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啟顯口述,張坤成記錄,林秋葉、林啟軒補充修訂
圖/林啟顯、林秋葉、林啟軒提供
根據族譜記載,我們家族是在康熙年代隨福建、廣東沿海的大批移民來台的,隨後在竹埜(現嘉義縣竹仔腳)碧潭(即嘉義縣頂潭、下潭)一帶落腳,開始闢荒為田,過著務農的生活。
充滿奮鬥精神的阿公
一點家產到了我曾祖父時,因為他吸鴉片而被敗光,他不但將我阿公賣去做長工,甚至連阿公做長工賺的錢也拿去買鴉片。如此一直到曾祖父過世後,阿公才有喘息的機會。
阿公的年代醫療很匱乏,沒機會上學的阿公自己學漢學,而且跟一位漢醫學習抓藥,如果有人生病了,就會幫忙開藥方抓藥給病人,堪稱是自學助人,能文能武。
童養媳 習俗下的阿嬤
我的阿嬤出生於兄弟姐妹眾多的家庭,家中食指浩繁。親生父母聽信江湖術士的相剋之説,竟把阿嬤送到別人家當養女。沒有多久,阿嬤又因為某種原因,被養父送到另一個家庭當童養媳。據說當初養父決定要送阿嬷去當童養媳時,養母跟養父吵了一架。當轎子要來接阿嬤時,養母偷偷的把她藏在廚房,用稻桿覆蓋住,但最後還是被找到了。
阿嬤到了新家,本以為從此安頓下來,不料原來要送作堆的對象卻不幸病逝。最後還是當初收養阿嬤的養父母知道了,捨不得阿嬤孤伶伶一個人,於是再將她接回身邊陪伴。
在那個年代,童養媳經常來自貧困家庭;對男方而言,童養媳可以在家幫忙做事,另一方面長大後留作為媳婦,也可以省下一筆聘金,這個習俗一直到台灣光復之後才慢慢消失。值得一提的是,童養媳未必一定與原訂的對象婚嫁;我們家就有一位我們視為大姑姑的長輩,本來是阿公找來當童養媳的,因為與大伯無緣,最後阿公把她當女兒嫁了。
阿嬤15歲時,經由姑婆的介紹給阿公作媳婦,兩人雖然經由媒妁之言成親,卻是天作之合,感情深厚。他們育有三男一女,日據時代二戰期間,三兄弟還上過小學,會講日語;但日本戰敗後,日本教育也隨之結束。當年他們上學是要從頂潭走約2公里的路到下潭讀日本公學校,在更早期還要過八掌溪到後壁寮讀書。那時候一般都是家境好的家庭才能讓小孩上學讀書,普通家庭的子女大都留在家裡做工或務農;即便是有錢人的家庭,能讀書的也都是男孩。鄉下地方重男輕女很嚴重,女孩幾乎很少有機會上學──除非家境很好。
抽籤買到磚窯廠
阿公年少時長年當長工,深深感受到沒錢的痛苦,所以手頭上一有些存錢就買農地保值。後來他在嘉義縣鹿草鄉一處磚窯廠(以前台語稱「目仔窯」)旁買了一塊農地,開始以種田維生。沒想到沒有多久,一旁的磚窯廠傳出要出售的消息。
阿公阿嬤年輕時住在頂潭一塊由先祖繼承下來的房地,從事務農工作,居住在鄰近的,都是相同林家宗祠的親人。民國四十七年左右,阿公55歲左右時,才全家移居到磚廠旁邊。
原來位在農田旁邊的磚廠主人經常住在嘉義,辦公室又沒有電燈,晚上容易遭小偷光顧,財物損失不貲,於是表示要賣掉磚廠。阿公得知消息頗為心動,但買磚廠需要龐大的資金,阿公力有未逮,於是邀集了另外兩人共同把磚廠買下來,由三位合夥人共同協力經營。
共同經營磚廠一段時間後,三位合夥人發現彼此經營理念不同,都想獨當一面,於是決定用抽籤的方式來看磚廠要轉讓給誰,結果我阿公很幸運抽中,於是買下磚廠,開始獨立經營。
製磚有學問
製磚需要黏土,而磚廠附近的土地富有黏土,所以阿公買來的地,一部份耕種,另外一部份就挖黏土製磚。黏土在地表下方約兩公尺深的地層,必須由工人挖到一人身高的深度,將挖出來的黏土運到磚廠去用,剩下的表土回填到坑洞裡,正好蓄水養魚;所以靠近磚廠的地方如果有很多池塘,就表示磚廠的生意很興盛。
那時候磚廠大部分靠人工作業、只有小部分使用機器。首先,挖出來的黏土用半自動的製磚模型機具,將攪拌的黏土經由輸送帶輸出、切成磚塊形狀,再以人工搬運到胚磚場曝曬。曬胚磚最怕下雨,早年還沒有塑膠布,如果看到天黑要下雨了,工人都會用稻梗編成片狀蓋在胚磚上,以保護它不被淋濕,否則整批胚磚都會報廢。當時設備缺乏,所以製磚也可以說是另一種「看天吃飯」的行業。
