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鈕先銘著《還俗記》,中外圖書出版社於民國60年出版。
文/鈕先銘撰寫,李莉珩編輯
圖/廖文瑋翻拍自南京民間抗日戰爭博物館
和尙之死,是要火化的。守印法師的火葬,却使我們煞費周章。和尚的火葬必須要坐化,但是守印師的圓寂,推算應當是在午夜,而老劉第一個發現,也在第二天的清晨,所以他的屍體業已硬化。我們這批眞假和尚,爲了使守印師的肉身能做到蓮座的姿態,還燒了幾桶熱水,先將他的關節用熱敷的方法讓他軟化過來,再用人工的强力,勉强來校正成蓮座的姿態。
火化的工具是相當的原始,用一口底層有孔的大缸,下面敷滿了木炭松香和檀香木末等,然後才將肉身抬放進去,這座缸放置在一個磚頭的架子上,下面再用柴燒,火力既不能使其旺盛,通風系統也不可能太好,所以得燒上七八個鐘頭,才能够火化完成。
一口大缸倒是雞鳴寺的舊有,木炭柴火甚至於檀香木屑,都還不算困難,可是爲了松香,在陷敵後的南京,二空和老劉就跑遍了牛邊城。
守印師叔圓寂之後,是我們請丹鳳街下院派人去找守志師父進城。他是雞鳴寺的長老,喪儀應當由他來主持。和尚的葬儀,也有些繁文縟節,整整的就搞了兩天。守志師也就住了兩三夜,永清寺是交給老農看守。
在他打算第二天清晨回鄉的前夕,守志師把我們都叫到景陽樓茶座裏,開了一次雞鳴寺的「大公會議」。他對於雞鳴寺的現况,垂詢得極爲詳盡。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段報告,他閉着眼睛,拈着他那山羊鬍子,仔細的聽着。
守志和尚指示「準備離京」
他突然睜開眼睛,望着我說:「二覺!你得準備離開這裏了。」「是的,師傅!可是我還沒有打聽出來怎樣的走法?」走,是我的心中思想,可是眞一談到走,我反而有些猶疑,因爲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幾個月的匿居,決不能功虧一簣。
「二覺現在不能走,現在全得靠他。」二空當場就提出異議來。「你想靠他一輩子麼?」師傅瞪了二空一眼。「我是說現在。」「現在你們存了多少錢?」「大概三、四百塊。」其實守印師圓寂,二空又多了二、三百元,這是瞎子和尚縫在僧衣裏的。
「二覺一個月可以賺六、七百,爲什麼只剩了三、四百塊?」他知道,廟裏每月的開支,不會超過二百塊錢。「師父圓寂,也用了一些,而且眞正能賣字也不過這兩個月的事。」「好,你們儉吃省用,到二覺爲你們儲蓄到一千塊的時候,我來接他走。」
「師傅是不是又得將二覺師領回永清寺去?」這是二位客師中的一位問的。「怎麼?我未必還要他去爲我摘石榴?」守志師給了那位客師一個釘子碰。「我怎樣的走法?師父!」我倒是想討論討論如何走法。「這,你交給我,我自然會爲你安排。」「那麼師父說說看。」
「到時候,你自會知道,現在說了也沒有用。」「我眞有些害怕!」這是我的眞心話。「既害怕就不要走,不走的話就到永清寺去摘石榴。現在的雞鳴寺比永清寺更危險。」「爲什麼?」二空問着。「你剛才不是說,己經有中國人來廟裏玩了麼?二覺這假和尚雖唬得過日本兵,你看他這股神氣,那裏唬得過中國人?」
我們的「大公會議」,在「教宗」的裁奪下,就這樣的結束了。第二天早上,守志師父什麽也沒有說,便回到鄉間去了。臨行的時候,我又塞了二、三十塊錢。這回他却拒絕了。「留着,快湊滿一千塊錢,我現在不要。」他將錢向桌子上一丟,看也不看一眼就走了。
在那一段時候,我和二空又重新區分任務,他帶着一位客師在豁蒙樓招呼,而我和老劉在景陽樓磨墨寫字。應付日本人,我是綽綽有餘的。當我看到來了一批漢奸新貴,我却有點慌了,於是我對老劉說:「有貴客來了,你快去請當家師來。」
我一面吩咐老劉,一面還是埋着頭,爲日本兵寫字。二空來敷衍了一陣,漢奸大人們不但不想走,還要吃素麵,老劉本來是伙夫出身,只好叫他去搞,就在這個夾擋的當中,漢奸大人們乾脆就靠近我來看我寫字。
