起來,就提前打中國。但那時候我們根本沒有力量抵抗,軍火武器等等都跟日本差得太遠,所以節節敗退,北平、上海、南京失守,中央政府撤退到重慶。沿海地帶都成為淪陷區。
民國29年汪精衛到南京以後,情況有了改變。淪陷區的行政及社會治安,都由新政府負責,他不准日本憲兵抓人。所以國民黨說汪精衛是漢奸,但我們淪陷區的人認為汪精衛是個救星,這是淪陷同胞親身的感受,不是局外人所能體驗到的。汪精衛的部下都是一些中國了不起的菁英分子,比如財政部長周佛海。可是國民政府來了以後,認為汪政府是偽政府,把所有汪政府的負責人抓去了,又說我們是偽學生,必須要讀臨時大學改造;連在南京汪精衛政府管理下的中央陸軍官校學生也被視為偽學生,那批學生對國民政府處理不滿,全部投奔中共去了。所以國民政府在收復淪陷區時有很多錯誤政策,我們是中華民國的國民,政府沒有把我們照顧好,把我們留在淪陷區受苦受難,還說我們是偽學生,這種態度太惡劣了。那時候我們文科學生沒有力量反擊。但軍校學生不同,他們連武器都帶走了,增加了共產黨的力量,共產黨於是在蘇聯幫助下不斷擴張,國民黨終於撤退來台。
抗戰勝利後:好日子呢?
抗戰勝利以後,中央政府政策的錯誤影響人心很大,再加上國共內鬥,社會不安,物價膨脹。我們一方面讀書、一方面關心國家大事。當時物價漲得好厲害,大家都很艱苦。我們南京臨大共有18位同學被分發到上海商學院念書,但學校還沒有宿舍,所以我們就住旅館。旅館有大的房間,我們18個人住在裡頭,中間用個布幕隔開來,男生一邊、女生一邊。吃飯就在學校經濟食堂,很多美援剩餘物資,美國人不要了,那些肉罐頭、魚罐頭、麵粉就送到學校做成饅頭、包子給我們吃。我們吃到魚、肉罐頭,認為很好,因為平常都很苦,難得吃到魚肉,早上都吃稀飯饅頭。
後來學校對面有人蓋了一排木頭房子,可以賣給學生,8個人一個房間,我記得我們買一個床鋪要一兩黃金。到學校宿舍蓋好、我們搬到宿舍,這之間大概不到一年的時間,賣那個房子的錢只能買一雙皮鞋,可見通貨膨脹之嚴重。民國37年政府改革幣制,那年王雲五任財政部長,由法幣改成金圓券。我們民國37年畢業,要寫論文,我的論文就是作幣制改革的研究。當時我認為政府靠發行金圓券支持戰爭,沒有準備、沒有配套措施,註定失敗;而且王雲五4月份就職,9月份推動幣制改革,時間很倉促,但因為物價漲太快了,幣制不改革不行,但改革也沒用,因為發行金圓券不斷大幅增加,所以物價繼續大漲。
勝利以後大家都擁護、支持政府,沒有亂,但後來內戰開始就亂了。一方面我們讀書,一方面看哪邊有會戰、哪邊又撤退了,人心惶惶。一個比我高一年級的同學被派到軍隊裡面,到徐州去當軍需管錢。發薪水他要到上海來領錢,不在徐州領,因為在上海拿到法幣以後,他要買銀元(就是袁大頭)帶到徐州發給大家。因為漲價,如果他在徐州發薪,很快錢就貶值了。物價漲得太厲害了,沒有人把錢存起來,拿到錢馬上買東西,貨幣流動很快,是惡性循環,大陸的丟失,惡性通貨膨脹是關鍵所在。
那時候有很多學生參加共產黨,我們學校地下份子比較少,交通大學和復旦大學比較多,但是他們到我們學校來呼籲要我們參加遊行反對政府,我們沒有參加。後來發現政府到學校來抓人了,一個同學躲在大禮堂的活動講台下面,我們都不知道,他逃過一關沒被抓到。第二次來抓人,根本一點消息都沒有,那是暑假,我們一個同班同學沒有回南京,就睡在參加共產黨的同學的床鋪上,結果就被抓去,直到他拿出學生證證明不是他們要抓的人,才被放出來。四十年以後我們回去,才發現上海的共黨「領導」竟是我們學校一位功課最棒的女同學,完全看不出來她參與共產黨地下工作。我還在南京臨時大學的時候也有人來找我,我說不參加,因為我是書呆子,讀書重要。他們又說有個讀書會,問我要不要參加?我說書自個兒讀就好,幹什麼要參加讀書會呢?讀書會要讀什麼書我都不知道,我喜歡讀自己要讀的書,所以就沒參加。
注解
[1](編注)根據教育部國語辭典,「幫派」本指因同鄉或同行等關係而組成的小團體,但現在多指從事犯罪或被認為可能犯罪者所組成的組織或團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