一般來說,一批胚磚要曬到七、八分乾,才能送進磚窯廠。經由有經驗的師傅排放之後,把窯洞的兩端封起來,再以煤炭24小時不間斷高溫燒煉,整整三天才算完工。三天當中,必須有人日夜輪班看顧爐火,確保窯洞維持在高溫狀態,才能燒出堅硬又耐用的紅磚。
阿公買到的磚廠建在一個人工的斜坡上,[1]坡度高低落差大約九十度;面積相當大,有5000公尺平方左右,共20個窯洞,窯洞彼此間可以通風,下方則是燒煤的爐火區。燒磚的時候並不是所有窯洞一起燒,而是分批次燒,一批磚大約是1000塊,動用三至五個窯洞,如此窯洞才可以輪流冷卻,延長使用年限。
磚廠也是我們的遊戲場
磚廠是家族事業,大人忙大人的,小孩也忙小孩的。
冬天天冷,我們喜歡跑到靠近爐子的地方取暖;窯洞休息時,裡面管道四通八達,就是最適合捉迷藏的地方。此外取之不盡的黏土更是小朋友的寶貝:把土堆疊成中空的拱形,收集一些木柴、稻草、樹枝,放在裡面把「窯」燒紅,再把田裡成熟的玉米、地瓜放進去悶熟,等香氣飄散出來,就是大家享用「私房」點心的時刻。
還有一個在當地廣被小朋友喜愛,但是叫不出名目的泥巴遊戲,是拿一團饅頭大小的黏土,在中間挖出一個凹洞,洞的底部不能穿孔,但是越薄越好。做好之後,大家把自己的精心之作洞口朝下,用力往地上摔,如果洞口夠薄,洞裡的空氣被擠壓,洞口就會爆裂開花,能夠開最大一朵「泥花」的那個是大贏家,不但可以把不開花的黏土收歸己有,那些開花小一點的也都要交一部份黏土給威風八面的「老大」。
最後是一個可能只有磚廠自家小孩才可以玩的遊戲:把磚頭當骨牌玩。算好距離把磚一塊塊地排列起來(有時排到六、七公尺長),然後把尾端的那塊往前推倒。只要距離拿捏得準,排好的磚頭就會好像被浪掃到一樣,一塊塊地被後面的磚往前推倒。遊戲最緊張的時刻由推倒第一塊磚開始,每個人睜大眼睛在旁邊靜靜的看,如果最後整排磚全部「躺平」,大家的成就感也達到最高點。
高成本的磚廠逃過轟炸,沒能逃過水泥和煤灰
阿公很注重紅磚的品質,燒出來的紅磚廣受業者青睞。
二戰時期盟軍轟炸台灣的重點設施,我們家磚廠在嘉義縣鹿草鄉是比較接近台南;離雲林虎尾距離很遠,很幸運沒受到影響。反而戰後人們需要磚瓦蓋房子,所以磚廠生意變得很好,在興盛時期,工廠的員工達數十人之多,每天紅磚的出貨量也很大。
磚廠生意雖然一度興盛,但紅磚製作的成本也很高。為了維持磚塊的品質,光是買土地以取得黏土,就需要大筆資金。另方面,機械化程度不高,人工成本就降不下來,加上磚窯廠每過一段時間必須重新整修,以維持紅磚的品質,還有大部分家族事業都會遭遇到的一些親戚間人事與營運成效問題,都影響磚窯廠事業的經營。
除「內在因素」,還有影響更大的「外在因素」。首先是污染問題:磚廠使用煤炭燒磚,阿公雖然已經裝設了很高的煙囪,但是只要風一吹,煤炭灰就會落在附近的農田裡,損害稻作,因此常有農人來抗議稻子受損;每次有人抗議,我們就得賠償農家的損失。日後混凝土逐漸取代建築業對磚塊的需求,磚廠的產量也被迫大幅減少,事業開始式微沒落。民國六十年左右,磚窯廠不敵現實環境變化的壓力,終於吹了熄燈號。兄弟們轉以養雞、養豬維生,各自謀求發展。
或許是小時侯遭受到命運波折種種的逆境,造就了阿嬤遇到困難險阻,都能展現出驚人的韌性與堅強不屈的厚實個性。她和阿公共同拼搏,一起面對磚廠的大起大落。他們為磚廠事業籌謀奮鬥的精神和殷實和善的個性,在鄉鄰和子孫的心目中,是最美好的典範。
注解
[1]斜坡的功能,是便於磚窯通風,火燒才得旺。後來的磚廠大多改為平面設計,使用鐵道推車搬運磚塊,節省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