「這位大師,請教你的上下?」「小僧釋名二覺。」「出家幾年了,受過什麽教育?」「出家有五、六年了,只讀過私塾。」「字,寫得不錯,好像很下過幾天工夫!」因爲我也得伺侯漢奸大人,當然不得不擱筆下來應付;幸虧日本兵瞪了他一眼,他才識相的退了過去。
舊曆6月19的觀音道場來了,居然有許多善男人善女人去進香,擠得雞鳴寺滿谷滿坑。而且也有人來做佛事,所以收入就不盡靠我來寫字了
中國人遊客愈多,而我的處境也就愈危險。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和二空的心情都非常的惡劣,隨時都有衝突的可能。
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守印師之生存,本無賸餘價值,可是他之死,却使得二空像個沒頭的蒼蠅,而與我之間,也失去了一個平衡的作用。就以我來說吧!自守印師圓寂後,我就再沒有抄過經,因爲雞鳴寺中再也找不到那樣一個寧靜的房間,換句話說:再沒有一位瞎子的長者,來做我的屏障。二空看到這個情形,也知道我實在無法再待下去了。
一天晚間,我和二空私下的懇談着。「好,那末我們去請守志師叔來,請他爲你計劃一下,他曾答應爲你設法的。不過我怎麼辦呢?」「你?好好的守着雞鳴寺,生活旣不成問題,而且鬼子兵也來得少些了。」那時的敵酋是松井石根,只留下些留守部隊在南京。
「我不是說生活,我是說,我根本也不想做和尚,這完全是爲我那瞎子的死老子。」「那末你想還俗?」「我想跟你一同去後方當兵,打日本鬼子。」「那我倒也贊成,不過雞鳴寺呢?」「有了廟,你怕沒有和尚來住?」
「可是,我不知我上海的家還在不在?因爲那裏只有我一位庶母曹太夫人住在那裏,萬一也搬到了內地去,那末我連上海落脚的地方都沒有,我怎樣帶你去?不過南京我也還有一個家,是我二叔的,在城南的小西湖,明天我開一個地址給你,據我知道,還有一個老家人在守着,你去問問他,有沒有上海家裏的消息?」
重返紅塵
我上海的家,是在舊公共租界的新閘路,料想不會有多大的變動;可是爲了事前週密計劃起見,我想先去南京叔父的家去打聽一下。可是第二天二空自城南回來,據附近的老百姓說,南京鈕府已被日軍燒掉,而那位老家人也被殺了。於是這條線路就被割斷了。
另外還傳來一個最壞的消息,說南京水西門有一個廟子,像我一樣,收容了一位警察老爺,不久被日軍識破,連和尚都一齊殺死。這個消息是眞是假,無從證實,可是使得我和二空都下了最後的決心,想趕快逃出這個虎口。所以我馬上就去找了守志師父進城來商量。
「出城這一段都包在我的身上,不過聽說買車票到上海,非日本憲兵隊的許可證不可,這一點我辦不到。」這是守志師的結論。「憲兵隊?」我驚叫着。
前幾天日本憲兵隊來了一位上尉軍官,並不是來求墨寶,是來調查有沒有日本兵帶着中國女子到廟裏來「罪過罪過」,因爲他們發現有日兵帶了一位中國女人在誌公台白晝宣淫。誌公台就在雞鳴寺山下的上坡處,雖然在雞鳴寺範圍內,却離了一大截路,根本無僧看守。那位上尉軍官留下了一張名片,還送了一担米來給雞鳴寺,說如有任何的事,都可以到新街口的憲兵隊去找他。
我們就利用了這個機會,我要二空和守志師去一趟,就說我們雞鳴寺的地契都保存在上海,老和尚要帶一個小和尚去取回來,因爲「大道政府」公告,要老百姓去稅契收租,這是漢奸政府斂財的一個方法。日本憲兵隊居然中了我們的計,發了一張許可證,寫明老少僧各一名,允許購票赴滬。
「師兄!你呢?」我問着二空。他對我搖搖手,他似乎搖動了,根本再沒有提他想跟我還俗,一同去當兵打日本鬼子的事。二空永遠是一位思想矛盾的人物。
中華民國27年8月10日下午三時,這是我拿到通行證的正確時間。守志師父馬上就催着我走。我心亂如麻,只將一本手抄的《孝經》,幾張日本兵爲我照的相片,連同一件海靑(僧衣的一種),打了一個小包。
「快點走,我們到下關去過夜,明早一早的車我送你去上海。」守志師父又催促着我。「不!師父,請等一等。」我拿了一本《金剛經》,在大殿的觀音佛像前跪了下來,我沉着氣,一口氣唸完了一卷《金剛經》,才跟着守志師走出了廟門。一羣和尚都送到山坡下,每個人的眼眶都是紅的,比守印師的圓寂還來得悲傷。
從此我又踏進了紅塵。(書摘系列完)